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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良想到那一刀的手法,心有余悸,点了点头,噤然道:“那阿霖和他娘……”
唐笙沉声道:“正是这个难办……”
狄良喃喃道:“若真是如此,这十天半个月确是好不了,只是一旦缓过来,阿霖岂不……琉璃弓亦要显灵,到时……”
无论褚霖有何分说,到时必是一场恶斗。
狄良看向唐笙,唐笙眼里亦是闪烁不定。
褚霖是老五,子弟九个,正在中间。尹子骏曾经笑说,师父一连收了三个老实厚道的,憋坏了,只好又一连收了三个精灵古怪的,好容易匀了过来,只看三个小的将来怎么样,阿霖便是戳在最中间,稳秤杆儿的那一颗星。
他出身近,懂事早,最有眼力见儿,最会说话,年纪不高不低,比尹子骏和狄良机灵得多。论精乖讨喜,不如唐笙,却比唐笙圆滑周全,虽不出风头,里里外外,都少不得他,多他就多一份儿妥帖,人人有数。不见他和谁特别好,也不见谁和他过不去。逢年过节,褚娘子来一念楼走动,除却身怀技艺,看着也不过是寻常妇人。
这却是为何。
唐笙又叹了一口气,低低道:“刚来时,师娘让我瞧耳环在哪里,我瞧中了。后来,师娘说,逞强瞧错了的是妍姐;花了眼随便猜的,是小武;疑心她把耳环藏起来的,是阿霖。”
狄良道:“所以如今,他便也藏了东西?”
唐笙摇摇头,道:“一个人是怎样的人,心里想甚么,和别人无甚关系,可能就连他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狄良看着唐笙的侧脸,他觉得,自己确是这样的,而唐笙不是。
唐笙小时很不快活,都不要他,亲娘也不要他。喜欢说笑,喜欢闹,只是为了让人看到,不让人觉得他不快活。如此而已。
再大些,高兴不高兴,欢喜不欢喜,皆写在脸上。想说的说,不想说便不说。旁人别扭疑心了,甩脸色拿他撒气,他比谁都明白,却并不往心里去,该如何还是如何。
明月本无心,行人自回首。
光风霁月,可人疼。
他喜欢唐笙,也嫉妒唐笙,却都与唐笙无关。
三界无别法,原是一心作。狄良想,以前,他自己也不那么清楚。
唐笙见他出神,知他又多想了,故意叹道:“三公子,怎么办,你快回家说说,把我们遣散了罢。”
狄良怒,抬手要打他,硬生生收住。
唐笙:“三公子今年过年不曾回家,旧部竟然还认得你,光这,就合该加俸禄。”
狄良怒,忽想到他伤好了,霍然起身,胳膊勾着他脖子掐。
唐笙笑道:“哎哟!哎哟!谋杀亲……弟弟了。”
狄良松了手道:“你若是我亲弟弟,舍到一念楼来的就是你。”
唐笙:“我不是你亲弟弟,还不是一样到一念楼来了。”
狄良:“……”
唐笙正色道:“我说真的,恁大的事,你不和家里说一声儿?”
狄良坐了,道:“讲甚么,他那心疾,犯不犯都差不多。大娘还在边上庵里住着。回去也不过下房里坐坐,那几个见了,还恨不得吃了我。今年你见人来寻我了?说甚么舍了我便好了,只当没我便好了。”
唐笙几乎不曾听他提家事,其余弟妹,多少知道他是好人家发愿舍出来的,素日闲谈皆尽量回避。只有唐笙这样也无亲眷的,敢与他说这些,想他牢骚发出来倒宽慰些,便道:“甚么时候升了知州,便好了。”
狄良道:“升到宰相也不关我事,丫头养的又舍了,族谱上没我。”
唐笙见竟真是触了他的伤心事,信口岔道:“别的我不管,三公子不遣散我,那就谢天谢地。”
狄良:“再说,第一个便遣散你。”
唐笙:“阿弥陀佛,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狄良说不过,看着他笑,一时间,似乎又不那么清楚了。
他为何要嫉妒唐笙。唐笙与他本是一样的,只有唐笙与他一样。从小到大,所有的快活,不快活。
此刻疑云暗雾,亦只有彼此相扶。
第11章 十一
华妍起身,到外院里转了一圈,又进来。
狄良抱着手臂,倚在厅柱上,目光扫扫桌边坐着的唐笙,又盯着他对面的褚霖看。
灯焰跳动,唐笙微微挑眉,示意他按捺,不可太明显。
华妍道:“这会儿城门关了罢,谁家留他两个吃饭了不成?”
唐笙道:“再等等,寻也没处寻。”
话音未落,院外竟隐隐传来车马毂轮之声,唿哨一响。
众人面面相觑,狄良示意不动,自己掌灯袖了刀往外去。
隔门咳了一声,还不及发问,只听玉玲声音道:“三哥是我!”
狄良忙开了门,玉玲慌然道:“快让他们出来帮忙,小武伤了!”
狄良侧灯,照见玉玲袄儿上也溅了一片血点,大惊道:“怎么?”
玉玲道:“我没事……进去了再说……”
狄良往外望去,一辆颇宽敞的马车停在门口,车座上跃下个人,去打帘子。车舆上镌着两个金字:“仙林”。
“分筋蛊,还好解得及时,不然……”华妍坐在小武身边,心有余悸道。
玉玲颤声道:“从大姐家出来,在旗亭后巷,一句话儿未说……不是东西,是个人,穿青衣,蒙着脸。”
褚霖惊道:“青衣?”
见个个看他,褚霖道:“我和小武打听那……乞儿时,也道旗亭有个青衣人与了他钱。”
众人神色大变。唐笙道:“随后呢?”
玉玲道:“只当是劫道的,谁知三招两式,拿甚么泼了过来,小武挡在我前面,一下吐了口血……便如周身穴道都封死了一般。”
“这时楼上翻下来个人,动手间,那人便跑了。这个人道,这玩意儿厉害,他认识有人能解,便背着他去了个医馆。”
“那郎中当真给解了,只是还动不得,说先停一晚。我正和那郎中屋外说话,小武不知甚么时候醒了,一定吵着要回。我……我也不知怎办,那郎中倒应了,喂他吃了药,不知从哪找了个车,送我们回来了。”
华妍江湖事见得多,听了便道:“那车是城北仙林驿,专给道上人保驾,小武命大,遇上阴阳馆的先生了。”
玉玲道:“方才驾车的,便是撞见我们的那个,说是姓赵。”
华妍道:“这个不消说,改日登门去谢……只下蛊的这个是甚么人?”
唐笙忽道:“大姐交待了你们甚么?”
玉玲如猛然想起,从怀里掏出一个封子,半幅也溅上了血,“大姐让我们带回的。原……在小武身上。”
唐笙忙接过,略一迟疑,还是动手拆了,众人皆围上来看。
狄良本在旁立着,正要上前去看,忽见床上小武睁了眼。他一惊,正要出声,却见小武轻轻地摇了摇头。
狄良沉住了气,挪到床边,小武伸手扯了他,喘息着使口型道——
“我见到师父了。”
狄良如闻惊雷,看他虽神态虚弱,喘息不止,眸子却清明如常,不似妄语。
小武紧紧扯着他,又“说”了一遍。狄良心念电转,忙点头示意领会,小武才如放心一般,又合上了眼。
这时,唐笙缓缓站了起来,将图纸摊在了桌上。众人沉默不语。
狄良过去看时,抬头是一星桥乐正家的神官印信,正中写着八个字:螣蛇歧首,蛮触阋墙。
其下似用一枚玉玦之属蘸着印泥,盖下了一道环形图章,似龙似蛇的一物,蜷起了身子,将尾尖送入口中。最下是邱盈的笔迹:一星桥神弦验骨,获此八字,又告曰螣蛇自噬,可得永年。二十年前,为破此障,师父断其身首,剔骨为刀,两首残喘逃遁。如今卷土重来,争而寻尾,自相残杀,缠斗反覆,故我等得暇幸免。如今仅余一首,故伎重施,必喘息蓄锐,相时而返。须严加警戒,护刀为上。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本只疑心螣蛇死而不僵,惑了我等,未知竟是如此。我忧心如焚,思量许久,却须携刀往一星桥请法阵,良与笙好生持护,姊定当夺寸争分,速速归来。盈。
昭昭年小,看不大懂,华妍低低告她道:“那蛇咬着自己尾巴吃了,便能长生不死。师父就将它头砍了下来,将身子做了刀,让它吃不得。谁知它长的是两个头,逃走藏了,养到如今,又回来了。现两个头争着咬身子,自己先打架,被咱们除了一个,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大姐去搬救兵了。”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大姐,你却不知如今正是兄弟阋墙,与那螣蛇一般。
狄良双手微微发抖,向唐笙望去。唐笙对着案上灯火出神,狄良又望向褚霖,褚霖却是一样黑黑的脸,长眉入鬓,容色憔悴疲惫,神情却看不出丝毫异状。
还剩一个,不知哪儿躲着。
就在这屋里。
狄良心里一团乱麻,更兼小武刚才那一句话。
玉玲颤声道:“三哥,怎么办?”
狄良不及答,唐笙先道:“随我去楼上,将师娘压箱子的法器取了,我教你们用,这几日留人守夜,不得都睡,以防万一。”
狄良只是看着唐笙,唐笙与他目光一触,便即会意,对着玉玲道:“玉玲……去换身衣裳罢。”眼神却微微向下。
唐笙和其他兄弟不同,几个姑娘平日里都与他要好,私话说惯了。玉玲也心领神会,嘴里应了,却只在小武床头坐了,低头拭泪。
唐笙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又对着褚霖道,“阿霖,搬了铺盖,一会去我们屋里睡罢。”
褚霖只得应了。华妍道:“你们快去,我先陪玉玲换衣裳。”说着便拉着玉玲的手,哄她出去了。
唐笙便道:“三哥,那你先看一会儿。”狄良忙点头,唐笙便带着那两个走了,只留他在屋内。
狄良见人皆走了,忙俯身去唤小武。
小武睁眼,咳嗽了两声,艰难吞咽道:“三哥,我见着师父了。”
狄良急道:“师父在哪里?”
小武摇了摇头,声音极低,狄良俯耳到他嘴边,只听他道:“师父说,一时回不来,莫告诉别人,只告当家的孩儿……”
狄良猛地睁大了眼。
小武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第12章 十二
狄良往窗外望去。
唐笙在院里,往树上系了红绸,又拿着一束小小的金色袖箭,一支一支钉在地上。
北冠南爪,如意双环,东西赤翼,璎珞中央。
迦楼罗阵,形如金翅鸟,护法灵山,日吞龙蛇五百。
师娘传他的法儿,专克蛇障。
久而久之,腹满不食,诸龙吐毒,上下翻飞者七,自焚金刚轮山。
不可轻用,否则毒气反扑,阵主自伤。
沈容早逝,多半就是卫珠庭当年斩蛇,动了迦楼罗阵。
昨夜回了屋,唐笙说起。狄良大惊,你不要命了?
唐笙道,未必用得上,要真用上了,也比一锅端了的好。
狄良怒道,不行!
唐笙安安静静坐在床头,没事人一般,他险些又抡枕头砸了过去。
褚霖劝道,三哥莫上火,眼下先想法儿,兴许没到那地步,一个头……真就比两个厉害?
狄良看着褚霖,硬是将一口气压了下去。
唐笙摇头,卞庄子刺虎,等大老虎咬死了小的,再捡个便宜。眼下却是大的等我们刺死了小的,它来捡个便宜。
褚霖道,它也伤损不小,没了身子,耗了这些年,一口气还能挣得几时。
唐笙道,正是蹦跶不了几时了,才急着回来咬身子。
狄良吐纳一口,强自克制,唐笙真是,沉得住气。
唐笙道,睡罢,妍姐说她先守着,两个丫头害怕,都搬在隔壁。
狄良无话,这几日睡惯了,便脱了衣裳,往他床上爬。
唐笙推他道,人高马大,也不嫌挤,阿霖和我睡。
狄良一看,褚霖刚才抱来的衾枕都丢在他床上,还不及发作,褚霖道,不然我和三哥睡去,你有伤,别磕碰了。
唐笙道,他躺会儿就去换妍姐,莫去挤他,当心踹你下地,男人就剩你两个全须全尾了,省省罢。
褚霖倒被他说得笑起来,兀自去铺床。
狄良往自己床上一坐,双手交握看着唐笙。
唐笙仍是不动声色,冲他几不可见地摆了摆头。
唐笙进了屋,径直去摘弓。
手还没抬起来,被狄良一把抓了,推在墙上,道,“将阵拆了,送信给大姐。”
他力气甚大,唐笙背后撞得生疼,看看四下无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