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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转复宛转,忆忆更未央。
这一生所思所念的不过是相视而坐的人间夫妻。这一腔怨艾堵塞于胸,如寒夜更声,今世再难平。
五年之后,在汉陵幽深的夜里,班婕妤,她那一点心力终于耗尽,人如一盏孤寒的灯苗,倏忽就灭了。那时她不过四十岁。松风寂寂,一弯浅月,淡淡地照在碑冢之上,那月色的白,竟不是悲凉,不是苦痛,唯见岁月悠长… …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拟同生死。
她的心思意志亦如日如月,坚定清明,不是妇德不是端庄,而是人生大爱。在她“辞辇”之时,那份爱早已深挚而厚阔,只是他不觉也不懂。
可知夫妇原是琴瑟,这根管弦对于他永远不会调得正。奈何她为樊姬,他却不是楚庄王。怜她满腹经史之略,却无人赏,每日里倚窗空嗟叹。这“纨扇”从班婕妤始便是一个“怨”字。
这把扇子在李思训的《九成宫纨扇图》里见过,在杜牧的《秋夕》里,这把轻罗小扇在大唐的深宫里扑着流萤。天阶的夜色已凉如水,坐在宫门前高高的台阶上的宫姬,不忍回屋,那银烛秋光冷画屏是孤衾的寒。抬头望见天河澄澈,织女正对镜理妆。这世间凡尘竟不如隔着宽江阔河的天人,一年一度有鹊为桥、佳期欢会来得真切,让人有念可想。
班婕妤才情满腹却懂得隐忍,世人总觉得她是这样地委屈,几千年来便一直对她有一种疼惜。她已成典范,秀士文人想起她,总也有一怀说不尽的幽柔爱怜意:
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
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这是明唐寅在《秋风纨扇图》上所题。唐寅生活于明中期,明中期的人物画题材已经有所开拓,出现了一大批画风清新隽永的仕女画名家,如唐寅、仇英、郭诩、尤求等。
唐寅一生命运堪嗟,青年时因为受科场舞弊案的牵连而入狱; 而后又在一年之内亲人连丧,唐伯虎身心重创从此心灰意冷,绝念仕途不问庙堂,终日徘徊画舫歌舞榭。也因于此,他活活泼泼真实地生在民间,没有士大夫的虚和板,满腹才情调侃这世间炎凉,亦庄亦谐间有着化愁苦为戏谑、化绝望于淡然的风流。他的这幅画虽说还是那个纨扇女,可是你看,他在对她说什么呢:“没什么,没什么,大家都一样,活在这俗世,一样的都逃不掉这‘秋凉见弃’的命运,你不过用你的才情放大了你的哀愁罢了。”唐寅是一个心意极柔的男人,他懂得班婕妤的苦,所以他劝慰她,劝慰着所有“高城望断、阑干拍遍”的闺中痴绝粉泪人儿。若班姬有知,会不会冲那江南才子掩口莞尔,把这噬心噬肺的愁和憾化解得平民一点,淡泊一点,洒然一点。
明唐寅笔下的纨扇女子孤寂中有了一点点出世的淡泊,正如他诗中所言: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唐寅才名满天下却生不能仕,他的愁他的苦只好用“风月”化解。他用宛如歌谣一样的白话,参透天语。同是失意人,他更懂得。
自古好花好月知多少,可弄月吟花有几人?
自是花自怒放月自明,几人解得风情。如同这纨扇的愁,又有几人懂得几人怜?
这皇宫的夫妻是相见难的怨,人间的夫妻是常厮守的倦,这千古爱欲,几人畅意?谁人又能济世悬壶开一剂良方,除却这红尘俗世的病根。
二 争如我解语花(图)(1)
是什么样的女人让一代英武有才略的盛世君王爱得上,且爱得如此痴狂,爱到日日看不足。看到钱选这幅画时,我一下子明白了,画上唐明皇勒马频频回头看玉环的眼神,平静安祥里有一种已骨血相融的至亲的柔,就连那玉环也全无艳冶浮浪之态,更像一位要去归宁省亲的妇人,平静地接受着一切而不心惊,她只当这是凡人家事,她坦然得让人嫉恨。
也唯其这样的简静,才见人世夫妻的大信,此信如天如地,昭昭于世,不可亵渎。
她不当他是明皇,不当他是英雄,他只是她的三郎,她也不是识得英雄的人。他也不把她当作妃,她只是他的玉环。唯有这样没有负累的爱才得以长久。哪像汉宫的班婕妤,饱读诗书,皆为所累,到头来跟自己的夫君同乘一辆车的勇气都没有,苦了自己也怠慢了另一颗正热络的心。玉环与隆基以他们的方式选择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玉环娇俏解语,隆基满腹才情,且他亦有足够的能力爱得起他的儿妃。
他们更像是一对富贵的民间夫妻,跟现实一样的真实可信,宛然触手可及。图中娇客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从容祥和,手握着泼天的富贵荣华去觐见岳翁。回头看慵懒的妻娇怯被侍女数次扶于马上,也迎来了他数次的转头回望。心里全是温情如水的嗔与怜,他两手按膝凝眸注视,心中的担念写在了眼神里。时时惊痛树上飞花落下都会伤到玉环的三郎,恨不能下得马来,抱起那“海棠酣春睡未足”的可人共骑而行,心里才踏实。
胯下那匹名满天下的良驹名字叫做“照夜白”,它温和盘旋,跟他的主人一样有着大唐风神垂范,也一如英雄呵护着美人在那里沉吟着等。
玄宗有两匹最心爱的胡种宝马,一名“玉花骢”,一名“照夜白”。这两匹马均来自西域的大宛国。大宛国在中亚深处,那里草原广漠、山峦跌宕,所产之马均意态雄杰、筋骨矫健。唐时宫廷画家韩幹喜画玄宗爱马,杜甫曾指责他画肉不画骨,使马的雄豪意气凋丧了,可是那个大唐已繁华了那么久,边关无战事,那马日日养于深宫御厩,再神峻也失了体态。但观韩幹“照夜白”虽膘肥无骨,但依然有“骨力追风,毛彩照地”之精神。大唐势雄,马也心胸宽豁。只是这身膘肥劲骨更喜欢在燕支山下的高域雪原上跑沙跑雪独嘶吧。
画上十数人,眼里唯有一人。只是这御侍们的注视,却只在眼里不在心里;曾经“三千初击浪,九万欲搏空”的隆基,今昔已褪却往日英雄颜色,有的全是人世的平凡与儿女情长的痴。御侍们看在眼里,讽在心里,脸上挂着的歆羡中带着几许嘲意的笑。
且喜元人钱选笔下的仕女已不再丰肥浓丽、肌胜于骨。钱选,浙江吴兴的大才子,与赵孟睢⑼踝又小⒛灿α⑿ぷ又小⒊绿煲荨⒊轮傩拧⒁κ讲⒊啤拔庑税丝 薄K幕缫韵改寮ぃ诱夥堆罟箦下硗肌房杉浔柿ΑM贾泄箦糙籽胖拢叹蚕巳酰汛忻飨运我岳次娜说纳竺狼槿ぃ逑粤巳寮宜秤枧缘娜烁窆邸H羰茄铄蹲常颐窃趸嵯胂蟮贸觥氨坏自а臁⒔庥锘ā保
“端午临中夏,时清日复长”,又是一个昼长风静的五月五,帝携贵妃与嫔女去兴庆池避暑,隆基与丰体的玉环白日贪凉寝于水殿中。看到宫嫔们倚槛争看雌雄二鸂鶒戏于水中。明皇在绡帐内拥着贵妃说:“争如我被底鸳鸯!”即便是上天入地,这份温情哪里能寻得到,只愿与你这样常相厮守,才不枉今世为人。
八月丽秋,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游宴吟赏,左右皆叹羡白莲的亭亭出水丰姿娇媚。可是隆基不看白莲只看人,他指着贵妃,对左右众人说:“争如我解语花!”
哪里就能与我的玉环相比呢,日日对人如对花,夜夜相伴私语而眠,彼花怎与此花同。
玉环虽无班姬之才情,她却有她的方式。“被底鸳鸯”“解语花”道尽了明皇的恣意深情。
她这个本色的人间女子,只愿与三郎配成俗世的夫妻,只这份平常的珍重,便感动了那个在宫闱动荡的浪尖上舞了数十年的经世安邦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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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争如我解语花(2)
隆基为武则天的孙子,李旦的第三子,在他刚刚记得人事时,就领略了奶奶的手段。他九岁那年,他的生身母亲德妃窦氏,被武则天毒杀。
###元年他二十六岁,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死中宗拟篡位,隆基乃与太平公主于庚子夜率七百人诛杀韦党,因功被立为太子。
太极元年他二十八岁,皇帝传位于他,可是太平公主,那个曾经与他肝胆相照的姑姑却容不得他了。一日,他得密报,太平公主将于六月初四作乱,他又不得不提前出招,在前一天的夜里,平定了这场叛乱。他得让他姑姑死,他不能手软。第二日,太平公主被赐死于家中。只是那天的夜跟那个庚子夜那么的像,只是心情纷扰得如一天烁烁繁星。
从那天起他铁起了心肠,他是大唐的明皇,他必须担得起。
他躬勤庶政;知人疾苦,是他用有力的手扳住了滑向深渊的大唐这辆曾经华美的车。
想他是倦了,他厌恶那些在宫中弄权的女人,他本是禀赋多情柔善才子。他想释放他的另一面。尤其是在武惠妃殁后,他就再也没有心情了搭理那些纷扰缭乱的政事。
玉环这个全无心机的合适人儿,出现在了最合适的时候。唐明皇遇玉环时已五十一岁,一个皇帝文治武功打磨天下,该经历的他全有了。史书上说他“少时仪范伟丽,有非常之表”。他二十八岁称帝,做了富贵皇上几十年了,而“知天命”的年纪,想也不会老到哪里去。
且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享受生命。是那国色天香的玉环,天生富贵命无意中闯到了他的这个圈子,就这样恩爱地过上了仙人一样的日子,不知多少年。
人们眼见不得他们的恩爱,便放大了这段情。
大唐的明皇五十岁之前的岁月是亮烈峥嵘的,不然也没有这段“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开元盛世。杜甫的诗描述的不仅仅是物质的富庶,更是一个治世的和谐,他说“九州道路无豺虎,远游不劳吉日出”,人们财粮富足不为衣食奔命,远游也是惬意的悠然,得选个良晨吉日,因为九州富安,海晏河清得不出盗民贼子, 正所谓行者万里不持寸兵。“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商车熙来攘往,班班地运来细腻柔白的齐国的丝绢、鲁国的缟素,于是女人们才有云想的衣裳。男耕女桑经纬相合,才有那沉甸甸的家道殷实的日子。
昔日学士苏颋口中的“游盖飘青云”也是有典故的。那年长安春时,正是游园的好时节,百官宫人,丽服华盖;看到树树繁英,苏颋张口成诗“飞埃结红雾,游盖飘青云”。明皇看后,嘉赏甚高,在时人羡艳不已中,明皇亲手在他的巾子上插了一朵御花。这春光好美;正吹着如扇的花风,有成阵的柳烟氤氲。一如隆基的心情。
春风得意时,花草树木皆含殷殷笑意。
可是,得了一个玉环,爱了她一场也错了吗?
他做什么都是一个痴,治天下时他眼中无他物,便痴治了一个开元盛世;爱一个女人便也爱得痴绝,爱得男的费了耕,女的费了织,四目相对间目中无他物,荒凉了这万里大好的江山。
这个男人至情至性,岂止让一个玉环颠狂。
看着钱选的画,宛然沐着大唐的风。
自古英雄美人有几人善终?他们在一起恣意爱恋了二十年,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日子,那是天都妒的日子。她在遇到他的所要岁月里把福已享尽,这样的结果是天意,但她不悔。这人世原是这么公道,清理账簿的日子就是大限到来的日子。
只是这年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太液池旁望月之时,将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那池畔的望月台还没有筑好,来年望月之约将永不能践。去年的月圆凭栏夜,天篮得幽邃,夜色如水,周围寂寂无声,耳边蛩声四起,秋意渐近,她瑟瑟地偎在他怀,看到风动树影有一支鸟扑楞楞单飞而去,她莫名的有点怕,她或许已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了。她知道就这么被他拥着,背后是宫姬嫔妃岂止三千女人那一双双妒恨的眼,如此良夜深沉她听见了她们的诅咒。他看她不悦,以为是那树影飞檐挡了视线,赏月不能尽兴,便即刻吩咐,叫人修建百尺高的望月台,希望转年八月中望之日,站在高阁一览天上宫阙,窃窃与天人对话。她再也忍不住,哭倒人怀,他拥住她,指天为誓:
二 争如我解语花(3)
“我愿与玉环生生世世为夫妻,不离分。”
相距不过数月,言犹在耳,今日转眼已成空。是大唐的福都被她享尽了吗,才有今日的禄山之乱,潼关不守,帝幸成都,才有今日这六军徘徊持戟不进的马嵬驿;才有今日这条绝命的白绫。
“世间已不能容我,我的命若能换回三郎的昔日江山,虽死无憾,三郎保重。。。。。。 ”
三郎早已掩面退却泣不成声,那个潞州指点大唐江山的少年英雄已不复见一点影子!良马知人心,也痛得嘶鸣着在原地踏踏回旋不肯离去,眼见得人间这创不过去的生死关隘。天也绵绵而泣,细雨如织。
等隆基再回首时,只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