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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我笑着问胤禩:“怎么样,爷还称心吧?”
第二卷:风雨如晦,命途多舛。岁月静好,及尔偕老。 阴霾
有一天,和如意嬷嬷一块儿清点去年大婚前后收到的赏赐和贺礼。我意外地发现:“怎么四贝勒和福晋的贺礼不在单子上头?”
嬷嬷寻思了片刻,道:“想是不甚要紧的物件吧,就没登上。四贝勒不是出了名儿的尖酸小气刻薄人么?兄弟新婚都舍不得拿出件成样子的礼物……”
我不再听嬷嬷唠叨,直截道:“拿过来我瞧瞧。”
很寻常的鸾凤呈祥的大红织锦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双宫鞋:朱漆的花盆底,缎子是江宁府供奉的上乘云锦,绣着缠枝花卉仕女图纹——竟还是当年被我退还的那双,唯一的改变是鞋面上的两串儿白珍珠不见了,取而代之是雕琢得圆润光泽的红色石榴石和玛瑙珠子,想必是讨个喜庆的意思。这么简单的礼物和其他叔伯们的金石古董、珠玉玩器一比,确有天壤之别,怨不得嬷嬷口口声声称他“尖酸小气”。
各自建府之后,胤禩的公务也多了,总要到夜幕降临才能回来,一回来也不是单身一人,有时邀几位满洲亲朋贵戚共进顿便饭,有时又有些文人清客到访。其中,总有两个人是雷打不动、顿顿必来的,就是他的“九弟”、“十弟”。
十一月底的一天晚上,他们兄弟三个又谈笑着进来了。老远就听见老十的粗嗓门:“呵,太子爷这些年的胆子被皇阿玛越惯越大了。收贿捐官,大把地调拨府库银两,连多外藩属国进贡给皇阿玛东西都敢明着扣下一半儿!阖朝上下也就瞒着皇阿玛一个了。总算叫大阿哥给捅了出来,真是大快人心!”
表哥也道:“八哥,你现参与着户部的管理,财政上的来龙去脉一清二楚的。既然大阿哥打了头阵,他又私下联络咱们兄弟出把力,不妨就帮着添把火、助个声势,好叫太子的罪名坐实了。别又被皇阿玛睁只眼闭只眼,骄纵得他不了了之。”
我道:“几位爷,进了我家饭堂,可不许满口朝政的闲话,吵得人脑仁儿生疼。你们也辛苦了一天了,早些用晚膳吧!”
胤俄道:“我就盼着这话呢。”一边熟门熟路地走到软榻前,一屁股坐下了,舒坦得靠着纺绸面子的鹤舞湘绣靠枕,鼻子夸张地嗅了嗅,指着茶几上的景泰蓝花瓶儿道:“霏妹妹就是会过日子,这茶几上又摆上新鲜花草儿了吧?难得你大冬天里都能寻得来!”
我笑道:“不过是山茶、腊梅和苍兰罢了,插上些,你们兄弟们从外头带回来的尘土味儿就不显了。”
表哥调侃胤俄:“霏儿是怕你灌上黄汤打酒嗝儿,糟蹋得满屋酒气,先用些花草气息遮掩遮掩呢!”胤俄忙捶了他一拳。
我向胤禩问道:“爷,你们晌午是在康亲王家用的喜酒吧?他府里的饮食最是油腻了,晚间来些清谈的,可使得?”胤禩笑着点点头。
老十云:“有什么使得不使得的……你不知道你十叔在家过得什么苦日子!原先住在宫里,乌日娜成天儿的不着屋,尽在宁寿宫里和一帮蒙古老太妃们混迹。我辛辛苦苦地操劳一天,进了门,连口热茶都摸不着。如今自建了府邸,热茶倒是有了——尽是银碗儿的奶茶,什么怪臊气味儿!”
滚热的宁波鱼丸子和湖州粽子上了来,我道:“且吃些素的,调和调和肠胃吧。胤俄,今日康王叔家的喜酒你一准儿没少喝,晚间可不准再饮酒了,没得叫乌日娜姐姐怪我。”
“她会怪你?她能瞧见就菩萨显灵了!我前世不知造了什么孽了,娶了个活脱脱的夜叉回来,一点不知冷知热,反倒要我恭恭敬敬地当姑奶奶供着——都是大婚那晚惯得她,撒泼闹事,我本该狠揍一顿铩铩锐气的,偏顾忌到第二天的家礼,怕打重了,父皇太后和兄弟们面前不好看,结果自己生生地挨了几颗爆栗,从此抬不起头来。”一语说得大家都笑了。
餐后,我退了出去,过了大约一个时辰,还不见胤禩回内庭,便过来看看,听见胤禩稳重地道:“太子是咱们的主子,没个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何况这墙牢靠着呢,几年之内都稳如泰山。大哥也太躁进,太子二十多年的根基了,揪着他枝微末节的小错不放,恐怕连两败俱伤都不可得,只闹得自己没脸罢了。”表哥和胤俄还要争执不休。我忙端着宵夜进去,道:“夜宵奉上来了。”
“辛苦辛苦!”胤俄立刻忘了太子的事儿,伸长了脖子挑选:“我要那大碗的乌鸡煲汤银丝面!——多加了鸡脯没?”
“忘不了你的。”我笑着端给他,又盛了一小碗给胤禩。
表哥仍在据理力争太子的事:“八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咱们若是袖手旁观,大阿哥独木难支,必是鸡蛋碰石头,自讨没趣。下次再无人敢撼动太子了。”我彷佛充耳不闻,只顾自言:“表哥,你从小脾胃不好,姑姑吩咐了要少食多餐的,这碗樱桃杏仁豆腐羹,冬天吃着最暖胃,尝尝吧。”表哥含笑接过,“还是你处处周到——八哥,这次的事儿,只要咱们深究下去,必然可以证据确凿,皇阿玛也无从护短……”
“太子爷是君,咱们是臣,轮不到咱们揪他的错处。皇阿玛看似不闻不问,心里雪亮的。咱们好好襄助太子,将来他若是一代明君,咱们自然也得个贤王辅臣的好名声,他若是多行不义,皇阿玛一代圣君,也必容他不下。现在跟着大阿哥起哄,添柴加火,不是要顶着居心叵测的嫌疑么?”
表哥还欲再言,正巧胤俄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吃光了面,又连声叫添上,我趁机抢过表哥的话头,道:“表哥,你和老十这么天天登门、顿顿加餐的,只怕都把我府里拖累穷了。这不,下人们腊月里的饷银都快开不出了呢!”
“这最好办了,把你府里的账目报给我,要多少都有。”
老十已经亲自动手把整盆儿鸡汁面捧到嘴边了,边吃边说:“霏妹妹,以后我每月初五领了月俸,就交给你一半儿可好?只有一条,你可能把我管饱了。”
腊月里,裕皇伯的长孙满月,胤禩偕我同去道贺。
晚上,升车回府的时候,裕亲王亲自送出门外,又道:“胤禩啊,你比保泰还大上一岁,他如今都两女一儿了……做哥哥的可要赶上啊。不是伯父说,你就是处处太谨慎了,其实纳妾的事儿,只要不过火,皇上是最喜欢子嗣绵绵、福脉源长的,哪里会责怪?”
我若无其事地先行上了马车,听见福全继续循循善诱:“你家福晋自然是好的,就是年纪太轻了,只怕还要等上两年……早些纳个侧福晋也好啊,”声音放低,“若是担心你媳妇儿不舒坦,不妨只给个格格或者庶福晋的名分,也就把马虎眼儿打过去了。”
一路上,马车吱呀吱呀,车内确实难得的寂静,我一言不发地坐着,远远地离着他。
正月里,进宫给娘娘们拜年请安。
姑姑拉着我唠了很久的家常,复又很自然地问了句:“下个月初十,老八就满十九吧?”
我立时涨红了脸:“姑姑,您是不是也觉得,快二十的人了,该有子嗣了?”
姑姑掩口而笑:“谁也与你提起过这话不成?难得你这么急性子,抢着说破。既有了前话,姑姑说起来也就容易了。你还不到十六,再晚两年生子也无可厚非,可胤禩不小了啊!这子嗣的事儿,是马虎不得的大事,该着急了呀。”
我道:“他不乐意纳妾,我有什么法子……惠额娘当面问过他的,他自个儿回了。”
姑姑道:“你是姑姑的亲侄女儿,我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成?这会子和你说的都是实实在在为你着想的话:有我和你婆婆镇在宫里,谣言飞不起来,可也依稀听见些闲言碎语:怎么你们俩搬离宫中、自归府邸的时候,居然一个房里人都没带过去?这么多皇子福晋离宫,姑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种事儿!”
我有些懵懂,不明所以地问:“霏儿方才和您说了呀,是胤禩自己不乐意纳妾。”
姑姑道:“暂时不纳新的侧室也就罢了,可是连从前的通房秀女都不带着,这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通的。你婆婆虽然脾气好,到底是长辈,她昔日挑的屋里人被你撇在宫里,她虽不言语,心里必也不好受的。”
我懵了,词不达意地说:“哦,原来应该带着的……带谁呢?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晓得,胤禩的使唤丫头就那几个,我都带进府了呀,没落下一个。”
姑姑笑了:“我就说嘛,咱们霏儿也不是个不知礼数的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落人话柄?傻孩子,从大阿哥到你表哥,十来岁的时候屋里都放上了几个通房丫头,这是祖宗的规矩。只是当年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姑姑不便不与你知道。你惠额娘挑中的那个秀女,我好几年前也曾见过,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姑娘……”
我双腿像棉絮一样使不上劲儿,几乎是飘着回到了八贝勒府。
第二卷:风雨如晦,命途多舛。岁月静好,及尔偕老。 山雨欲来
正堂门外,拂琴托着托盘正要入内,我疲惫地接过手,说:“你且下去吧,我来。”
一一奉上茶点,胤禩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老十道:“八哥,嫂子不过进宫了半晌功夫,你就这么惦记着?”
胤禩笑笑说:“没什么,瞧她神气像是有些倦态。新年打头的,府里上上下下就够操心了,偏又赶着进宫请安。”
表哥啜了一口茶水,慢慢地道:“祁红茶,冬日暖胃养生的,果然还是老味道——霏儿,你既然累了,早早进去休息吧。”
我勉强挤出笑意说:“不打紧,我在这里坐着,也是歇息。”
胤禩放下茶盏,定定地看向表哥,问:“老九,我今儿新年打头地第一回进吏部,倒发现了桩事,怎么腊月里,山西道台的原始宗档在叫你的门人给抄录了去?”
表哥无所谓地说:“想必是手下人闲得发慌,能有什么了不得的作为?无非是文人墨客们要创作笔记杂谈,搜罗些本朝实录的资料罢了。”
胤禩不紧不慢地道:“胤禟,你可得给我句实话:哥弹劾索额图收赃鬻官,尤其点出山西道台从前不过是个连乡试未及第的晋商,何德何能位列府台的事儿;底牌是不是你掉给他的?”
表哥的脸色霎时很难看,大家的眼光全都汇聚到他的身上,连尽顾着吃点心的胤俄也神情严峻起来。表哥哑笑了两声,说:“八哥倒消息灵通——我是想着大哥既求过咱们帮忙,总不好意思袖手旁观,就搪塞搪塞他。”
“在山西道台的任免上收受贿银,抖露出来是多大的事儿?索额图是首辅,人又是他举荐的,虽及时找替罪羊承担过去了,可皇阿玛心里有数,太子爷心里有数,索额图心里更是明明白白的。九弟,我当时不是再三关照了,咱们不要随大哥蹚浑水,静观其变。你怎么横竖不听?”
表哥也不再语焉不详了,径直开门见山道:“你的话我自然要听,所以我没明着帮忙——要是连这点儿小事都动弹不得,难不成咱们兄弟都畏他三分不成?八哥,你放心,这事儿我处理得小心谨慎、半点风声也泄露不去。”
晚上,胤禩还在伏案疾书,我一边绣着只荷包,一边问:“爷,你手上可冷?我叫嬷嬷们进来给你添只炭盆子吧,夜里办公就不至冻着了。”
胤禩道:“也好。今儿你劳累了,快别再费精神刺绣,先安歇吧,我还有会儿忙呢。”
我问:“忙什么?表哥的事儿吗?”
胤禩道:“就知道你还惦记着呢,唉,胤禟刚刚和咱们一道儿,诸事取舍上还常有桀骜不驯的时候,我的话,他虽听,可总要显个能耐,不时地自作聪明……最怕的就是兄弟不齐心!”
我道:“他也是为了你好,不想叫你不放心,又不愿拖累咱们——有时候是不是一个人自作主张地瞒着对方办了件‘好’事儿,真相大白时反而伤人愈深?”音至最后,竟然微微有些发颤。
胤禩说:“可不是这个话呢?他若一个月之前与我商量,还有个转圜的余地,现在,只怕晚了,索相那边眼见得瞒不住。”
我照例辗转难眠,直到胤禩料理完了公事躺在我身边。
“霏儿,”他给我掖掖被角,“是不是没有我在身边,你再睡不踏实的?”
“嗯……”我模模糊糊地回答,“所以你不能离了霏儿。”
“怎么会呢?我的小福晋,爷这辈子都守着你。”他说着隔着被子轻轻地拍着我,这是他刚向如意嬷嬷学来的心得,拍拍哄哄以助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