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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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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恩情

    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穿草鞋的照样不惧穿皮靴的。
    倾倒了玉瓶不要紧;不倒;孟十二郎也会想法子上去狠踹一脚。反正就光棍这一把了;人家明摆着要他的小命,不光棍等死吗?
    “都指挥非但指摘朝廷;对陛下大不敬,还有不查之嫌!”孟清和越说越起劲;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突然挣开按着他的亲兵,一把扯开新上身的武官服;满面愤怒,声音竟有些颤抖,“说卑职等谎报战功,都指挥可亲眼所见?!卑职等沙场杀敌,与鞑子搏死,岂是一句荒谬就能抹杀?!卑职身上的伤,弟兄们身上的伤,都指挥可视而不见?!”
    说话间将领口扯得更开,一条刚脱痂的疤痕赫然划过略显瘦弱的肩头,狰狞,丑陋。
    余瑱脸色铁青,站在孟清和身边的亲兵倒吸一口凉气。
    一番话转眼间引起了其他边军的共鸣。
    是啊,老子上战场拼死拼活,脑袋系在裤腰带上,落下一身的伤疤,上官轻飘飘的一句话,战功就被全然抹去,谁会甘心?
    “卑下不服!”
    高福,周荣等久经战阵的边军和燕山护卫,同样扯开了袢袄,一脸的愤怒。
    “都指挥下查不明,卑下不服!”
    几十名健壮魁梧的汉子,当众扯开衣襟,在北风中挺直背脊,露出一身大大小小的疤痕,用拳头捶着胸膛,场面非震撼两字可以形容。
    瞅瞅那一排古铜色的胸大肌,肱二头肌,六块腹肌,孟十二郎默默转过头,拢了拢上衣,遮住了一身排骨,安慰自己,就算没有一身发达的肌肉,可咱有智慧!
    恩,有智慧。
    高福等人的举动引得不少边军眼睛发红,盯着高台上的宋都督和台下的余指挥,握紧了拳头。
    尸山血海里拼出来的厮杀汉,和鞑子以命换命尚且不惜,何惧当下!
    面对这样的场面,余瑱骑虎难下。
    打?怕是要引起众怒。
    不打?那就是自己抽自己的脸,顺便还给了宋都督一巴掌。
    一个不入流的百户,几句歪理就能将局面扭转至此,余瑱悔啊,早知道就该牢牢管住自己这张嘴,图什么一时的快意!
    真TNND憋屈!
    高台上的宋忠也察觉到情况不对,万一真的引起众怒,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他奉皇命到此是为收拢边军,节制燕王。必要时发兵北平,直捣黄龙。拿沈瑄麾下开刀,不过是一场下马威,警示卫所上下,他宋忠代表的是朝廷,奉的是皇帝的旨意,就算这里是燕王的地盘,也不例外!
    没想到,余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被一个百户给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样下去,威立不成,怕是会被人看了笑话!
    陛下派到北边来的不只他一人,徐凯在临清,耿瓛就在山海关。两人本就对他不服,受他节制不过碍于皇命。
    若宋忠连小小一个开平卫都掌控不了,凭什么让麾下军队听他号令?便是从燕山护卫征调来的精壮,也会生出异心。
    不行!宋忠心中一凛,袍袖一甩,走下高台。
    宋都督下去了,徐忠等人只能跟着,面上不显,心中却各有思量。
    孟清和扯嗓子吼出的那些话,就像猛然间揭开了一个谁也没注意到的盖子,让开平卫上下无一能置身事外。
    谎报战功不是小事,送往朝廷的奏疏是徐忠亲笔写的,若宋忠当真要借题发挥,罪名最大的肯定不是一个小小的百户,卫所掌印,同知,佥事才首当其冲!
    徐忠眉头紧拧,之前还是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朝廷既然已经动手削藩,种种举措明显针对燕王,连陈亨都被明升暗贬,收去兵权,他这个屡从燕王出塞的卫指挥又如何能独善其身?
    不能怪徐忠想象力太过丰富,实在是宋忠上一份工作有些特殊。前锦衣卫指挥使,名头何等的响亮!
    明初,锦衣卫最常干的就是罗织罪名抓人下狱,一番审讯拷打,主犯从犯有罪没罪,全都脑袋咔嚓。洪武帝当众焚毁北镇抚司的刑具之前,凡是收到锦衣卫驾帖的朝廷官员,基本都要抹着眼泪提前和家人道别,等待生命进入倒计时。这是幸运的,更倒霉点,家人乃至全族都要被一锅端。
    建文帝派宋忠来打前哨战,明摆着告诉燕王,不管叔叔反不反,做侄子的都决定动手了。
    所以说,年轻人做事冲动,着实不是个好习惯。
    片刻的功夫,宋忠已走到孟清和等人身前。
    绯色的官服,肃然的面容,居高临下,不出声,已带着无形的压力。
    “都督!”
    余瑱满面惭色,宋忠却不理他,开口说道:“余指挥无心之言,汝等紧抓不放,避重就轻,实乃狡诈已极。”
    宋忠的声音不高,语气并不严厉,语速也不快。比起一般的武将,他说话时更像个文人,却透着一股让人冷到骨子里的寒意。
    比起宋忠,余瑱当真是不够看。
    “左右。”
    手执军棍立在一旁的亲军同时应道:“在!”
    “本都已下令杖责不遵军令之徒,为何还不执行?”黑色的官靴踩在雪地上,发出一声咯吱轻响,“汝等也要抗令不成?”
    “卑下不敢!”
    “行刑!”宋忠一甩袍袖,“本都今日责罚的乃是不遵守军令,延误操练之辈!谁敢抗令?!”
    没有条凳,孟清和等人直接被按在了雪地之上,冷意浸过袢袄,袭上四肢百骸。
    牙齿开始打颤,手脚也开始不听使唤。
    原本晴朗的天空,再度聚集起了云层,灰蒙蒙的一片。
    不到片刻,晶莹的雪花从空中飘落。
    孟清和没法子再说话,只要他一张口,身边的亲军就会将雪塞进他的口中。不等军棍打下来,他怕是会直接被冻死。
    “狡诈之徒,本都见多了。”宋忠好整以暇的看着地上的边军,“汝等胆敢违抗军令,顶撞上官,罪加一等!”
    说话间,宋忠的亲军已高举起了碗口粗的军棍,带着风声,狠狠的落下。
    “本都离京之前,陛下亲言,北地苦寒,将士艰难,赐发下粮食布帛不日将到!陛下明察秋毫,岂会不知道汝等功劳?汝等身负皇恩,理应效忠朝廷!”
    “无规矩不成方圆,国不可一日无法,军中不可一日无令!今日,本都惩处此等不遵军令诡辩狡诈之辈,亦会奖赏真正的忠勇之士!”
    啪!
    一句话落,就是一棍。
    落在脊背之上,似要将人的骨头砸断。
    孟清和的双手深深抠进雪中,一丝鲜血沿着嘴角缓缓流淌。
    用最后的力气睁大双眼,牢牢的,狠狠的盯着那个负手而立的宋都督。
    满目鲜红。
    宋忠,建文帝……他记住了!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能活过今日……
    几杖过后,孟清和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
    怕是,今天真的要和大明王朝说再见了。
    地位,权利。
    如果……
    啪!
    又是一棍落下,一口鲜血猛的喷出,点点血迹,像是点缀在雪上的红梅。
    一片青色陡然闯进视线,熟悉却又觉得陌生的声音,传进了孟清和的耳中。
    “麾下操练不利,是卑职之过!”沈瑄单膝跪在雪地之上,黑色的眉,墨色的眼,青色的武官服,仿佛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卑职愿代为受刑!”
    “哦?”
    宋忠斜睨沈瑄,就像看着一个不知死活的脏物。
    余瑱却是精神一振,眼中闪过再明显不过的杀意。
    “麾下不听号令,本就应追责上官。”宋忠轻飘飘的说道,“左右……”
    话没说完,徐忠突然插言道:“都督,沈千户是前定远侯之子,大行皇帝义孙。”
    宋忠一顿,前定远侯沈良,他是知道的。当初被御史弹劾,又被牵扯进了蓝玉谋反大案,本是必死之人,却被太祖皇帝网开一面,只发边塞充军了事。到边塞之后,又随大军北征沙漠,屡立战功,最后死在军营之中。
    沈瑄出身燕山左卫,极受燕王赏识,拿他开刀,本就在宋忠计划之内。
    可他忘记了,沈瑄是沈良的儿子,还是独子。洪武帝虽削去定远侯的世袭爵位,却没明说断绝“义父子”关系。
    打死一个千户不要紧,这个千户,不能是沈瑄。
    私下里动手还有转圜的余地,明目张胆的这么干,会给燕王留下把柄,有碍皇帝仁厚的名声。
    “依徐指挥之见,该当如何?”
    宋忠话已出口,不能轻易更改,他需要个梯子。
    徐忠说道:“以卑职之见,操练不利者当罚,十五军棍也就罢了。沈千户也当责,十军棍足够警示,也能彰显都督仁义。”
    梯子递上了,却不是全然好心。
    燕王护短,护犊子,旁人不清楚,随燕王多次出塞的徐忠却是了然。宋忠以为是网开一面,殊不知,只要这顿军棍打下去,事情就别想善了。
    “就依徐指挥所言。”
    宋忠话音落下,落在孟清和身上的军棍陡然一停。
    嘴里的铁锈味还没散去,他只能尽量睁开双眼,看着跪在风雪中的那个男人,脱下了青色武官服,挺直的背脊,恍然间能撑起天地。
    “一!”
    军棍落下,带着风声。
    “二!”
    风裹着雪花,呼啸而过。
    “三!”
    背上的伤很疼,疼得要死去一般。
    “四!”
    黑色的发似张开的网,舞开的绸,眼前的背脊依旧挺直,心,开始发热。
    “五!”
    不知是谁的手,拉起了孟清和的胳膊,扯动了背上的伤口,又是一口鲜血喷出。
    他记住了。
    记住了今天的一切,也记下了沈瑄的这份恩情。
    孟清和记恩,凡是帮过他的人,他都会回报。
    但,他更记仇。
    本以为历史同他无关,可从今天起,从这一刻起,他将真正的走入历史,真真正正的,走进去!

    第三十三章 投名状

    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鹅毛般连成一片。
    天地间;只余一片银白。
    “十!”
    最后一杖落下;军棍骤然断裂。
    宋忠站在雪中,绯色的官袍;肃然的面容,看着单膝跪在地上;面色苍白,唇角溢出一缕鲜红的沈瑄,表情深沉。
    徐忠脸色一变;十杖,仅仅十杖,碗口粗的军棍竟然断裂!即便不杀沈瑄,宋忠也是打定主意要废了他,心肠何其歹毒!
    “卑职,谢都督!”
    比大雪更加冰冷的声音,撕开了朔风。
    黑色的双眼,不见一丝情感,只让人发冷,一直冷到了骨子里。
    宋忠心下一凛,他料错了,即便冒着被燕王问罪的风险,也不该让这个人活着!
    众目睽睽之下,十军棍结结实实的落下,不能轻易反口,宋忠只能恨恨的一甩袍袖,“今日暂且留下汝等性命,改日若是再犯,定然不饶!“
    “谢都督!”
    风雪中,演武场内,上千边军静立着,目送官威十足的宋都督离开,所有人的脸上,都如冰雪般冷凝。
    这就是朝廷派来的都督!
    徐忠亲自将宋忠送回下榻处,临走前,吩咐赵佥事留下,“劳烦至庵。”
    “指挥放心。”
    赵佥事拱手,心中同样对宋忠等人不以为然。
    一场突来的下马威,几十军棍,不只打冷了开平卫边军的心,也打醒了仍在朝廷和燕王之间摇摆不定的人。
    没人愿意背上一个不忠正统,逆反朝廷的罪名。
    可若是朝廷不给他们活路,也没人愿意平白去死。
    落在沈暄和孟清和等人身上的棍子,改日,是否会落在自己身上?
    沈瑄背后有燕王,有大行皇帝义孙的身份。徐忠等人,除了一身官服和用鞑子头颅堆起的战功,什么都没有。
    今天,宋忠打了沈瑄,也彻底打醒了他们。只要朝廷想办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三品,从三品的卫指挥使,指挥同知,四品的指挥佥事,在皇帝亲命的一品都督面前,照样什么都不是。
    赵佥事看着仍跪在雪中的沈瑄,看着他背上一道道青紫色的血檩子,不免生出一种难言的酸楚。
    上边的神仙打架,下边这些拿刀和鞑子拼命的军汉何辜?
    同样是累功升职的赵佥事,更能体会卫所边军此时的愤怒和不平。或许,这也是四名佥事,徐指挥独独留下他的原因。
    “沈千户,可还撑得住?”
    赵佥事弯下腰,亲自扶起了沈瑄。
    “标下无碍。”
    沈瑄站定,背脊依旧挺直,重新将青色的武官服套在身上,单手扣紧腰间的长刀,向赵佥事行礼,“标下谢佥事,另请佥事代标下谢过掌印救命之情!”
    “沈千户。”赵佥事示意沈瑄不必多礼,在大雪中压低了声音,“该怎么做,掌印同我等均心中有数。”
    沈瑄抬起头,赵佥事双手拢起,话中颇有深意。
    “那位,还请沈千户帮忙递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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