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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个人。别怕,我们是你们的血肉长城。别怕,我们终将一同重建家园。
刘苏猛力点头,并未停下分发馒头和盛汤的动作。
后来回想起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她蓬头垢面,他灰头土脸。这世上随处可见的、并不美好的初相见,却让她回味了一遍又一遍。
☆、言念君子,云胡不喜(2)
地震之后,雨季很快到来。简易的帐篷里头积满了水,废墟清理工作却并未停下。川北山区一旦降雨,便温度骤降。镇上居民还好,有些抢救出了自家衣裳被褥,刘潇一家是外来人口,父母都忙着工作,小闺女穿着短袖热裤,在这种天气里头便觉得冷。
这天士兵们冒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工作一日,正忧虑泥石流的问题,恰好一群小姑娘送了饭来。羁言一眼瞧见那个每天送饭时笑眼弯弯的小姑娘,便发现她伶仃的手臂上栗出了大片鸡皮疙瘩。
“怎么不穿外套?”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名字。
一阵凉风吹过,刘苏打个寒噤,在原地跳两下:“衣裳都在车里,走的时候没顾得上。”天气太凉,以至于说话的时候,空气中能看清呼出的白汽,“帐篷里不冷,等你们吃完饭我就回去。”
明明冷得嘴唇都有些发紫,可一笑起来,还是又甜又暖。
羁言回身,从雨衣里头脱下迷彩外套盖在小姑娘单薄的肩上:“穿上。”明明是很温暖的事情,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好似没有一点温度。
雨势已小了许多,烟雾一般沾在睫毛上。刘苏愣了愣神,羁言已扣好雨衣继续吃饭了。她想拒绝,都觉得难为情。
小姑娘红着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他的衣裳对她来说太大了,下摆一直拖到膝上,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了一些,更像个小娃娃。
羁言抿下一口热汤,看她一眼:“穿好,回去。”顿了顿,“天晴了再还我。”
刘苏红着脸道:“哥哥,你不会着凉么?”
羁言雨衣下面还穿着迷彩背心,帐篷里还有替换衣裳,但他并不想多解释,只是说了一句:“快回去吧。”
刘苏猛点头,一溜烟跑了。跑出很远,她才想起自己并未道谢,更没有问他叫什么。可是……她不会认错人。
迷彩外套还带着年轻男子身上的暖意,熨在她冰凉的皮肤上,整个人都暖和了起来。因为在他身上穿了一天,有着淡淡的汗味,却并不难闻,只是令人安心。
长出一节的袖口被刘苏从袖筒里头紧紧揪住,她有些懊恼:骄傲冷淡如她,怎么就穿了别人的衣裳了?嗯,一定是因为他是军人!
五天后,天晴了。沿着紧急修通的道路,伤病员被送往成都、绵阳、广元等地的医院,接受治疗。刘协对着女儿殷殷嘱咐:“照顾好妈妈,我一有空就去看你们。”他是军官,家国有难,便要回归部队。
刘苏大急,却已经没有时间亲自道别,只能将衣裳交给爸爸,托他还给那个人。刘协有点头疼:闺女,你都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我怎么找人?
车辆驶出昌河镇前,刘苏盯着窗外,试图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但直到整个镇子消失在眼前,她盯得眼眶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也不曾看到他。
因为学校停课,暂时不用去上学,刘苏留在了医院照顾李芫。她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李芫也不过是想让闺女多陪陪自己,闲了逗她两句。
天气越来越热,到了六月初,李芫恢复得不错,只是还不到出院的时候,只能慢慢养着。傍晚时候,电视里头开始播送新闻,照例是灾情通报,母女两个看得面色沉重。
李芫一向认为小姑娘应当活泼一些,她家闺女就是太闷了,不等看完新闻,就催她出去玩:“这会儿好多人在外头遛弯,你也去!”这些沉重的事情,接触太多了会让人长期沉浸在难过的情绪中出不来。
刘苏听话地拐去住院部楼下小花园散步,李芫继续看着新闻,恰在此时,一条新闻引起来她的注意:“汶川县昌河镇发生泥石流,官兵奋不顾身抢险,已有多人受伤。”叹口气,是那群军校生啊,还是孩子呢……
第二天,刘苏坐在床边削苹果,李芫直捶床:“你给我!皮那么厚,都只剩核了……哎哎小心手!”母女两个正闹着,急诊楼那边一片嘈杂。刘苏好奇地向外看,手一抖,果然削破了手,在李芫的瞪视下,去前头找护士。
路过急诊楼,急诊室外头只坐着两名军人,其中一个文质彬彬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似他的模样:“那是老子的兵!老子最好的兵!”
另一位军人胖胖的,忧虑之中带着温和坚定的笑:“那你也不该擅离职守。我看着他,你去忙你的。”
难怪没有亲属在外头,原来又是受伤的士兵。刘苏在心里默默祈祷士兵平安无事,快步绕过急诊室,到前面找护士包扎手。小护士没给刘苏什么好脸色,这种忙乱的时候,这点小伤很让人心烦的好吗?
刘苏低头听训,猛然灵光一闪,意识到为何那个文质彬彬的军官如此眼熟:他是昌河镇那支军校生组成的部队,带队连长!
手还没包好,小姑娘拔腿便跑。护士在后头跳脚:“你跑什么呀!不就是说你两句么?快回来,我不说你了!”但小姑娘头也不回。
然而等她气喘吁吁赶到急诊室,连长已经走了。胖胖的上尉见着跑得直喘气的小姑娘,问:“你有什么事么?”
刘苏不知道该怎么说,她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该怎么打听他的事情啊……她只是害怕急诊室里头的士兵就是他……“会好起来的吧?”
军官怔了怔,搓搓脸:“都会好起来的。”
过于活跃的想象带来恐惧,刘苏后退两步,飞也似的跑开。推开李芫的病房门:“妈妈!”
李芫看看她只洒了白药,还没包好的伤口:“……”闺女,你不是包手去了么?
刘苏这才发现,这种心脏都揪到一起的恐惧,甚至也没法对妈妈说。发了一会儿呆,怏怏抱起她的书来看。急诊室里那位士兵,一定会好起来的吧。
天气越来越热,李芫闲极无聊,让女儿买了毛线来,决定织毛衣。刘苏看着一团毛茸茸就觉得热,抱着书打算到外头小花园树荫底下看一下午。“妈妈,我就在下面,有事你喊我啊。”
“去吧去吧!”李芫满不在乎地挥手,她是爱自家闺女不错,可要天天腻在一起,她闺女又不是小天使,她这个做母亲的早就不耐烦了好吗?
刘苏抱着书,穿过有些暗的走廊,猛然被一声怒吼下了一跳:“你是我的兵!”
是那位连长?
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病房里,只有那位连长的咆哮:“你一天是老子的兵,就一天别想着放弃!”
门猛然被拉开,连长大步走出来,差点撞上了偷听的小姑娘。刘苏连连后退,连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她犹豫一下,决定去关上房门。
手碰到门把的时候,人就呆住了。阖眼半躺在病床上的人,眉峰微蹙,鼻梁挺直,嘴唇紧抿,尽管看不到那双黑黝黝寒浸浸的眼睛,她也知道他就是那个人!
没了灰尘的阻拦,刘苏发誓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鬼使神差地,她忘了“悄悄关上门悄悄离开”的想法,走到病床前,轻声问:“哥哥,你拿回衣服了么?”
刘羁言本以为进来的是护士,听到这一句,霍然睁眼,直直地看过去,眼神冷厉如电!
刘苏惊了一下,却见他放缓了神色,似是倦意深重:“拿到了。”
她想问他的伤情,但他面上疲倦神色像是一团棉花堵在她胸口。静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关上门。
门外,刘苏咬牙切齿:“又忘了问名字!”
门里,刘羁言睁眼望着天花板:“这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小脑袋伸进来:“哥哥,我叫刘苏,苏醒的苏。”
“刘羁言。羁绊的羁,言语的言。”
两个人都怔了一下——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像是烙印在灵魂深处,难以磨灭的宿世记忆。但他们的确是初次向对方自我介绍。
门缝越开越大,似乎是刚才的自我介绍打破了尴尬沉默的气氛,刘苏重新走进房里。羁言意识到她走路一跳一跳的,充满活力的样子。
小姑娘拖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一脸认真地嘘寒问暖:“哥哥,你要喝水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见他心情郁郁,又试图讲笑话来博他一笑。但她其实是个冷笑话之王,笑话尚未讲完,自己先笑倒了,趴在床边手舞足蹈地傻乐。羁言并未被她的笑话逗乐,倒是看她的样子十分可爱,牵动嘴角,露出个轻微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瞧见他笑。她每次见着羁言,都会想起《世说》里头的句子:“朗朗如玉山上行”,“濯濯如春日柳”。这时候他一笑,便如明珠美玉,光映照人,满室生辉,暗香浮动。
刘苏简直不敢置信,这个时代,竟会有这般风姿特秀的美男子。可这个人,的确是活生生存在于她眼前的。
为了隐瞒自己的花痴,刘苏笑眯眯道:“哥哥,你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啊?我给你读书可好?”
羁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他受了伤,很可能影响到今后工作,心情自然不好。有这姑娘打岔,暂时不用想那些烦难,倒也不错。
小姑娘将手里厚厚的那本书扬起,给他看封皮。是《红楼梦》。
羁言点点头,听着小姑娘柔软中带着脆直底子的口音,模仿着贾家老太太“心肝儿肉”,不觉莞尔。
☆、言念君子,云胡不喜(3)
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下午最燠热的时候,刘苏都会跑去给羁言作伴。有时是读书,有时是讲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譬如:“我小时候可胖了!妈妈说,差点的人都抱不动!”
羁言便看着她现如今瘦弱的身形,忍不住想:“你做了什么,才瘦成现在这样的?”
小姑娘的目的就是使羁言开心,因此并不缠着他问伤情如何。直到有一天,主治医生拿着新拍的x光片给羁言看过,笑容满面地走出病房。
刘苏进去时,医生已离开好一阵子。羁言双眼通红,看得小姑娘心底一抽。“哥哥,怎么了?”刘苏急了,“伤势严重了么?”还是说……再也好不了了?
她已经知道他伤在脊椎,是在一次余震中,替人挡了一块预制板。那种情形下,能活下来,已是他福大命大。
刘苏走过去,把手按在羁言手上:“哥哥,别难过啊。”可若是真的伤了脊椎,再也不能好起来,又怎能不难过呢?
她很想说“以后我会照顾你”,却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小姑娘的承诺,只能再次强调,“不要难过。”
羁言怔了一下,突然一把抱住小姑娘,大笑起来:“苏苏,苏苏!我没事了!”刚刚医生说他愈合得很好,不但不会瘫痪,甚至不会影响他日后留在部队。他是喜极而泣。
“太好了!”刘苏也雀跃起来。羁言放开手,便见她在原地直蹦。这孩子,为了别人的事情,竟这么兴奋。
每到周六晚上,医院会组织放电影——这是隶属军区的医院,据说是从部队里带过来的规矩。电影提前半天通知,片子是李芫早就看过的,她赶女儿出门:“我不看,我要织毛衣!”
刘苏小跑到了羁言病房:“哥哥,去看电影啊!”羁言最近已经可以下床,每天坐着轮椅转悠几个小时了。刘苏得空便来推着他到处走,甚至有一天专门跑去参观了妇产科那边“最可爱的小娃娃”。
羁言不太忍心拒绝她。住院期间,除了连长,没有别的人来探望过他。他知道战友们都在忙着战斗——与天灾斗,而他亲人缘薄,平素又冷淡,门前冷落是正常的。只是,人在病痛中难免脆弱一些,习以为常的孤独也格外难以忍受。这个小姑娘的善意恰到好处地给了他所期盼的温暖。
于是他叫她推着他,“去看看。”就当是陪她好了。
电影是一部外国文艺片《thefall》,以沉重现实与瑰丽想象交织的方式,讲述了一个高位截瘫的俊美青年,在医院中试图自杀,最终被天真烂漫的五岁小姑娘拯救的故事。影片末尾,青年与小姑娘相视而笑,不论今后能不能站起来,他的灵魂都已得到救赎。
羁言忍不住侧头去看身边的姑娘,他不是影片主人公,不会想着自杀;她也不是那个五岁的小孩,天真到什么都不懂。但某种程度上,他们与影片中何其相似。
刘苏眨眨眼:“哥哥,你不要学roy啊。”roy是电影男主角的名字。
羁言摸摸她头发:“瓜娃子,我都快好了。”才不会胡思乱想呢,“不过还是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刘苏便眯起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