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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桑人相信宿命和轮回,所以非常重视地宫王陵的建设。往往新帝即位的同时、便在九嶷山上选址动工修建身后的寝陵,直至驾崩之前、日夜不停。
作为这片大地绝对帝王,空桑王室掌握着天下所有的财富和性命,为了表示这样至高无上的地位,每次空桑帝王薨后,便会在墓前的陪葬坑里活埋无数奴隶和牲畜。
而所有东西里,最珍贵的、无疑就是鲛人。
以密铺的明珠为底,灌入黄泉之水,然后将那些生前宫中最受帝王青睐的鲛人奴隶活着装入特制的革囊中,称之为紫河车,沉入挖好的陪葬坑里,再将坑填平,加上封印。那便是给帝王殉葬的最贵重的珍宝了。
因为鲛人生于海上,所以尽管土下没有可以呼吸的空气,黄泉之水也极为阴寒,可有些鲛人可以在坑里活上多年而尤自不死。因为怨恨和阴毒,那些处于不生不死状态的鲛人某一日冲破了封印,从墓里逃脱、化成了可怕的邪魅。
——这个传说是自五百年前,从盗宝者嘴里流传开的。
那些北荒的大盗觊觎王陵重宝,无数次试图闯入机关重重恶灵遍布的墓室。五百年前的天玺王朝时期,有一个盗宝者成功地撬开了陪葬坑,想挖取紫河车里的凝碧珠——然而,在打开一个被活埋五六年之久的革囊时,他震惊地发现里面的鲛人还活着,而且依然保持着那样凌驾其他种族的惊人美丽,一开眼看到盗宝者、那个鲛人便哀求他救自己出去。
虽然贪图对方的美貌、也知道活鲛人更值钱,但因为地宫机关可怖、恶灵遍布,只身出入都极度危险——那个盗宝者在地宫里满足了自己的兽欲之后,只挖去了凝碧珠,弃尸于地,便孤身返回。
那之后他靠着这一笔的横财、逍遥享受了很多年。在财富耗尽后,重新落魄潦倒。一次酒后,他忍不住将此事说出口,向同伴夸耀——然后受到了怂恿,带着更多同伴和更精密的工具、重返王陵。
然而,在下到三百丈深的地底,返回相同处所的时候,那个盗宝者赫然发现那具被他剜去双目的鲛人尸体不见了——不仅如此,那个被他撬开的陪葬坑里所有的紫河车,也全部从这个密不透风的墓室里消失不见!
“你破坏了陪葬坑上的封印!”看到当初被盗宝者撬开的一处痕迹,同伴里有人忽然惊呼起来。那个经验丰富的同行、刹那间似受了极大惊吓:“快走!这个墓室不安全了!”
那一行盗宝者里、最后只有一个人返回了地面。然而幸存者的神智也错乱了。
“那些手!地底下冒出来的手!”那人不停地发抖惊呼,“紫河车里长出来的手!”
但,没有人理会一个疯了人的话。
十几年后,另一队盗宝者无意中进入了这个空空的墓室,发现了一堆尸体。令他们惊讶的是、在这几百丈深的地底,居然长着奇异的雪白藤蔓,缠绕着那些遗骸。
那些人的身体早已朽烂成白骨,然而唯独眼珠依然完好,甚至有着活人一样的表情,死死盯着前来的人、露出了乞求和痛苦之意。
那一行盗宝者震惊之下挥剑砍去,一番血战后,藤蔓松开了那些白骨,缩入地下。那些白骨得了自由,开口说自己也是北荒来的盗宝者,并祈求对方杀死自己——盗宝者大惊,一一询问姓名,才发现那果真就是十多年前失踪在地宫里的先代同行!
显然,那一行盗宝者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报复。他们被那些地底下伸出的藤蔓抓住,被当成了汲取养分的泥土。那些东西紧紧裹着他们,一点点吸取他们的生命,却不让他们立刻死去。这些人就如那些被活埋入地底的鲛人一样、挣扎呼号,却无法死去。
直到十几年后同行无意闯入,挥剑将白骨粉碎、才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九嶷地宫里鲛人之灵的传说由此而始。此后还有更多的盗宝者看到过这种诡异而恶毒的东西——那些东西在地宫土壤和水里自由的来去,躲在那个葬身的革囊里,手脚却能无限的延长,宛如土里长出的植物。因为清一色为鲛人美女,所以也被称为“女萝”。
女萝们抓取地面上的活人、以此为食,群集在一处,仿如白色的森林,在九嶷山附近飘忽来去、行踪不定。多有行人商旅或盗宝者、被这片游弋的森林吞噬,尸骨不留,因此,在云荒大地上、就有了“梦魇森林”的传说。
不同于鸟灵和沙魔,女萝却是安静而本分的,从不露出地面,甚至从未离开过九嶷王的封地,只在苍梧和九嶷两郡出没,偶尔捕食过往行人,却没有造成过大规模的伤害——因此沧流帝国建立起来后、倒也没有被这些魔物惊动。
然而在今夜,幽凰却第一次看到了这种从不露面的神秘东西。
※※※
“你们……一直不肯死,就是为了等待苏摩?”幽凰收起了翅膀,讷讷看着那些苍白诡异的女子,“等到他了,又如何呢?你们……想回到碧落海里去么?”
听得鸟灵这样的问话,被苏摩抓住的女萝首领忽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用苍白的手臂抱着自己点肩膀,笑了起来:“鸟灵,你还想转生成人么?”
听出了语气中的讥讽,幽凰怔了一下,却不以为忤:“我们这些怨气集成的东西,气散则消,再也无法进入轮回了。”
“是呀,”女萝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星星点点的天空,“我们也回不去那一片碧海了……也无法化成云、升到星空之上——若不是凭着一念支撑,还能怎么办呢?”
“我们尽管化身为魔物,却依然不敢离去、一直在苍梧之渊附近徘徊,守着龙神,也等待着海皇。等着能向那一族复仇的时机到来。”她对苏摩点头,似是感慨、也似是疲惫:“海皇,您和龙神一样已经沉默了七千年,无声无息——我以为直到我们的眼睛都化成了土、都无法看到您的归来了。”
苏摩一直不曾说话,只是站在那一片由死去族人组成的诡异森林里,沉默。
很久以来,他内心都在桀骜地抗拒着加诸于他身上的“海皇”宿命,不承认自己是鲛人的希望和少主、更不希望成为被无形之手操纵的傀儡——然而此刻,在看着那一双双死去多年尤自不肯闭合的眼睛时,某种力量让他忽然无法出口否认。
如果,这个承受了多年苦难的民族、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那么,不妨就让他们这样希望下去吧……
沉默许久,他开口,直截了当:“你们,能帮我什么?”
“我们知道苍梧之渊最深处、星尊帝当年囚禁龙神的龙宫所在。”女萝也不含糊,立刻回答,“我们能带您前去释出龙神,复兴海国。如果九嶷王被惊动,前来阻拦、我们也能帮您对付那些军队士兵。”
“哦。”苏摩简短地应了一声,也不多言,“那么,带路吧。”
“连夜就走?”女萝们有些不安,“您连日跋涉、不休息一夜么?”
“不需要。”傀儡师微微有些急躁,“事情很多,得一件件快些解决——我怕沧流帝国得到消息会前来封锁苍梧之渊,得赶快去和白璎碰面、一起去破开封印。”
“白璎?”领头的女萝忽地一惊,迅速变了脸色,脱口,“前朝空桑太子妃?您……要去苍梧之渊和她会面?”
“是。”苏摩回答得越来越简短,“空桑现在是我们盟友。快走吧。”
然而,整座活动的森林忽然停止了,一时间气氛变得极其凝滞,仿佛风都静止。
那一瞬间迅速凝聚起来的敌意和杀气,让偶人的眼睛蓦地睁开了,手指不知不觉地抬了起来,牵起丝丝引线,隐约放出白光——
“你说什么?空桑人现在是我们盟友?!”忽然间,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了寂静黑夜,大笑起来,“姐妹们,你们听听!‘海皇’说,空桑人是我们盟友!……他去苍梧之渊,不是为了释放龙神,而是去见空桑人的太子妃!那个一百年前为他跳下白塔的太子妃!”
树林里爆发出了令人骇然的大笑,那些安安静静说着话的女萝们仿佛触到了什么痛处,忽然间变得疯狂和不安,敌意霍然而起。
“我们弄成这样,全是因为空桑人!”
“海国所有的鲛人、都和空桑誓不两立!几千年的血债,决不能忘!”
“绝不原谅,绝不能宽恕那天罚的一族!”
“说出这种话的,不是海皇!绝不是我们期待的海皇!”
在这样疯狂的敌意和愤怒里,苏摩眉间隐约有不耐,却罕见地克制了下去,开口,声音不响,却压过了所有女子尖利的呼叫:“以沧流帝国目前的实力,我们根本无法单独对抗,所以必须要借助空桑人的力量。”
树林里那阵疯狂的笑慢慢平息,然而那些女萝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看着月夜下的傀儡师:“空桑人现在躲在水底,也想复国吧?怎么能让他们如愿!那些罪孽深重的家伙,应该也像我们一样、一辈子活活地关在地底,永远不见天日才对!”
苏摩听着,忽然间仿佛忍耐力到了极点,脱口厉叱:“血债自然都要还,可目下你们如果连暂时忍耐也作不到,那就算了!——如果觉得我就是什么海皇,那么和空桑结盟就是海皇的决定!如果不是,那么这就是我个人的想法,也不需要向你们解释!”
那样脱口而出的话语里,带着某种杀气,让那些恶毒诅咒的女萝都安静下来。
“你们都已经死了,不管眼睛闭合与否、都已看不到新一日的阳光,只能在土下怨恨诅咒,”傀儡师冷笑,尖锐得毫不留情,“但是、请别用你们埋入腐土的眼睛,来阻碍年轻的孩子们看不到新的一天——就算我们都在云荒化成了腐土,他们也要回到碧落海!”
仿佛被那样一针见血的话震慑,女萝们相互看看,手指纠缠着握紧。
多少年来,她们心心念念想着的、便是如何等待龙神和海皇到来,带领她们向空桑人复仇、血洗云荒,杀尽一切凌辱欺压她们一族的人类……执着那样强烈的怨恨,她们才不能瞑目地活到了今天,她们只关心自己的憎恨和仇视,不肯宽恕分毫——还是第一次想到:海国活着的同族,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
那些活着的鲛人……又将如何?
“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云荒。”仿佛知道女萝们内心骤然而起的迷惘,苏摩开口,“那些年轻的孩子们、应该有自己的未来。他们将在蓝天碧海之下幸福地生活,远离一切战乱流离,住在珊瑚的宫殿里,子孙绕膝,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他们必不会再如我们一样。”
那一句话,出自于空桑皇太子之口,当日曾在一瞬间打动了傀儡师冰一样的心。
此刻那样的描绘、同样仿佛勾起了那些死去多时鲛人们内心的残梦,女萝们蓦然爆发出了啜泣,无数苍白的手臂纠缠着,掩住脸:“是的,她们……必不会如同我们一样……在云荒的土里腐烂……”
“不是只为了复仇,女萝,”苏摩的声音忽然缓和下来,收敛了杀气,“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先得让海国复生,让活着的同族们在有生之年能返回故乡。为此我可以和空桑暂时结盟。未来,永远比过去重要。”
女萝们沉默下去,放下了手,相互间窃窃私语了片刻,间或有激烈的争辩。
在幽凰都等得不耐烦时,领头的女萝终于统一了意见,回头来到苏摩面前,睁着没有生气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你能保证在海国复兴之后,会让空桑人血债血偿?会让我们所有的怨恨都得以平息、所有眼睛都可以闭合?”
被这样一问,苏摩在刹那间迟疑了,然而只是一刹那,立刻开口:“我保证、会让你们的怨恨得以平息。你们的血债,必然会得到偿还。”
一语出,背后的密林陡然起了扭曲,所有的手臂都伸展开来,长的诡异可怕,然而那些藤蔓般的手臂却是相互纠缠和击掌起来,发出了尖利的欢呼。
“好!那么,您就是我们的海皇。”领头的女萝弯下了苍白的身体,所有女萝随着她跪倒,暗夜下之间一片苍白的肌肤和蓝色水藻般的头发,“一切唯您是从!”
“起来。”经过方才那一场争辩,傀儡师却似乎厌倦到了极点,抱着傀儡转过身去,“我们快走吧,我怕延迟会惊动沧流帝国。”
女萝笑了起来:“这里是九嶷王的封地,沧流帝国轻易也不会来干涉。”
苏摩身子一震,忽地问,“这里的九嶷王,是……?”
女萝沉默了一下,神色忽地有些奇怪,终于低声道:“就是前朝空桑最后一任的青王辰——您还记得他吧?”
青王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