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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他们恨我?”那笙脱口低呼,微微退缩了一下,“为什么啊?”
“因为你和我在一起,”真岚叹息了一声,“因为你戴着皇天。”
他望着水底无边无际的女萝,眼神黯淡——这片水底下,积聚着多少的亡灵啊……
空桑七千年的历史上,有多少的鲛人被蹂躏被摧残了一生,死后还被挖去了双眼制作凝碧珠,尸体被抛入镜湖。那些死去的鲛人不愿化为云和雨升入天际,而把怨毒都积累在水底,不惜化为死灵也要守护族人,守护镜湖大营。
复国军在这充满了仇恨的水底里驻守,面对着如此深重的仇恨,炎汐他作为左权使,又怎能轻易跨过这一步?
他,毕竟不是苏摩那样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戴着皇天又怎样?我是中州人啊!”那笙叫起来了,对着重新背过身去的宁凉大喊,“喂!我不是空桑人!……我是中州人,和你们无怨无仇!求你们带我去见炎汐吧!”
然而,没有一个人理睬她。所有的鲛人战士在交出石匣封印后自顾自的离去,手持武器随着宁凉返回前方,宛如灵活的游鱼,瞬间消失在光线黯淡的水底。
那笙急急施展起轻身术,跟了几步,然而终究比不上鲛人们的水中速度,被抛了下来。
她愕然地捧着石匣站在水底,望着不远处腥风血雨的战场,不知所措。心情从高峰骤然跌落到低谷,她怔怔愣了半天,又气又伤心,终于忍不住还是哇的哭出来。
“别哭,别哭……”真岚从身后赶上来,轻声安慰。
“炎汐……炎汐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那笙站在水底大哭起来,泪水一滴滴的落入水中,随即消失无痕,她扯着真岚的袖子,哭得像个孩子,“他、他为什么不来!他不要我了么?……臭手,他、他是不是不要我了?”
“……”真岚拍着她的肩,感觉她全身都在剧烈的发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他为什么不来见我?”那笙哽咽着,断断续续反复地问,“他不要我了么?”
“他不是不想来,只是不能来。”真岚想了想,低声道,望着水底那一片激烈战斗的景象,眼神辽远起来,喃喃。
“怎么不能来!他是左权使,没人能命令他不来。”那笙不信。
“也没人能命令我,可我同样有很多不能做的事。”真岚嘴角浮出苦笑,微微摇头,抚摩着那个封印着自己左腿的石匣,叹息,“我们只是受制于看不见的束缚。你要体谅他……回到了镜湖大营,他就不再只是你的炎汐了,他首先是复国军的左权使。
“他违背昔日诺言变身,只怕已然引起军中战友的诸多不满。而如今寒洲刚死,全军至哀,情绪高涨,强敌压阵,何况,即便是我和苏摩达成了联盟,但空桑和海国之间数千年的仇怨,并不能立刻由此消解——这种情况下,他真的很难来见你。”
真岚望向那些舍生忘死搏杀的战士们,感觉流到面颊上的水流里充斥着鲜血的味道,在水中长长叹息:“就如我不能去阻拦白璎赴死一样……我们都是活在一张看不见的网里,都有不能做的事。你能体谅他么?”
他抬起手按在眉心,觉得头痛欲裂——那一番话,其实无形中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白璎……其实,我,才是那个被引线束缚着的傀儡啊。
我被钉在了这个金座上,子民们种种强烈的愿望成为牵动我手足的引线,有些事情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而有一些则永远不能去做——但,我的愿力要怎样强大,才能像苏摩那样挣脱尘世加诸于身上的种种桎梏、不顾一切地去寻找你呢?
你……是否能体谅我?
“我不管!”那笙却叫了起来,根本不听真岚的辩护,“我要去找他!”
她也不知道炎汐究竟在这茫茫的战场的哪一处,只是转过身准备冲进去:“我要找到他,问问他到底是怎么啦,是不要我了么?这太没道理了……他怎么能这样!我一定要问!”
然而,在她用了轻身术奔出的瞬间,真岚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那笙大怒,恶狠狠地想把他的手推开。
“先把我的左脚放出来!”对着踢打不休的少女,真岚厉声怒喝,手臂一抖,抓住她晃荡了两下,让她安静下来,“给我先打开封印!这样我才能跟你一起闯进去找炎汐!”
“啊?”那笙忽地愣了一下,“你……陪我去?”
“嗯。陪你去——”真岚微微一笑,眼神温和起来,“你刚才这样生气,却依然没有说出不要皇天的话。你没扔下我,我自然也不会扔下你。”
那笙安静下来,望着他,眼睛亮晶晶,嘴巴一扁。
“好啦,别哭鼻子了,快点解开封印。”真岚敲了敲她的脑袋,嘬唇呼啸了一声——天马应声呼啸而至,真岚低下头,对着天马低语几句,拍了拍马头:“快去吧!”
天马仰头嘶叫一声,立刻在水中展开双翅,急速地掠了出去。
※※※
水流涌入鲛绡帐中,带来血的味道。
帐外,白光如同利剑,不时撕开万丈水底的黑暗,显示着杀戮的到来。厮杀声在水底沉闷地传来,隆隆不绝,已然是逼近耳畔。鱼类在水底惊惶地游弋,一群银鱼游入了帐中,躲藏在了鲛人们的身侧。
“左、左权使……外围的红棘地已被攻破!”随着水流涌入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鲛人战士,他在冲入帐中的刹那用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倒在案前。
那个少年鲛人用剑支撑着自己被轮叶割得支离破碎得身体,嘶声禀告着失利的消息,俊秀的脸上有恐惧和惊慌的光,望着帐中聚集着的复国军最高决策者们。
那里,数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簇拥着一个银甲蓝发的青年将领,正神色肃穆地说着什么。
“涓,我以为你半路上出事了。”对着游入帐中禀告的下属,鲛人将领放下了手中一直在看的地图,微微蹙起了眉,却没有多大的震惊表情:“已经攻破外围了?比预计的还快了半个时辰啊……那,战士们和女萝都撤回了大营旁的巨石阵里了么?有多少的伤亡?”
“禀、禀左权使……”来的鲛人是一名男性,年纪尚小,依然保留着鱼尾,显然是一直在镜湖水底长大的,并未成为奴隶过。此刻声音微微发颤,显然已被外面这一场前所未见的屠杀惊住:“没有……没有计数过……太、太多了……第三队、第五队已经……已经差不多没有人了……”
帐中所有人均为之动容。
虽然知道这一次靖海军团三师联手大举进宫,复国军从实力上确实难以正面抵抗,但是这样重大的伤亡还是超出了心灵的承受力。
炎汐霍然站起,仿佛要说什么,但一股暗红色的湍流迎面急冲而来,将他的话逼回了喉中。他在一瞬间感觉到某种恶心,弯下了腰,将冲入嘴里的水吐出去——
血——这一股温热的潜流里,全是血!
按着胸口的护心镜,他的脸色有些苍白,默然了片刻。
“已经到这里了么?”听到了帐外的轰鸣,感觉到水底营地都在一分分的震动,他按剑而起,仿佛做了最后的决定,低语,“涓,你留在这里,如果等下万一大营守不住……”顿了顿,他回看了一眼帐中的诸白发老人,抬手解下护心镜后的一枚钥匙,交到了涓手里:“就和长老们一起‘海魂川’逃出去,知道么?”
涓克制住脸上的恐惧之色,紧紧将钥匙捏在手里,只是点头。
海魂川,是鲛人最为秘密的通道,沿途设有十二个驿站,从云荒大陆通往镜湖水底最深处——这条路也号称”自由之路”。几百年来,陆上被奴役的鲛人们都靠着这条秘密路径逃离,沿路得到驿站上的照顾,最后得以回归镜湖。
这一条路关系着鲛人一族百年的生死,是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动用。
因为若是一旦被敌方发现、十二驿站里任何一个被破坏,整条路线便会废止——甚至还会株连到无数隐藏在陆上的自己人。
而如今左权使不惜打开海魂川,那便是意味着大营今日到了存亡关头了!
“宁凉还没回来,我得先出去了——”感觉到水流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炎汐的眼神锋利起来,仿佛有烈火在内心燃起,“就算有五十架螺舟,我们至少也能将沧流人阻拦到日落——涓,你赶快带着长老和妇孺们离去,如果宁凉来了,请他务必不要恋战,必须先保护活着的族人离开!”
简短的吩咐完,手一按腰侧,长剑铮然弹出,跃入了指间。
那是极薄的软剑,在水中仿佛一叶水草一样随波流转,折射出冷芒。
炎汐转过手腕,将剑柄抵在下颔上,对着帐中的长老单膝行礼,仿佛在结束连日来的那番争执:“虞长老,清长老,涧长老,请原谅我曾违背昔日的誓言、而且并不为此向你们忏悔……我尽忠于我的国家,却还是不能为无法控制的事情负责任。”
顿了顿,他微笑起身:“但是,事到如今,这一切也已经不再有区别了。”
炎汐大步走出帐去,外面急流汹涌,带起他的战袍衣袂飞扬。
从这里俯视深水区,整个大营尽收眼底。
外围的毒棘地已然沦陷,而巨石阵里硝烟四起,是复国军战士撤退到了这里,仗着石阵的复杂地形在竭力和靖海军团周旋。
那些螺舟被卡在了水底巨石之间,锋利的轮叶在石上敲打出令人牙齿发寒的声音。
炎汐走到了高台边缘,望见了那一幕,再也不多想,便要从台上一跃而下——必须趁着这一刻难得的喘息机会,复将国军们集结起来!
“涓,去带着大家进入海魂川!”他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我们来断后。”
他从高台上跃下,水流将他包围。
那一瞬间,炎汐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在发烫——水里……水里全是血的味道!
无数鲛人的血混和在冰冷的湖水里,将他包围。那一瞬间,他体内属于战士的血也沸腾起来。那是他死去他战友,还与他同在。
他点足在石台蟠龙的雕刻上,身形蓄力,准备急奔而出。
“慢着!”忽然间,背后传来低哑的断喝。帐中的老人们一起抬头,那些活了将近千年的眼睛里、陡然也放出了锐利的光。那个一直对他的变身感到极度失望的虞长老当先站了起来,抖了抖衣襟,将一群躲避在襟上的鱼赶走:“不。我们不走。”
老人枯瘦的手指在水里划着,勾出一个手杖的形状。
“铮”地一声,虚空里凝结出了一支金色的杖子,跌落在苍老的手心。
“咳咳……”握着沉重的手杖,长老眼里却放出了光芒,一顿,将手杖深深地插入了地,“我们还有施展术法的力量……这一把老骨头用来填那些螺舟的刀叶,应该还是有余的吧。”
“……”虽然这几天来一直受到这些长老们的苛责,但看得他们如今的举动,炎汐心里还是一热,低下了头,请求:“不,长老,海国不能失去你们。”
“我们一直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风俗、历法,都记忆在你们这些智慧者的脑海里,一代代口耳相传。如果失去了你们,我们的‘过去’便将消亡了——所以,战斗的事情,还请交给我们来做好了。”
他恳切地说着,在高台下对着那些老人们单膝下跪,将手按在左肩的金色蟠龙记号上,深深一俯首,然后便回身闪电一样地从鲛绡营帐里掠了出去。
扑面而来的带着血腥味的潜流让他无法呼吸,女萝的断肢在水里散落,随着潜流飘荡。
包围圈缩小的速度让他暗自心惊——五十架螺舟同时出动,几乎是在一瞬间从各个方位展开了立体的攻击,让位于水底的复国军大营腹背受敌。
沧流军人的尸体也横陈在水底,无论多铁血的军队,血肉之躯也终归要腐烂。
然而,五十架钢铁的怪物却只损失了不到一成,还在隆隆地逼近——极度缓慢,却无坚不摧!复国军战士不顾一切地冒着轮叶的切割扑上去,用剑、刀削砍着,然而螺舟的外壳只是稍微出现了几道凹痕,却未收到有效攻击。
“左权使!”看到炎汐出帐,所有战士的精神都是一振。
“退出巨石阵!”他掠到,第一句厉喝却是如此。
所有正在和沧流军队奋战、寸土不让的鲛人战士都吃了一惊,然而左权使的威仪震慑住了他们,没有人问为什么,立刻从激战中抽身,退出了巨石阵。
而那些螺舟还被卡在那里,一时半刻尚自无法追击过来。
遍体鳞伤的鲛人战士用剑支撑着身体,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