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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渊忽地抬头,看向城头——黎明的光线里,果然看到角楼上黄旗猎猎。
“嘿嘿……”尊渊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然而想起自己居然无意中也被当作了局中一子,不由心中忿忿,给了西京一个爆栗子,“你是当替死鬼的吧?也不怕自己真的变成鬼了。”
“真岚是我兄弟,我当然要保他。”西京揉了揉鼻子,说着大言不惭的话,那个相似的动作让尊渊心里忍不住一笑。前锋营的少年士兵笑了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孩子的笑容,宛如此刻破云而出的日光,明朗爽利:“哎,我命好啊,不是遇上了大叔你么?你好厉害呀!一个人就斩杀了他们一堆……”
看着少年士兵揉着鼻子说话,尊渊陡然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俯下身去揉揉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怎么,想不想学啊?”
“想啊——”西京眼里放出了光,脱口回答。
尊渊正待回答,脸色忽然变了。因为他看到城南某个街区里开始传出骚动,然后看到老百姓们奔走相告,城中街头巷尾如风般传着一个惊天霹雳般的消息——
“夏御使遇刺!御使大人被刺客刺杀了!”
剑从剑客的掌中铮然坠地,少年士兵吃惊地看着那个长夜连斩百人眼都不眨一下的杀神颓然扶住了墙,仿佛不相信似的张大了嘴巴,半晌,才喃喃道:“怎么会……小湮,他……”
他再也无法镇定,向着御使府方向掠去。
※※※
天刚蒙蒙亮,云锦客栈的老板娘照旧一早起来,梳洗完了,一路将尚在睡觉的小二骂起,自顾自先去楼下开了门,准备新一天的生意。一开门,便看到了东方微红的晨曦。
看着积雪刚融的街道,老板娘看到天晴,忽然感觉心情都好了很多——这几天来看到赵老倌父女的惨状,心里总是沉沉的不能呼吸。这个世道啊……
然而,刚把门打开,老板娘的眼睛就惊讶地睁大了:客栈的廊下,居然蜷伏着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仿佛睡去一般安静。浓妆艳抹的老板娘连忙俯下身去,翻过那个昏迷的人,一眼看到对方雪白的衣襟上有一处剑伤,血流了满襟。老板娘惊叫着松开手,认出了那个女子、居然便是昨日里带着赵老倌去御使府对质的慕湮。
“怎么会弄成这样……赵老倌呢?怎么不见回来?”老板娘有些惊惧地喃喃着,终究还是将昏迷的女子扶了起来,也不敢惊动小二,自己跌跌撞撞扶上楼去。
慕湮醒来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枕边散放着的桃子。
“哎,姑娘你可醒了!”老板娘的声音在耳边传来,然后一只手伸过来,拿着一方汗巾,为她擦去额头上的虚汗,“我在这里守着你,可半步不敢离开——姑娘昏迷了大半天,不停咳血,可吓死我了!”
“我?……啊……”慕湮的眼睛起初是游离恍惚的,然而很快神智回到了她的身体里,昨夜看到的所有情形又烙铁般地刻在心里,她陡然坐起来。
“哎呀,姑娘,快别乱动,小心伤口又破了。”老板娘连忙按住她,然而胸口绑扎的绷带已经渗出血来,“啧啧,怎么回事……哪个人对姑娘下了这样的毒手?要不要报官?”
“报官?”喃喃重复了一遍,慕湮忽然间将脸埋在手掌里,低声笑起来。
要她怎么说……要她对百姓说,是那个万民景仰的、铁面无私的章台御使,在被自己识破贪赃枉法的真面目后,痛下杀手,想要杀人灭口?
报官?……她忽然间笑得越发深了,牵动胸口上的剑伤,痛彻心肺。
“姑娘,你……很喜欢吃桃子么?”看到慕湮这样莫名其妙的笑起来,老板娘吓了一跳,拿起枕上散放的桃子,想岔开话题,“你昏过去的时候,还口口声声喃喃要吃桃子——可怜你哥哥没回来,我只好把那几个桃子让你拿着,你才不叫了。”
“哥哥?”一直到听得那两个字,慕湮才猛然怔了一下,止住了笑声。想起了好久没见的师兄,脱口,“对了,他、他去哪里了?昨夜,不见他在御使府啊……”
“姑娘昨夜真的去了御使府?”老板娘倒是吃了一惊,看着女子身上的伤,“莫非你……怎么、怎么不见赵老倌回来?”
“赵……”昨夜看见夏语冰起,她心神就完全顾不了别的,此刻被老板娘提醒才蓦然想起那个她带去的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变了脸色,“他还没有回来么?难道御使府把他当刺客扣住了?……我、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姑娘、姑娘莫着急……”看到慕湮就要挣扎着起来,老板娘连忙按住她。
“我带赵大伯去御使府对质,却没有照顾好他……如果、如果他被那边……咳咳。”慕湮一动,就感觉痛彻肺腑,剧烈咳嗽起来,然而对赵老倌的愧疚让她不管不顾地挣扎着站了起来,披上衣服,拿剑,“我……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因为——”
仿佛烈火灼烤着心肺,慕湮的脸色更加苍白,顿了顿,忽然回头看着老板娘,悲哀地一笑,低声道:“因为……的确是那个夏御使贪赃枉法,草菅了彩珠的人命案子……”
“啊?”老板娘也呆住了,浓妆的脸上有诧异的神色,喃喃摇头,“不,不可能的!夏御使不会是那种人,绝对不是那种人!”
“是真的……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慕湮咬着牙,冷冷道,“他是个贪官污吏!”
“不!不是的……不许你诋毁夏御使!”老板娘忽然间沉下了脸,美艳的脸上居然有震怒的神情,“他是好官!如果不是夏御使为我作主,十年前这家客栈就被我舅舅仗势夺了去,我也被逼着上吊了!哪里还有今天,哪里还能在这里救你的命!”
慕湮愣了愣,忽然间呆住,说不出话来。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诋毁夏御使,他是多好的人啊……这个朝廷里,只有他是为民作主的好官了。”看到对方语塞,老板娘越发忿忿,用涂着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这么多年来,他为国为民做了多少好事,平反了多少冤狱,为什么还要冤枉他、血口喷人?”
“……”慕湮捂着伤口,低下头去,不知道是悲哀还是喜悦,身子微微发抖。听着老板娘不住口地为章台御使辩护,说出一桩桩他曾做过的事迹,她忽然间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我去找赵老倌回来……”再也不说什么,她低低说了一声。
老板娘怔了一下,想起自己日前亲眼见到的冤狱,忽然间滔滔不绝的气势旧低了下去,只是喃喃:“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赵老倌弄错了……他错怪了夏御使。”
慕湮苍白着脸,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勉力挣扎下地,打开门走出去。
外面的阳光射到她的脸上,带来寒冬即将过去的温暖预兆,然而就在这样的光线里,慕湮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的恍惚,一头靠到了门边上,用力抓着门框不让身子瘫倒下去——门一开,刚走到接上,就听到街头巷尾上哄传着一个惊天消息:
“夏御使遇刺了!今天上早朝的路上,被刺客刺杀了!”
“不过刺客当场被拿住了!大理寺一拷问,就什么都招了。”
“听说御使大人今天早上准备弹劾曹太师,所以太师府才派刺客下了杀手!”
“天呐,太师府真的心狠手辣!”
“但是御使大人遇刺后还是上朝去了,听说他递上了弹劾奏折,就倒在了丹阶下。”
“御使死了?——我们快去御使府看看吧……他可是个好官啊。”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哪。”
她踉跄走在街上,听到街边的百姓议论着传闻。一片都是对于那个人生平的盛赞,她有些不信地抬头看去,看见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是震惊和惋惜的神色,带着出自于内心的愤慨和悲痛。议论着,就有许多人自发转过身,一起朝着御使府方向走去。
语冰?语冰!……那个瞬间,仿佛内心什么东西喀嚓一下碎裂了,发出清脆的断响。
她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坚定地爱,坚定地恨,然而就在这个刹间,她心中几十年黑白分明的信仰,却轰然倒塌。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对那个人,自己究竟该去爱,还是恨。
慕湮不管不顾,忽然间捂着脸在街上大哭起来。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行人都诧异地看着她,然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各自奔着各自的前路而去,没有为一个在街心失声痛哭的女子停留一下脚步,更没有人问她为何哭泣。
“阿湮。”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耳边有人低唤,“阿湮。”
她抬起头,看见的是尊渊的眼睛,她的大师兄低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悲悯和怜惜,将手轻轻按上她的肩头,平定她浑身的颤栗,然后拉起她冰冷的手:“快跟我来——他想见你,不快些就来不及了。”
※版本出处:沧月个人主页※99:04:43 AM《云荒系列合集》 2007。7镜系列·九、又照我、扁舟东下
云荒系列合集·镜系列外传 六合书·东风破十、冥冥归去无人管
“这便是曹训行误国害民的证据,微臣斗胆……斗胆请圣上过目。”
今天早朝,章台御使在入宫面圣途中遇刺,然而却暗自用手按着腹部的伤口,支持着照旧上朝。一直到递上奏章,断断续续禀告完毕,才仿佛力气用尽,扑倒在帝座前。朝堂上一片惊呼,列席同僚这时发现、他大红蟒服已经由内而外的浸透了鲜血。
看着血染丹阶的年轻御使,连一直对于朝政漠然的承光帝都牵动了脸上麻木已久的肌肉,接过呈上的奏折,俯下身来,认真审视御使拼了性命递上来的弹劾奏章。看着看着,眼睛慢慢眯起,有冷光涌动。
“曹训行,你还有何话说!”承光帝冷笑起来,看着旁边脸色不定的太师,狠狠将染着血的奏折摔到位极人臣的曹太师面前。
曹太师惶恐地伏下身,捡起奏折看着,脸色也大变——原来,前面几次“查无实据”的弹劾都是假的,夏语冰这个家伙、居然查得那么彻底。
这时,殿上青王转过身,看了看外城墙头的角楼——那里,果然如约升起了黄色的旗帜,代表着那人已经平安抵达帝都。青王和白王相视一笑,眼里都有了狂喜的光芒。
“禀皇上,天大喜事——真岚皇子已经于今早返回帝都!”
青王出列,用新的消息平息帝君此刻的怒火,却将太师一党再度推入了惶恐不安的深渊。丹阶下,被太医和侍从急急扶起的章台御使,昏迷中仿佛听到了这个消息,嘴角陡然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这条路终于到了终点……也就到这里吧。他有时候不敢再去想接下来会如何。
扳倒了曹太师,自己所能控制和支配的力量会更大,但是,以后又如何呢?所借用的各种力量越大,所受到的掣肘和牵制也越大。越到后来、可能十件事里面就有七八件被牵制,那时候无论本心是否尚未泯灭,自己大概会沦落为十足十的贪官污吏吧?
所以,一切,请到此为止。他已然竭尽全力。
他被抬出了天极殿。抬出去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透亮了。
——是一个晴天。刺目的阳光洒下来,笼罩住他,他在一片白光中失去了知觉。
※※※
出了这等大事,御使府内外一片混乱。
外面有成群的百姓跪在门前,口口声声要进去给御使大人磕头,求神保佑他平安,无论府里的人怎么劝说驱赶都不肯离去。而府内,御使夫人在听说丈夫遇刺后几度昏厥,根本无法主持府里上下,幸亏青王及时带着大内御医赶到,主持内外局面。
“呵呵,语冰果然是深孚民望啊,你看,外面那么多百姓跪着为他祈福。”青王从外面进到书房来,一边啧啧称赞,对旁边的刘侍郎道。
刘侍郎拈须微笑起来,得意:“他越得民心、那么曹太师激起的民愤越大——到时候只怕千刀万剐都不足以谢天下了。”
“是啊,居然敢派出刺客来刺杀这样清廉正直的御使。”青王抚手低笑,忽地询问,“那老儿,侍郎令刑部好生看着了罢?”
“王爷放心,那刺客原来天生是个哑巴呢。”刘侍郎也是笑得得意,顺着青王的语气,“老天这次要曹训行那个老狐狸垮台啊。”
“唉,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啊。”青王摇头叹息,然而眼里却是冷醒的,吩咐心腹属下寒刹,“给我吩咐御医好生看着御使大人——他伤重胡涂了,可莫要乱说什么出去。”
“是。”寒刹领命退了下去,然而半路又被叫住,青王沉吟着,眼里有冷光闪动:“派个人去,给我好好把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