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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瞬间,便生死相隔天各一方。
雪漪仿佛看到苏白向他温和腼腆地微笑,好像是又回到了淞沪的战场上,日军飞机遮天蔽日,炸弹泼洒而下,到处都是火海,碎尸,废墟,残骸,嘶喊,爆炸,轰鸣,浓烟。中国的军队失去一切优势,只能被动挨打,没有枪支弹药,失去制空权,没有坦克战防炮,剩下的,唯有自己的血肉之躯和手中一杆拉不动枪栓的汉阳造。苏白那时候负了伤,靠在一间民房里倒下来的房梁上,雪漪扶著他,看他沈默安详地上刺刀,然後系好颈间的风纪扣,整理武装带,戴上军帽,帽檐的阴影下,一双眼睛熠熠发光。那一本正经的认真样子,好像是赴一个跳舞会。
苏白站起身,提枪走出去,外面是秋天正午酷烈惨白的日光。
他就这样融进一片阳光中。
然後他的回忆就终止了。
停留在脑海的,不过是摔碎的眼镜片和在地上漫延横流的大片血污。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触摸死亡。
那是当初北伐东征尚未有过的无奈与恐惧,悲壮与哀伤。
捞刀河是第二次。
他和秋素节背靠背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著步枪,战事稍歇,这一波攻击的结束,预示著下一波更猛烈的攻击,而他们这一支孤军,将要地久天长地拼下去,直到最後一人,最後一弹。
出生入死多少次,雪漪自己都记不清了,但这次,他尚有足够的时间来准备,何其幸运。
三台军部、战区司令部和重庆的电报机同时发报。
这是最後一封了。人人都明白。
秋素节在他身後,一字一顿地口述电报,在静夜中分外明晰。声音清越,朗然轩昂,他依旧斗志满怀。秋素节是纯粹的军人,死亡於他,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是光荣,是理想,是孜孜以求的愿景。
雪漪又想起去年,谢篆站在紫金山巅,负手而立,大衣的下摆被寒风卷起,他开著玩笑,一手指著脚下的紫金山说:是处青山可埋骨。
雪漪当时的心中就生出不祥来。
他果然死在金陵城下。
那麽,秋素节呢?自己呢?
雪漪强迫自己将思绪撤回来。天要亮了,一两声爆炸传来,新一轮的进攻又开始了。
就这样令人疲惫到麻木,一次,又一次,再一次。
雪漪时不时就抚摸著腰间的勃朗宁,目光遥遥注视著不远处的秋素节。
当他们几乎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绝境中的时候,转机乍现。从南边来的增援部队终於赶到,外围的部队也突围进来,战场局势被彻底改变。
雪漪又摸了摸腰间的枪,心想,连这样的情况,我们都能活下来,可见,以後也是一直要这样活下去的了。
这是一次毫无疑问的大胜利。秋素节成了万众瞩目的英雄。
数年转瞬而逝,战争结束。
他们成为胜利者,不单单是对於日本人而言。对於他的同学们,他的竞争者们,他活下来,在这场单纯的角逐中,成为最终胜利的人。
他和他沐浴在巨大的荣光之中,而他却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
从此以後,他由她来陪伴,她来给他留宵夜,他那书轴满室花满坞的家,终於迎来了女主人。
从此以後,自然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雪漪有时候想,一个人到底能给另一个人以多大影响呢?
他懒得敷衍自己,更懒得敷衍别人。
他再一次接受调令,接任新十七军军长,远赴苏北。
他烦得透顶,干脆眼不见为净,秋素节那一脸幸福荡漾的无知无识更令他气闷。
他想,如果当年他回应了他的呼唤,会不会就有所不同?
他觉得自己简直在发梦。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都过去了。
有时候素节在电话里埋怨雪漪,共事二十年,你竟然说走就走!
雪漪干笑不止。
素节还在大声抱怨:你真是薄情得可以!
雪漪满不在乎地说,我不能总是作副手吧……
素节愣了愣,才说道,抱歉。
雪漪朝空气挥挥手,大度地一笑:老同学啦!见外!
雪漪用靴尖抵在苏北冰凉坚硬的土地上,他将听筒放下,靠在桌边,静静抽完一支烟。
☆、他年夜雨(三)
战事又起。
不知秋素节对此作何感想,抑或根本不想。
雪漪接到部署的命令的时候,还在不停地想,仗不是都打完了吗?
又是一次大规模会战。就在苏北开打。就像当年的台儿庄,同是一个舞台,只是演员换了人。雪漪费了极大力气,才说服自己,将枪拿起来。
他不知道,这次是否还会像以往那样幸运,他要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士兵们向著对方开枪。
也许,秋素节是不一样的。
他早就说过,自己是一个纯粹的军人。天职就是服从。不必想其他。
早春三月,随著莺飞草长,战争的帷幕再一次拉开。
四十七军军长秋素节,和新十七军军长司徒雪漪,以及其他在刀剑下滚出来的幸存者,都重新抖擞精神,整装上阵。
战事刚一开始,四十七军就陷入了被动。
秋素节所部是先头部队,精锐中的精锐,然而,中路大军向前推进,左右侧翼却徘徊不前,很快,中路就远远走在前面,自然而然地被对方包围孤立了出来。新十七军被抛在後面,当雪漪接到电报的时候,四十七军已经和对方交火了。
秋素节的部队被逼到了山头上,与左右翼和新十七军都隔离了开来。
山是石头山,寸草不生,子弹打上去变为跳弹,连飞溅的石头渣都成了伤人的利器,很多人就这样被打死。山陡路滑,重武器拉不上去,都留在山下,工事根本挖不成,一铲子下去,就磕在石头上,士兵们只能用枪支手雷和手榴弹勉强支持。
由於山上没水,补给切断了送不上来,水冷的马克沁机枪的枪管严重变形,早已报废。没有子弹,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这三万人就在这里干耗著命。
就这样,秋素节支持了五天。
情况前所未有的危急。新十七军数次强攻都没有将包围圈打开缺口,左翼李霞所部和右翼黄韬所部依旧在原地观望。
雪漪多次电告左右翼,然而得到的回复是他们也遭到了攻击,自顾不暇。
李霞与秋素节早有龃龉,二人性格不合,而且李霞沽名钓誉,嗜财如命,人多不齿其为人。而黄韬,不说也罢。
况且,你如何能够要求在这种境况下的支援?
雪漪知道,现在的指挥部已经乱成一团了。
两年前,秋素节和雪漪刚刚回到金陵,素节看著那些接受大员们穷凶极恶如狼似虎的嘴脸,突然说了一句话──
这天下……怕是要完。
一语成谶。
苏北的战况不可收拾,何志清亲自过问,但局势已经无法扭转了。
在秋素节部坚守山顶的第五天,雪漪终於盼来了空中支援。但是战场上硝烟滚滚,下面根本看不清,无法确定四十七军军部的确切位置,而且当时战事胶著,阵地上敌我打得难解难分,如何空投物资?更勿谈火力支援。
雪漪的心犹如刀搅。他就在空军四大队的运输机上,粮食,水,枪支弹药装了满满一机舱,但就是无法空投。他坐在窗边,透过玻璃向下看,除了云,几乎什麽也看不见。
焦灼几乎将他的理智焚毁。
数名报务员在不停调频,但无法和四十七军军部取得联系。
雪漪想了一下,命令飞机降低高度。
副官和机组人员都陷入沈默。
一旁的副队长邢远低声说,军座,这不现实,低空气流太强了,而且我们随时都会有被击中的危险。
飞机副驾驶员在一边嘀咕了一声:简直要我们玩命啊。
他一把推倒邢远,抽出佩枪,顶上驾驶员的头颅。
这一切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副驾驶员倒抽了一口冷气,耳边响起司徒雪漪冰冷的语声:还要老子重复一遍?降低高度!
邢远急了,叫了一声,军座!
司徒雪漪怒喝:降低高度!
邢远高声回答:是!
他听到副驾驶员小声抱怨,the madman!
他顾不了那样多了。
他本来就疯了。
飞机急速下降,在硝烟与稀薄的云层中穿梭,气流越来越强,因而颠簸不已。
雪漪背靠著玻璃窗,
他欠起身,透过窗子向下看,依稀能看见团团爆炸的火光和简陋的掩体,山反侧面的一个小小的突起,依稀就是四十七军军部。
飞机依然无法空投,地面目标太小了,而且,他们随时都有被击中的危险。
对方发现了他们,猛烈的炮火瞬间笼罩了飞机。
飞机险些被击中,剧烈颠簸摇晃著,丁零当啷一阵乱响,雪漪一下子摔倒,一台报话机倒下来差点砸在他身上。
顿时响起一片惊慌的尖叫。
邢远爬过去,将他扶起来。
雪漪靠坐在舱板上,将钢盔重新扣在头上。
邢远叹著气,扶住雪漪说:“军座,这样飞机根本没法子空投……依卑职看……还是算了吧……”
他们在炮火中躲闪著飞行,机舱内根本坐不稳,驾驶员素质过硬,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冷静沈著。
雪漪也知道,空投的可能不大了。
那怎麽办?
现在,增援或打通补给线都已不再现实,四十七军根本无法再坚持二十四小时,如果没有补给,或者全军覆没,或者战败被俘,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所有人都知道,四十七军的胜败,是整个战局的关键,如果四十七军覆灭,那麽整个苏北会战都将失去再进行下去的意义。而雪漪带来的空中支援,则是最後一丝拯救四十七军的曙光。
现在,连这点希望都将消失。
飞机多次试图接近空投目标,但多次都被愈加猛烈近乎疯狂的攻击逼得在空中不断攀升,在炮火中穿梭躲闪。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雪漪感觉,时间和生命仿佛指间沙一样飞速流失。
他死死地盯著那几台报话机。
也许,是生是死,就在这几分锺了。
他欠身看看下面的战场,那里已是一片火海,不断有沈闷的爆炸声传来。
一个报务员突然惊喜地大叫:“接通了!”
雪漪飞扑过去,一把抢过话筒:“素节!”报务员们忙七手八脚地帮他戴上耳机。
“素节!素节!我是司徒雪漪!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邢远发现他的手在抖,几乎拿不住话筒。
话机另一端是一片寂静。
雪漪的心一沈。
外面的爆炸声隐隐传来。
“素节……?”他迟疑地叫了一声。
机舱里的人都安静下来。
“……子寒,是我。”熟悉至极的声线时断时续,微弱得难以为继。
雪漪的手几乎抖得拿不住话机,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睛,尽量稳住声线。
“请……请将确切坐标报告给我方,以方便投放补给。另外,另外,李霞部和黄韬部已经向你部推进,请耐心待援,务必再坚持──”
秋素节在另一端微微苦笑了一下:“不,不必了……”
雪漪急切地大喊:“我们现在就可以空投补给,要多少有多少!你们还能再坚守五个小时!五小时後,新十七军将打开外围缺口,你方的攻势将会减弱!难道,你连五个小时都坚持不了?”
“恐怕不行了,子寒。对方已经完全占领了我们的阵地,现在,幸存的都在指挥部外围拼死一搏,空投已经不现实了,这一仗……已经完了。”
雪漪的脸一下子白了,邢远连忙扶住他。
秋素节的话依然断断续续地传来,但雪漪却好像什麽也听不见:“我……自从投身行武,未尝不一日枕戈待旦,以图将身报国,能从抗日战场上活下来,於我而言,已是莫大满足……现在捐身,也算死得其所。然家邦多难,海内喧沸,夫复何言?子寒,所有人中,你是我唯一知己,只可惜……未来的路还长得很,请你与诸同志务必同心协力,矢忠矢勤……另外,请回去转告校长,我等虽死,然气骨不堕,绝不投降,今日成仁,可谓快哉!子寒,你……作了我二十年副手,难为你了,也要多谢你……今後党国大业还望君等勉力为之!子寒,保重!若有来世……”
耳机里的声音断了。
那一刹那,雪漪恍惚地想,如果当初,在黄埔岛上,他回应了他,那麽,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吧?
二十年都这样坚持下来了,连捞刀河那样的艰难险阻都一起闯过来了,为什麽,现在就这样突然结束?如果两人还在一起,都在四十七军,是不是这次就能转危为安?
如果不能,死在一起也好。
话机从雪漪手里滑落。
若有来世……然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