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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我讲的这个故事更显得真实些,我决定屏弃叙述当中的遮蔽术,也就是说,故事当中人物不再是“某君昆仲,今隐其名”了,而是直接记录下他的姓名——当然这早在我告诉他我将要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就获得他的许可了——虽然这个故事中的某些人物可能带些神经过于敏感的模样,可那基本是真实记录。然而,我实在不愿再用《狂人日记》式的形式了,其中的人物也不再是觉醒的思想先驱者的形象了,他们所说的话,也不再是格言警句式的了,故事写的纯粹是普通人的经历而已。那么,现在就让我们一起回到那个时间里,回到我的记忆里去。
三四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在叔叔家的瓜地里看瓜,当然也顺手做些细碎的活。西瓜地里搭着个简易的小木板房,虽破烂得只剩下个骨架,可还马马虎虎可以住个人。从房子四边的小窗子里可以看清楚周围一两里的动静。我每天都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不过这自然要从我遭人唾弃之后算起。
我是个不学好的孩子,才刚满17岁就开始抽烟了,虽然还不属于那种连手指都已经熏得焦黄的老烟鬼,但也成了那种只要一呼气就可以使得那些和我谈话的女同学在鼻子前扇风的不良少年了。父母早就撇下我不管去疼爱弟弟了。母亲告诉那些整日里以谈论他人家事为业的女人们说,她绝对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早学会抽烟的孩子。不过,也有人告诉我说母亲的原话不是这样的,她是说,她绝对不能容忍一个比自己的父亲更早被烟熏黄了门牙的孩子——虽然我并没有被烟熏黄了门牙。于是,村子里的人都已经以为我的门牙被熏黄了,甚至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看到我,即便我没有露出牙齿来,他们也会笨拙地掀动那两片小嘴唇,露出已经被糖蛀掉了门牙来对我指指点点,说我的门牙已经黄了,他们看得请清楚楚。
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逐渐学会忍受孤独了。在那芜杂纷繁的孤独忍受期内,香烟自然是必不可少的,它虽然并不能点燃我的激情,甚至会让我的生活也变得如同烟蒂一样遭人遗弃和践踏,但是,我倒也从它的焦苦中品尝到了一些生活的滋味,并且时常觉得自己的生活和它的味道如出一辙。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嗜烟如命,它只是我的工具而已,我不会让它越矩的,这当然也就是为什么我至今仍然没有成为老烟鬼的缘故了。
不过,自从我开始替叔叔看瓜以来,我就不单单以抽烟来打发无聊苦闷的时光了,因为在瓜地边上时常会有一个人在溜达,这个人我认识,是同村的秦飞。他大约比我大一两岁。村子里的那些女人们说秦飞老是在瓜地边逗留是想偷瓜,她们甚至时常给我叔叔出谋划策,好在哪一天将他逮个正着,也好证明她们所言非虚,有先见之明。但叔叔并没有叮嘱我要防范秦飞,这令我和费解,他是个办事极认真谨慎的人,不知何故对这件事不加以注意。
事实上我对秦飞这个人缺乏必要的了解,单知道一点从女人们唧唧喳喳的谈话中听来的东西。秦飞好象是从十里外的村子移搬过来的,他们那里因为经济开发的需要被划为拆迁区,所以后来被政府指定并入我们村,但实际上真正在我们落脚的只有他一家,其他姓秦的人家不知道迁到哪里去了。秦飞一家在这里落户颇为艰难,因为秦的姓氏在我们村里显得特别扎眼,它太和我们村统一、纯洁的姓氏相冲突了——除了他家,我们整个村的人都姓岳。有几位老人曾经因为这件事情而闹到村长那里,要求村长出面将他们一家赶出岳家村。老人们的理由是“自古秦岳不相容”。不过除了这些以外,我还从一些“闲人”的嘴里得知,那些老人之所以满腔愤恨地要将秦家赶出去,还牵扯到秦飞爷爷的问题。那些“闲人”说,这位貌似儒雅的老人在年轻时*不羁、*成性,使岳家村的许多男人都带上了绿帽子,然而这群可怜的男人毫无办法,因为他有很强的靠山。如今,这些懦弱的男人都老了。他们不喜欢也不容许那些曾经令他们颜面扫地的不光彩的旧账在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挖掘出来,因此拼了老命也要将秦家的人赶走。但是,一段时间过后,秦家的人仍然住在我们村里,村长并没有对他们下逐客令,那些闹着要拼命的老人也至今好好地活着,一个都没有离去,好象是要硬撑着看秦飞的爷爷比他们先死才算出了这口恶气。
除了以上这些类似道听途说的事情外,我几乎对他家一无所知。他们也几乎过着半封闭的生活,况且,那段日子我也正受着煎熬,众人的眼光都像刀一样想撬开我的双唇看看我的门牙是不是真得黄得厉害,因此我并没有对他家有较深的了解。
过了些天,村子里的人都说秦飞的脑子出了毛病,是患了精神病。这些消息早已经不是光在女人们的嘴唇上飞扬了,那几位曾经向村长请愿的老人终于如释重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邪不压正”、“岳王爷显灵”之类的话。不久,又有人在说秦飞精神病发作的事情了。几个村民一大早外出劳动时看见他一人盘坐在山顶,一会儿蹦蹦跳跳,一会儿迎着刮来的风仰天长啸。还有人说他们亲眼看到秦飞用石头使劲地砸自己的脑袋,直到砸出血来为止,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叽叽咕咕的话。他们说的事情我没有亲眼见到过,都只是亲耳听到传说而已。我不怎么相信没有亲眼所见、亲身所感的东西,就像我不相信那些女人说他在西瓜地边溜达是为了偷瓜一样。我没有见到。
还是回到那个下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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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少年的喧嚣记忆》(中)
我在这间木板房里看瓜。脚底已经躺着好几个烟蒂了,最末的一个因为刚被碾了一下,还飘着一缕浓重的白烟。就像那些女人每天都要在村前的大树下叽叽喳喳一样,秦飞照旧在这片西瓜地边出现。和往常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仍然是垂着那颗方正硕大的脑袋,步子急躁而烦乱。以前虽然我地这个古怪的人也存着丝毫好奇,但那一丁点儿的兴趣还没有使我抬头去注意他,那个时候,苦闷以及莫名的恐惧如同影子一样尾随着我,我缺少喘息的机会。现在,在我的心头又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感觉,催促我去关怀这位不幸者的目光。对于他的目光我太熟悉了,这种暗色的目光完全可以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捡出一堆来,而且似乎没有必要去区分他们之间的差异——他们之间的类似以及相互包容使得这种差异要想突现出来都成为了一种梦想。我不知道自己的目光在他看来更像是一颗干瘪的枣壳还是一朵枯萎的野*。两张脸都是粗糙的。我发觉他毫无表情,这当然不是表明他缺少情感——至少我那时并没有产生这样的感觉。
“沉默使我感到悲哀,而孤独却并非如此……你呢?”
我们之间的第一次谈话就此开始。我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嘴唇是湿漉漉的,连目光也是。我并不试图刻意去描绘他那时的情感,而只是努力记下自己的感受
“我用抽烟来解决问题……”我回答得漫不经心,但随即觉察出自己的话过于唐突,他很有可能会多心。
“这不失为一种方法。”他嘴角的肌肉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他的情绪有些激动,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但长久的抽闷烟已经使我难以招架这类尴尬的处境。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他的意思我当然明白,有什么比两颗孤独的心更能彼此互相了解呢?但我那时显得过于木讷。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他的话。或许必须——最起码也应该点头示意以表示赞同,才不致于让他那颗敏感的心以为纯粹是在自做多情。于是,我象征性地——就像眼皮翻动一下一样——点了点头。接下来的是一段时间的沉默,这或许真地使他觉得悲哀,而我毫无办法,我已经习惯于孤独。于是,第一次谈话随着我脚下一个个又开始多起来的烟蒂而告终。
第二天下午。
我还没有点燃第一支烟时,就已经发觉我常坐的木凳边上已经聚集了好些个烟蒂,就像我一样邋里邋遢地陈列在那里,上面都印着彩色的花纹。我知道这不是叔叔留下的,他和我父亲一样至今没有学会抽烟。我开始估计可能是哪位过路人留下的,当然倘真的如此,他也不可能白白留下他的东西,一定会出于平等交换的原则顺手从瓜地里带走几个瓜。但这些无聊的事并没有缓和我的情绪。叔叔也不会为丢了几个瓜而喋喋不休。
我望着那片瓜地,它和我一样死气沉沉。
紧接下来的事情很令我不知所措,如果按照当时的真实情况来叙述的话,读者一定会以为我在整个故事的重要环节的叙述中遗漏了什么,使事情来得过于突然。然而事情真的是来得十分突然。他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那时惊讶得耷拉着嘴——我开始有点相信那些叽叽喳喳的传说并非子虚乌有。最后,我决定秉承事实,将事情如实地说下去。
“经过一个晚上的思考,我决定诉说一切……”他完全是一副向人坦白自己罪过的模样。
我说过我当时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震慑住了。然而我马上又回过神来,我可不能让别人觉得一个忍受了长久寂寞的人会居然变得这般脆弱。
“嗯……”我试着仔细去聆听,结果却误摆出一副满不在意的样子。
“你应该留点神,而不是一屑不顾的模样……这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之间的相互安慰。”他一本正经地说。
我一听到那四个字,马上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许多共同点。我不知道自己是突生相互怜悯之情,还是生怕他一时激动会控制不住情绪,总之,我的表现使他满意地笑了笑。
他开始了倾诉。
“我爷爷死是时候——你还记得吧?——他死前的一个小时里只有我守侯在他的身旁,这可能真的是报应,没有一个儿子在他身旁替他送终。我和他的关系很不好……当然他待我很好,这大概也就是我为什么恰好给他送终的理由,你看,一切都在黑夜中安排好了!没有谁能够逃脱得了。我对这个老头恨极了,他令我们都抬不起头来!我心里常常诅咒他快些死,好让大家都解脱。终于有一天,我看他的呼吸越来越不和谐,我知道他离死不远了,最多两三天。这些事情我是从书上看到的。我经常守护在他的身旁,想要亲眼看见他停止呼吸——这我才会放心!我的父母亲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根本没有预料到他即将死去。所以后来他们都来夸我为他守了灵,不致于让他走得寂寞。其实他们哪里知道真相呢?他们根本就不了解我,和其他人一样(他的脸因为情绪激动而胀得绯红)。理所当然,他一死,我几乎要手舞足蹈,可我必须压制住自己,必须压制住!必须!我内心狂喜,却不能笑出声来,连半个微笑挂在嘴边、眼角边都不允许!在一个死人面前你又能怎样呢?像一些粗糙的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当一个既是亲人又是内心深怀仇恨的人终于死了以后高兴得满街呼叫?那些虚伪的可怜虫!
“我心平气静地准确记下他死亡的时间,就像学校里体育老师以一个优雅从容的姿势按下秒表,准确记下我1000米的长跑成绩一样。当然,这个时间的更大用处是在以后雕刻墓碑上的生卒时间和记录族谱。
“父母得知他的死讯后,都抚着他的身子叫喊着痛哭了一阵,接着就问我他死的时间——他们忌讳说死,就用老来代替。我没有看到他们的眼角含着泪水,我只是看见他死的时候有泪水从眼角流出,流到了太阳穴上,又流进了鬓角,像一条流淌着的小溪一样(他奇怪地笑了声)。我至今还忘不掉这个(他眨了眨眼,伸手去掏烟,可是烟盒已经空了,他扔掉烟盒,我看到我以前在这里见到过的有一样花纹图案的烟盒。我递给他一支。他急匆匆点上。那些沉闷的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那时是夏天,所以他们在当晚守了灵以后,第二天就匆匆忙忙地将他入殓了,准备尽快下葬,以免尸体腐烂。但是,我说的仅仅是他们的设想。他们太富于幻想了,简直是浪漫主义诗人!他们抵挡得住死亡的气息!守灵那天晚上尸体就开始腐臭。那些可爱的风俗逼得他们给死人在炎炎夏日穿上厚重的棉衣,再给他卷上棉被——为了他不在那边受冻?!(他奇怪地示意着什么,却以冷笑告终)
“他们马上跑到屋外去了。第二天一大早,棺材就在门外守侯。他被入殓。又叫那些做道场的匆匆钉了棺材钉。整日上午家里人都忙着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