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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使那张脸更形凶恶。脸部的其余部分交错着锯齿状的裂痕,深刻而且歪扭,比尔以其丰富的想象力,推定杰岷必定曾经在一处热带地区受尽饥饿,而后又被喂得饱饱的。他的左臂仍横过胸膛,右肩依然耸起,贴向颈子,然而他整个人却一动也不动,就象只僵在背景上的动物,象头雄鹿!比尔灵机一动地想着,象雄鹿那么高贵的动物。
“你是什么人?”一个有军人口气的声音问道。
“先生。我姓罗,是新转学来的学生。”
那张砖红色的脸自帽檐下的阴影里打量着比尔好一阵子。然后,那些五官放松开来,露出一个野狼咧嘴般的笑容,使得比尔大感放心。他那只仍按在右肩上的左手再度揉搓,右手同时举起绿色塑料杯喝了一大口。
“转学生,嗯?”杰岷朝着杯底重复了一句,依旧露齿而笑。“看来你运气不错。”
杰岷站起身,佝偻的背对着比尔,开始详细查视拖车的四根脚柱。他的检查极为仔细,例如摇动车底的弹簧、捶打那外形奇异的拖车头,并且在各种不同的角度及地点放了许多砖块。春雨仍哗啦啦地落在每样东西上:他的雨衣,他的帽子,及拖车车顶。罗比尔注意到在杰岷做这些动作的同时。右肩不曾移动分毫,一直是高高耸起抵着颈子,象是雨衣下藏块石头一样。因此比尔猜想杰岷可能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驼子,而所有的驼子是否都象杰岷那样痛苦?而且他也注意到一个现象,这是可以记在心中的,就是驼背的人步子总是很大,这一定和平衡有关。
“新来的,嗯?嘿!我可不是新生。”杰岷以比较友善的声调继续说,并拉了拉拖车的一根脚柱。“我是老生,和李伯(译注:美国小说家华盛顿·欧文所着《李伯大梦》中的男主角。)一样老,甚至更老了。你有朋友吗?”
“没有,先生。”比尔以学生回答“没有”的那种平板声调简短地说,他们通常将正确答复留给发问的人自己思索。然而杰岷却没有任何反应,使得比尔突然觉得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和希望。
“我有个名字叫比尔。”他说:“比尔是我的教名,但翟校长叫我维廉。”
“好名字。”
“是的。先生。”
“我认识一大堆叫做比尔的人,都是好人。”
这种谈话方式算是把他们自己都介绍了。杰岷没有叫比尔走开,所以比尔依旧站在土丘上,透过被雨水打湿的眼镜往下望着。他敬畏地注意到那些砖块是从黄瓜架上偷来的。那里的砖块已经松脱了许多,杰岷一定又把它们弄得更松才搬动的。在比尔看来,一个刚抵翟氏预校的人,竟能如此沉着地为了个人的目的偷窃学校的建筑材料,实在了不起,而且杰岷还把消防栓的盖子扭开来取水,这更加了不起了。因为学校对这一具消防栓立有一条特殊的法规:谁去碰它,就要挨打。
“嘿,比尔,你身上有没有弹珠?”
“什么东西,先生?”比尔问道。茫然地拍着口袋。
“弹珠呀,小朋友。圆圆的玻璃弹珠,小弹珠。难道你们这些孩子现在都不玩弹珠了吗?我以前上学时常玩的。”
比尔没有弹珠,但是艾汉明有许多来自贝鲁特的弹珠。比尔费时五十秒钟跑回宿舍,用一大堆保证换来了一颗弹珠,又气喘吁吁地回到凹地。而后他犹豫着,因为在他心目中,凹地现在已经是杰岷的地盘,他若要下去,应该得到杰岷的许可,而杰岷已经进到拖车里,因此比尔等了一下子,才慎重地步下土丘,将弹珠由车门递进去。杰岷没有立刻看见他,他正喝着杯子里的酒,望着窗外昆土山头左右纷飞的乌云。比尔注意到,喝东西对杰岷来说是件相当艰苦的事,因为他站直身子便无法吞咽,只得将整个扭曲的躯体向后倾斜到某个角度才能完成。这时雨势再度增强了,象碎石一般哗啦啦打在拖车上。
“老师?”比尔说着,但杰岷并没有动。
“艾维斯车的毛病,就是没有他妈的弹簧,”杰岷终于开了口,但对象似乎是车窗,而不是他的访客。“每次你开车时,屁股就上下颠来颠去,真能把任何人都颠成残废。”他再度斜着身子喝酒。
“是的。老师。”比尔对于杰岷竟假设他会开车而感到惊讶。
杰岷已经摘下了帽子。他有一头浅茶色短发,有几绺集中在颈子一边的头发特别短,比尔因此猜想这头发一定是杰岷自己用那只好的手臂剪的,这使他看起来更不平衡。
“我帮您拿了一颗弹珠来。”比尔说。
“你真好,谢谢你,小朋友。”他接过弹珠,放在粗糙的手掌中慢慢滚动,比尔立刻就看出他对许多事都相当在行,是经常和工具及各种机件打交道的人。“不平衡,你看,比尔。”他说着,仍注视着那颗弹珠。“车身是歪的,跟我一样,你看!”而后他转身面对较大的那扇车窗,沿着窗底有一条铝制的沟,是用来接凝结的水。杰岷把弹珠放到铝沟中,看着它滚到地上。
“歪的,”他重复道:“歪向后面。这可不行,对不对?嘿,小东西,你要到哪里去?”
比尔弯身捡起弹珠,同时注意到这辆拖车并不象个家。它的主人可能是任何人,但是它相当干净,里头有一张床,一把厨房的椅子,一个船上用的炉子,一个瓦斯圆筒。连太太的照片也没有!只认识翟校长一个单身汉的比尔难免想到。他所看见的较具个性的物品只有挂在门上的一个背包,一些放在床边的针线用品,及用穿孔的饼干盒焊接在车顶的自制莲蓬头。桌上有一瓶透明的饮料,比尔猜想那不是杜松子酒就是伏特加酒,他周末到父亲的公寓度假时,看过他父亲喝这种饮料。
“东西向还可以,南北向就歪掉了。”杰岷说着,又把弹珠放在另一个窗台上试验。“你最拿手的是什么,比尔?”
“我不知道,老师。”比尔木然地说。
“你一定有拿手的一方面,每个人都有的。足球怎么样?你足球踢得好不好,比尔?”
“不好,老师。”比尔说。
“那么你是个书呆子罗?”杰岷心不在焉地问,哼着声在床上坐下,又喝了一大口酒。“可是你看起来不象个书呆子。”他有礼貌地加了句:“虽然你独来独往的。”
“我也不知道。”比尔回着话,往开着的车门跨近半步。
“那么你擅长什么?”他又喝了一口酒。“每个人一定都有擅长的事情,比尔。我最擅长打水漂。请你指教!”
比尔觉得这可真是个不幸的问题,因为在他清醒时,这问题也时常盘据在他脑海中。事实上最近他开始怀疑自己活在世上到底有什么目的。他对学业和游戏,都觉得很不在行,即使是学校生活的例行公事,如铺床、洗衣之类,似乎也做不好。他也不够虔诚,老翟氏夫人说他在教堂里把脸孔扭得太过分了。他常为这些缺点而责备自己,但是他更为了父母婚姻的破裂而怪自己,认为他应该事先预见而加以防止的。他甚而怀疑自己是不是这桩婚姻破裂的直接原因;比方说,由于他出奇地调皮或迟钝或懒惰。以及他那不良的性格,才导致父母失和。在上一所学校里,他解答这个问题的方法是尖叫,并且动不动就假装头部麻痹,他姑妈就有这个病。他的双亲和平常一样“理智”地商议过后,便将他转了学。因此在这辆狭窄的拖车甩,一个在他的眼里已半具神性的家伙——一个独行侠——偶然对他提出的这个问题,使他突然感到临于大难的边缘。他觉得脸上一阵灼热,透过眼镜上迷蒙的水气望去。拖车开始溶入一片悲伤的海洋中。比尔不知道杰岷是否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杰岷突然转过身去,佝偻的背对着他,走向桌子,为自己倒酒,说出了使比尔得救的话。
“不过,你倒是个很好的观察员,我对这点毫无疑问,老朋友。我们单身汉都善于观察,没有人可以依赖,对吧?我以为没人注意到我,你出现在地平线上时,真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是个魔法师哩!我敢打赌,你是这单位里最好的观察员,罗比尔,只要你戴上眼镜,对吧?”
“是的,”比尔感激地同意了。“我是。”
“那么,你就待在这儿观察吧。”杰岷将那顶狩猎帽又戴回头上命令道。“我到外面去调整脚柱,好吗?”
“好的,老师。”
“那颗弹珠呢?”
“在这儿,老师。”
“它一动你就叫一声,知道吧?北方、南方,反正它往哪个方向滚动,你就说。明白吗?”
“明白,老师。”
“知道哪边是北方吗?”
“那边。”比尔迅速回答,伸出手胡乱指了个方向。
“对,它一动你就叫我。”杰岷说着走进雨中。过了一会儿,比尔觉得他脚下的地面动了,接着传来一声不知是痛苦或愤怒的咆哮,那是杰岷正在跟那顽强的脚柱搏斗。
就在这个学期的夏天里,学生们送了杰岷一个绰号,他们试了好几个,直到心满意足为止。他们先叫他“骑兵”。这个绰号很符合他的军人气概、偶尔无伤大雅的咒骂,及他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昆土山上乱逛的习惯。然而“骑兵”这绰号并未维持太久,他们又换了“海盗”,过一阵子则叫他“辣菜”(译注:用牛肉及蔬菜类和着辣味的香料炖烂而成的菜肴)。这是因为他嗜食辣味,当他们排队走过凹地到教堂去参加晚祷时,常常可闻到一阵阵热气腾腾的咖哩、洋葱及红椒味。叫他“辣菜”,也因为他的法文精通到烂熟的地步,而这一点却被视为愚不可及。五年乙班的学生施陶德,可以惟妙惟肖地模仿他:“听到我的问题了吗,柏格?艾迈尔在看什么?”右手在此时抽搐了一下——“别瞪着我,小朋友,我又不是魔法师。‘他在看什么,你看见黑板上写着艾迈尔的句子吗?我亲爱的柏格,’(法文)如果你不快点用法文说出一个清楚的句子,‘我就叫你到门后去罚站,懂吗?’蠢材!”
不过这些不管是用英文还是用法文说的可怕威胁,都没有付诸实行。说也奇怪,他的凶残反而加强了原本笼罩在他身上的绅士气质,那是这些学生认为只可能出现在伟人身上的气质。
然而他们对“辣菜”这个绰号还不满意。这绰号缺乏他隐含的力量,也没办法表示出他爱英国的那种狂热。杰岷只有在提到英国的事物时才肯花费大量的时间。施陶德有一次斗胆说出蔑视君主政治的言论,而赞美某个热带地方的国家。这使杰岷立刻脸红耳热,整整说了三分钟身为英国人的好处。杰岷知道他们是故意逗他,却无法不激动。通常他会以一个苦笑来结束他的说教,然而他真正热爱英国,在他的观念中,没有一个住在英国的人会吃苦。
“这是这个鬼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有一次他吼道:“知道为什么吗?你知道为什么吗,陶德?”
施陶德不知道,因此杰岷拿起一支蜡笔,画了个地球。西边是美国,他说,那里到处是贪婪的傻瓜,糟蹋了他们先人遗下的大好河山。东边是中国、苏联,他认为两处并无差别……而中间……
最后他们终于决定用“犀牛”这个绰号。部分是因为他的姓与法文的犀牛接近,部分则因为他离地而居的嗜好,以及他对运动的出奇喜好,这一点他们经常注意到。学生们在做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颤着身排队淋浴时,都会看见犀牛“行军”归来,佝偻的背上背着背袋,费劲走下“峡谷小径”。晚上就寝时,他们又可透过塑料屋顶看见手球场内孤独的身影,正毫不倦怠地对着水泥土墙练球。有时候,在温暖的夜晚,他们会躲在宿舍的窗户后面,偷看刚为他们念完一本英国的探险书籍之后的他,在高尔夫球场上挥动一枝老旧的铁杆,蛇行穿过球场。那些书是他从昏暗的图书馆里随手拿来的毕格兹、魏柏西或费杰利等人的着作。每次他一挥球杆,他们就等着听他转动背部时的低声咒骂,而且也极少失望。他们还为他详细计分。在教职员同学生的板球赛中,他个人独得二十五分,然后才把球胡乱投给施陶德。“接住,陶德,接住球,你接下去打。不错,好孩子!”
他除了相当宽厚以外,还有一点也深受好评,就是对犯罪心理也颇为了解。这方面的例子不少,但最知名的一则发生在学期结束的前几天,施陶德在杰岷的字纸篓里发现一张次日考试的试题草稿,便将它以每次五便士的租金租给考生看。有些人付了钱,并且整晚在宿舍里用手电筒辛辛苦苦地把答案背下来。但是考试开始时,杰岷却发下一张完全不同的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