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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立秋之后,阿彦涛终于释化了心中的坚冰,活动了心眼儿,在天桥的西南角开辟了自己的相声场子。妹妹允歌变卖了自己仅有的一副金手镯,替他购置下一架白布大棚,并十几条长板凳,他终于有模有样地开始了卖艺生涯。
破台这一日,除了没见颜朝相,凡天桥说相声的都歇了工赶来站脚助威,马麻子、王麻子、仓儿也分别由东西两庙跑到南城来捧场。爱逛天桥的主儿素来耳朵灵,一听说春上舍粥赈济灾民的阿二爷家道中落下海作了艺,全都起哄一般早早围了来,哪一个甘心落空舍了这一场热闹?更何况既有阴凉又有坐的地方?
午时方过,一身长袍马褂的阿彦涛出场了,只见他将一条乌黑的辫子低低地盘在头顶,抖擞了精神,端正了装束,既不唱曲,也不撒字,开口便是一段自编的单口相声《虚子 论》。
“各位,今儿我在这儿讲一段虚子的故事。要说这虚子啊,顶数八旗子弟多。为什么这么说呢?这些人,往上数,上一辈或上上一辈大大小小都立过点儿军功,家里边也曾经多多少少都趁过点儿什么,吃过香的,喝过辣的。可到了他这儿,破落了,穷了,大宅门改小宅门,小宅门改大杂院,只能靠几棵铁杆庄稼勉强混日子。虽说如此,这脸面还得撑着,驴倒了架不能倒,就怕别人说他没钱。我说的这位虚子就是位旗籍子弟。您问哪旗的?这我不能告诉您,我在这儿一说,回头那旗的人听见准得揍我。这位虚子姓白,白大爷,住南城一个大杂院,平日逮谁跟谁表白,不是说某某王爷是他三叔,就说某某总督是他二大爷,家里阔,有钱!其实呢,完全是屎壳螂趴铁轨——冒充大铆钉!逢人便问:‘缺钱吗?别客气,说话,家里有!’这是遇见那兜里有钱的,若赶上这位说:‘缺。’他改口了:‘缺钱?那……赶紧找人借去吧。’早晨起来,家里连口粥都没有了,空着肚子也得提留着鸟笼子奔茶馆。他们家门框上总预备一块猪皮,出门之前先拿它在嘴上蹭蹭,就为挂点儿油。人问:‘吃了吗白爷?’他得先装着打出一个饱嗝来:‘早起炖一锅牛肉,多吃了两块,撑着了,出来遛遛。’您说,有一大早吃炖牛肉的吗?您别瞧他一身光鲜,实际就剩这么一套能穿得出去的衣服了。那位问了,脏了怎么办?总得换洗吧?您说的了,他拿什么换洗?可他有主意,晚上脱下来光着屁股洗干净了,趁院里没人赶紧出去晾,早上趁人都没起再紧着拿回来。如果赶上下雨怎么办?他也有招儿,找根竹竿穿上,满屋子抡,多咱抡干了多咱算完!他那鸟笼子也跟别人一样蒙着个蓝布罩,可永久没见他掀开过,时间一长人们纳闷啊,有人趁他没注意揭了布罩,您猜怎么着?敢情里头养了只夜猫子!要不北京人怎么说,什么人玩什么鸟儿呢!”
此间,棚内的长条凳全部被游客坐满,而且四外还站了人,白布当顶,阻隔了烈日的烘烤,八面来风,平添了纳凉的兴致,听着趣话,看着笑脸,真就是心旷神怡、惬意无穷。在座的都是第一次听这一段活,不约而同地支起了耳朵。
“这位白大爷膝下有一子,五岁了,名叫歪毛儿。大杂院里的小孩儿在一起玩耍,免不了就说到了各家的饭食。这个问:‘你们家吃的什么呀?’那个回答:‘我们家吃的包饺子。’那个问:‘你们家吃的什么呀?’这个回答:‘我们家吃的打卤面。’问着问着问到歪毛儿这儿了,歪毛儿说:‘我们家喝的棒子面儿粥。’赶巧这位白爷从茶馆儿回来,由大院里经过,让他听见了,他能愿意吗?转身把孩子叫进屋里就是一顿鸡毛掸子,‘跟你说,下回再有人问你吃的什么,不许这么回答,再这么回答我还打你!’‘那我怎么说呀?’‘你……你不会说咱家也吃的打卤面吗?记住了,别忘了!’第二天,几个孩子又凑一块儿了,还是这一套,这个说吃的饺子,那个说吃的面条,问到歪毛儿了,歪毛儿还真记住他爸爸的嘱咐了:‘我们家也吃的打卤面!’偏巧问话的这孩子好刨根问底:‘你们家的打卤面是什么卤啊?’歪毛儿一吭哧:‘棒……棒子面儿卤。’‘那你们家的面条是什么面的呀?’歪毛儿说:‘我们家……我们家不吃面条,光喝卤。’嗐,还是棒子面儿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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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2)
台下的笑声如一颗撼天雷轰的响了,随后又似水中的涟漪荡了开去。谁也没想到,这一位大名鼎鼎原先的财主竟有如此一张好嘴,话里话外都像是带着痒痒挠儿,笑过之后,让你舒坦得不得不把手伸向了腰包。
看到众人如此欢迎,阿彦涛趁兴又说了一段《熬柿子》,把那唯利是图、奸猾刁钻的小买卖人嘲了个淋漓。
自此,相声门里又有了一位俊杰,阿彦涛的名声在京城中迅速传扬开来。好事者有诗赞曰:
辫子低盘手插腰,开言四座笑声招,
莫因流口讥生意,社会人情胜笔描。
江湖阿二旧知名,矮凳高棚说相声,
最好一场《虚子论》,挣钱只赖“捧”旗兵。
颜朝相未能亲临现场给阿彦涛助势,他瞒了众人独自去了河北沧州。
几天前,他得到一个口信,说是自己的女婿张景瑞在与捻军作战中,立下了显赫军功,于是,两江总督李鸿章于呈递给朝廷的举荐折中写上了他的名字,由此,张景瑞被委任了沧州城的守尉,日前已携带家小从两江赶赴了冀中。虽说官居仍是四品,但却由虚衔一变而成了握有实权,麾下统领着数千兵马,山高皇帝远,其威其势亦非等闲。
颜朝相一路美滋滋、喜洋洋,把那心中熟悉的几支小曲轮换着唱了一遍又一遍。他自忖,如今总算是熬出了头,身前有这样一个女婿,往后还会有什么急,有什么愁?做梦也没想到,张家小子年纪轻轻竟有这般作为,今日做了城守尉,谁敢说将后来不会一路飙升,再混它个都统、将军当当?他嘲笑自己当初的短视,险些儿一失足成千古恨,令女儿错过了这一桩好姻缘。他拿定主意,这一次来了就不回去了,虽说沧州历来是犯人充军发配的地方,远远比不上京都繁华热闹,可靠上了一地之长的女婿,便再也不用为一日三餐顶风冒雨上天桥走场子费尽唾沫取悦于人,再也不用为了多得几个铜子涎着脸看人白眼,每天每安富尊荣、含饴弄孙,踏踏实实做一个老太爷,岂不是人间最大的乐事?
然而,当他一身疲惫走进守尉府,独自坐在客厅的木椅上,许久不见一个人影时,才意识到一切并非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
宽敞的厅堂静得让人心慌,陪伴他的只有一杯味道寡淡的清茶。估摸有半个时辰,方见女儿颜钰在丫鬟的搀扶下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爸,大老远的,你怎么来了?”这是女儿见了他的第一句话,平淡的语气不见丝毫久别重逢的喜悦。
颜朝相刚要开口骂人,想想还是忍下了,话未出口先流了泪,再怎么说这也是睽别三载、朝思暮想的亲骨肉。“钰儿,爸想死你们了,想得我一宿一宿睡不着觉啊……”
女儿毕竟是女儿,颜钰也由不得鼻子酸上来,“我也想你们啊……我妈,她近来好吗?”
“丫头,你还问呢,你妈她……你再也见不着了哇……”颜朝相像个孩子似的嚎啕起来。
颜钰瞬间明白了,不禁与父亲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行了行了,长胳膊拉不住短命鬼,谁叫你妈命薄呢,咱就不说她了。”颜朝相擦擦眼泪问道:“这些年,你们过得还好吧?听说瑞子做了守尉官,我这才……他在哪儿呢,知道我来怎么不露面呀?”
“他……”颜钰显得有些吞吐,“昨儿下边兵营里出了点事,瑞子他去……去巡查了,走的时候跟我说,怎么着也得五六天才能回来。”
颜朝相脸变色了,像铁一样青,“别蒙我了丫头,他这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这是还恨着我对不对?不就因为我当初没让你等他吗?”
“您别这么说,还真不是这么回事,他——”
“行了,快别编了,你从小就没说过瞎话,要不,你脸红干什么?嘿,想不到这小子还他妈挺爱记仇!得了,跟他说,晚上我给他当面赔不是!”
“爸,还真不是为这事……”颜钰一下说走了嘴。
“那是因为什么?”
“您……不是女儿我责怪您,您一个读书人干点什么不好,干吗偏偏选一个丢人现眼耍贫嘴的营生?成天价让人拿着取笑不说,还……”
颜朝相恍然大悟,敢情女儿、女婿是嫌弃自己说了相声,走入了“下九流”的行列。不错,自己是个读书人,而且祖上还是个诗书簪缨之家,可若非遭人坑骗以致倾家荡产,又岂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有谁理会自己的冤屈,有谁体谅自己的苦衷?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半大老头子,还不是什么能挣口饭就干什么?
他低下头,思谋半晌,呐呐
问道:“瞅这意思,你俩是打定主意不肯收留我了?”
颜钰叹了口气,半天才说道:“不是我……唉,您不知道,瑞子手下的兵有不少是从京师巡捕营刚刚换防过来的,长年呆在北京的有几个没去过天桥?保不齐有些人就看过您说相声,您得替他想一想,您住在这儿,让人说堂堂城守尉的老丈人竟是个……人前人后的你让他这张脸往哪儿搁?”
颜朝相哑巴了。许久,他开口喊道:“你们就不想一想,把你从小养这么大,一把屎一把尿的,我他妈容易吗我?”
见此,颜钰从衣袖中抽出一张银票放到了桌上,“这是一万两,您拿着。不是女儿不孝敬,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吃完晚饭您就往回走吧,我派车送您……”
欢喜虫儿第二十九章(3)
颜朝相勃然大怒,一拍桌子站起来,“我这就走!省得在这儿给你们丢人!回头你告诉张景瑞这个小王八蛋,从今往后,我没他这个女婿!”说完,抄起银票抬脚便走。
“爸,您怎么着也得在我这儿吃顿晚饭呀……”
“吃个屁!我气都气饱了!”
未行几步,他又转回了身,眼睛里流露出来一种恳求的神情,“钰儿,把孩子抱出来,让我这没出息的姥爷看一眼,行吗?”
颜钰低下了头,一副为难的样子,喃喃说道:“瑞子他不让……”
“也罢!”颜朝相牙一咬,心一横,扭头朝外走去。
天已经暗上来,小城狭窄的街道上弥漫着潮湿郁闷的空气,蚊子搅成团如烟似雾般在半空中翻滚,时不时便阻挡了行人的去路。颜朝相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胸口似堵了一块铅,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他想不通,说相声的怎么了?难道说相声的就不是人?就是下三烂、臭狗屎?两姓旁人看不起自己还情有可原,现而今是自己从小背着抱着拉扯大的亲闺女也对他侧目而视、嗤之以鼻,你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粒米未进、滴水未沾的他只觉的两眼发黑两腿发软,大街两侧的店铺纷纷开始上板,只有不远处挂在门楣上的两盏红灯笼,像一对熟透的柿子在雾霭中一闪一闪发着淡弱的光。
这早晚已经无车可雇,他急于寻找一处能住宿的地方。刚靠至亮处,便看见有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斜倚在门框上,全都是下穿宽角洒裤,上身仅围了红兜肚,露着光溜溜的膀子,一面嗑着瓜子,一面笑着朝他抛出了媚眼。
“在这儿住一宿吧,这早晚没地方可去了,用不了几个钱,小妹一准让大哥你玩得舒服又痛快!”其中一个女人操着浓重的冀中口音向他招呼道。
他头不敢抬紧走过去。趟过半条街,好不容易看到一处“仕宦行台,安寓客商”的幌子,可谁知,到了近前才看清,这家客店紧闭的门板上贴着“现银转让”的字条,不免心内一阵沮丧。
这时,他忽然发现相邻的一家铺户敞着大门,门头标着“厚德福”的字号,有一个竹篾滤子悬在门外的墙垛上。他只当是一家饭馆,便急火火一头闯了进去。
“用点什么呀?这位爷。”一个青头小子满脸堆笑迎上来,一口的怯音。
“你这儿都有什么呀?”颜朝相转着头四处看着,见这里两壁厢排列着一溜单间,房门上挂着竹帘,隐约可见有一明一灭的灯亮在房中不断闪现。他耸耸鼻子,嗅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强烈怪味,说香不香,说臭不臭,然而,不知怎么,却刺激着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欲望。
“瞧您问的,咱这地场可说是什么都有!”小伙计引他进了一处单间。屋子里没有桌椅,只设着一铺土炕,炕上铺着灰色的毡毯,靠墙摆着一个坐柜,柜上放着木盘子,里面摆满了小盒、小罐及挖刀、小剪、钎子等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