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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吃饭时,她在餐桌边坐下,一见到碗里的排骨汤,就浑身发软。
“妈,能有一天咱不喝排骨汤吗?”
陈雯瞪了她一眼:“你看看你这个头儿,再不多喝点儿排骨汤补钙,人家以为你才七岁。”
韩京冀这才端起碗,慢慢啜着汤。
她父亲韩启琛忽然问她:“小京,暑假想不想去成都玩儿?”
陈雯对他挥了挥筷子:“都还没定下来的事儿,也不知建成他爸去不去。”
韩京冀好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四川国民党空军幼年学校念过书……”
“什么?我爷爷是国民党空军??他不是教物理的吗?”
“呵呵,没跟你说过吧。你爸我文革的时候为了这个可是挂牌子游过街的……”
陈雯又对他挥了挥筷子:“跟孩子说这些干什么。小京,你爷爷那间学校今年在成都搞五十周年校庆,你爷爷奶奶都去,还能再带一个人,不用花钱。要是去就得一两个礼拜,大人们请假都不容易,本来说让建成去,结果他住院了。要是你大伯说不去,估计就让你去了。”
韩京冀喜道:“好诶!我想出去玩儿。”
没有爹妈管着,只有慈祥的爷爷奶奶在身边,还能游山玩水,简直是梦一样的幸福生活啊!
陈雯正色道:“到时候把日记本带上,记得每天写日记,一篇也不许少!”
过了几天,韩京冀跟爷爷奶奶一起,坐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一路上她都坐在车窗边,看窗外的景色,只觉新鲜。尤其是火车经过秦岭的时候,一个个黑洞洞的隧道让她觉得很兴奋,窗外一片巍峨的叠翠峰岭,更是她从未领略过的美景。
到了成都,他们下榻在成都大酒店。这是韩京冀第一次住酒店,从酒店外地面上拼接成各色图案的瓷砖,门口哗哗喷水的大型喷泉,到富丽堂皇的大厅,铺着地毯的走廊、客房,都让她觉得这是一个很高级的地方。
晚上吃饭时,爷爷韩止一全身西装革履,奶奶胡素媛穿了一件漂亮的旗袍,又让韩京冀穿上一条白色的公主裙。韩京冀有点儿不明白这么郑重其事是为了哪般。
到了吃饭的地方,她好像有些明白了。一个宴会大厅,布置得花团锦簇,好几十张桌子,坐满了老头儿老太太们,个个儿衣着光鲜,油光粉面。她见有些老太太们化着大浓妆,想笑,却又得强忍着。
奶奶告诉她,这些都是爷爷的同学、师兄弟们和他们的家属,从欧美港台赶回来参加校庆的。
韩京冀本来便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儿,如今又穿了一条华丽丽的公主裙,那些老年人们看见她,都喜欢得不得了,又是抱又是亲,纷纷问是谁家的孩子。韩京冀虽然不习惯如此亲热的见面方式,也只得忍耐着,笑眯眯地用充满尊敬的语气跟他们打招呼。
韩止一见到很多阔别几十年的旧同学,激动非常,在各张桌子间游走,跟这个握完半天的手,又过去跟那个拥抱一通。
“韩止一!”有人高声叫道。韩止一见了,喜道:“李德龙!”
李德龙是韩止一当年的同班同学,如今是美籍华人,养尊处优惯了,有些发福,握着韩止一的手,拍着他的肩膀,问道:“翟懿轩呢?你们俩当年不是最要好吗?他来了吗?”
“他没来。”
李德龙哈哈大笑:“他肯定是觉得对不起你,不好意思来。要不是他你也不会被退学,你以为我不知道?”
韩止一笑道:“又不是他的错。我们后来也要好,就是联系少。我大儿子结婚那年他还寄过钱来呢。”
韩京冀远远地看着自己的爷爷跟其他陌生的爷爷们聊个没完,自己想到了一个问题,问她奶奶:“爷爷这么多同学都在国外,怎么爷爷没出国?”
“因为你爷爷没出息,没毕业就被退学了。”
“退学?”韩京冀大奇,“为什么啊?考试不及格?”
胡素媛笑道:“说了你也不懂。”
韩止一直到上菜的时候才回到她们身边坐下。宴会主持人讲了半天话之后,大家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舞台上的文艺表演。
韩京冀面对满桌子佳肴,口水狂涌,吃来吃去,对一道叫“甜烧白”的菜最感兴趣。她喜欢的当然不是那白花花的肥肉,而是肥肉中间那团甜甜的米饭。
正吃得香甜,舞台上走出来一排漂亮姐姐,每人手里拿着一只碟子敲着,用四川话又说又唱。韩京冀忍不住问奶奶:“她们不用吃饭?不饿吗?”
这话被同桌子的人听到,都笑起来,一个化浓妆的奶奶摸了摸她的头,笑道:“这孩子真善良。”
韩京冀傻笑着,心里知道,自己糗了。
未来几天的行程中,韩京冀一而再再而三地糗着。
大家坐汽车去参观空军学校旧址,一上车,她见车门口放着一筐汽水,便问旁边的人:“要不要钱的?”他们便笑起来了。她这才知道,天下竟然还有免费的汽水。
去一个露天游泳池游泳时,她小腿抽筋,险些溺毖,还好人多得跟煮饺子似的,把她及时救了起来。
在都江堰过一座长长的吊桥,她本来有些害怕,又要逞强,结果走到一半,看着脚下的奔流的河水,胆战心惊,腿软得走不动,一个好心的叔叔把她背了过去。
后来糗到了青城山。
爷爷告诉她:“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
那时的韩京冀还没有结识峨嵋派的灭绝师太和青城派的余沧海,所以对这两座四川名山,并没有太多感觉。
但那时的她却已经知道古人有种鞋子,鞋跟是活动的,上山时插在后脚跟部位,省力,下山时插在前脚掌部位,也省力。她很向往这种鞋子,奇Qīsūu。сom书尤其是当她妈花了四十块钱买给她的白色旅游鞋在爬到半山时,脚面上裂了一条大缝,令她对那双古代鞋的向往更深了。
裂条大缝也罢了,偏偏她今天穿了双红色袜子,那醒目的颜色在大缝中自豪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让人无法忽略。
路上的行人见了,都笑。笑得最欢的是一个跟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儿。
那男孩儿长得很漂亮,却笑得很坏,自从路上见到她和她的鞋之后,就一直不紧不慢地走在她旁边。
在他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大男孩儿,拿着一张地图边走边看,回头见他慢吞吞的,便喊道:“别磨蹭,快点儿!”
韩京冀听出他的北京口音,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感觉。但一见到那小男孩儿让人讨厌的笑,又觉得这样的故知,不要也罢。典型的倒霉孩子。
爷爷奶奶忽然在后面叫她:“小京,在前面那个凉亭歇一会儿。”
韩京冀答应了,走进凉亭里坐下。
结果那倒霉孩子也叫冲前面叫道:“哥,我累了,歇会儿。”
他从裤兜里掏出两毛钱买了一瓶汽水儿,走进凉亭坐下,一边儿喝,一边偷瞄韩京冀的鞋子。
韩京冀礼貌再好,此时也忍无可忍,便问他:“你看够了没有?”
倒霉孩子吸着汽水,笑道:“我想看看你这鞋什么时候断掉。”
韩京冀哭笑不得,冷冷地道:“那你就等着吧。”
爷爷奶奶在凉亭里歇个没完,韩京冀便起来四周围逛。
那个卖汽水的估计是天天在这儿做生意。因为这里的泥地上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汽水瓶盖儿。
越往远处走,地上的汽水瓶盖儿就越少。当地上的瓶盖儿基本绝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观景台。一个男人站在一架望远镜旁。
若是以往,韩京冀肯定会担心这望远镜看一眼也是要钱的。但这几天接触到的免费东西多了,她胆子也大起来,也没问那男人,自己好奇地凑在望远镜上看了几眼。
待她心满意足要离开时,那站在旁边的男人拉住她:“小妹妹,看一次一块钱。”
韩京冀大惊,因为她身无分文。慌张地看看四周,却只看见那倒霉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着她发笑。
这里虽然离凉亭不很远,但站在这里是看不见凉亭的。韩京冀跟他商量:“我爷爷奶奶在那边儿,我去找他们拿钱。”
男人摇摇头:“你去了就不回来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
“反正不远,等他们来找你好了。”
韩京冀急得快要哭出来,却又不想让那倒霉孩子在一边儿看笑话,只好忍着,心里只希望爷爷奶奶能尽快找到这里。
谁知就在此时,奇迹般的一幕发生了。
倒霉孩子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递给男奸商。韩京冀重获自由。
韩京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种感觉就好像在电视剧里看到,一个反动派在抓捕一个革命者时,突然帮他解围叫他快走,同时告诉他:“其实,我是地下党。”
倒霉孩子走到她身边,对她说:“你爷爷奶奶不会来找你的。”
她奇道:“你怎么知道?”
“我哥告诉我,这条路是个圈儿,一直走就能兜回刚才那亭子。你爷爷奶奶可能在等你兜回去。”
韩京冀“哦”了一声,涨红了脸憋了半天,终于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他说:“谢谢你。”
倒霉孩子像是没有听见,自己走到前面不远的地方,仰着脖子盯着一棵松树看。
韩京冀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见到一只松鼠,正用前爪抱着个东西啃着。
她第一次看见活的松鼠,惊喜之余“啊”地叫了一声,松鼠便哧溜一下跑得无影无踪。
倒霉孩子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眼神中充分表达了“朽木不可雕也”的鄙视。
孩子眼里的世界,比起大人眼中的世界,是要放大很多倍的。这段实际上并没多长的兜圈路,韩京冀和倒霉孩子一起走了很久。
“青城天下幽”果然不是盖的,四周山谷里异常地静,山路上也没什么人。
倒霉孩子一边踢路上的小土块,一边无聊地哼着歌:
“YouXiao will shine tonight,
YouXiao will shine,
Where the sun goes down,and the moon es up,
YouXiao will shine……”
他哼得不是很清楚,韩京冀也没听明白,只觉得这小孩儿又有钱,又会唱英文歌,真是牛X。
俩人好容易兜回凉亭时,韩京冀的爷爷奶奶等得都有些着急了。倒霉孩子的哥哥倒没什么反应,继续拿起地图,带着倒霉孩子继续前行。
两个男孩儿的爸妈此刻刚刚乘游船陪着生意伙伴游完了月城湖,向山脚下的停车场走去。
林绮梅总是有些担心,自言自语似的道:“也不知他们回来没有……”
翟明修道:“不用担心,有小周暗中跟着。”
到了停车场,他们见到十几辆款式相同的大巴整整齐齐地停着,有些好奇怎么会有这么大规模的一个旅游团。
翟明修走过去看了几眼,回来向林绮梅笑道:“是爸那学校的人,过来青城山玩儿了。”
林绮梅也笑了:“这么巧,原来他们校庆就是这两天啊。爸也是,干嘛不来啊。”
“可能觉得尴尬吧。他一个地下党,为了学技术在国民党学校潜伏了六年……”
在成都的最后一个晚上,韩京冀坐在宾馆的床上,细数着这几天诸位爷爷奶奶们送给她的礼物。
这些礼物让她长了很多见识,比如巧克力还有白色的,比如穿针还有专门的穿针器,比如一张薄薄的纸片贴在脑门儿上,看看颜色就知道你发不发烧……
韩止一想去街上逛逛,胡素媛累了不想去,他便带了孙女一起出了门儿。
韩京冀觉得成都最大的好处是好吃的多。尤其街上的凉面,有点儿甜,又有点儿辣,面又筋道,她吃了好几次也不觉得腻。所以当经过一间凉面店时,她又缠着爷爷买了一碗。
她津津有味地吃着,看见爷爷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想起那个问题,便问:“爷爷,你到底是为什么被退学啊?”
韩止一笑了笑,耐心地回答了她的问题:“爷爷读书的时候,有个好朋友,他是地下党,但我不知道。他觉得我是个值得发展的对象,就偷偷往我信箱里塞《新华日报》——就是共 产党的进步刊物,后来被学校发现了,我就被开除了。”
“那你恨不恨他?”从韩京冀的角度看来,如果有个同学害得她被退学,她一定对他恨之入骨。
“恨什么,各人职责所忠。”韩止一本性豁达,从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听孙女这样问,觉得好笑。他看着不远处灯火辉煌的成都大酒店,忽然对韩京冀道:“小京,爷爷的学校有首校歌,爷爷教你唱,好不好?”
“好啊好啊!”
韩止一便唱道:
“YouXiao will shine tonight,
YouXiao will shine,
Where the sun goes down,and the moon es up,
YouXiao will shine……”
韩京冀笑道:“爷爷,你们校歌怎么是英文的?太难了。”
“我一个词一个词教你嘛,‘YouXiao’,就是我们学校啊,空军幼年学校,简称‘幼校’,shine,发光……”
韩京冀认真地听着爷爷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