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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妈家的屋子是四家合住一幢。姨妈和朱大有家住在中间,两家因为处得好,就合用一个门和院子,中间没有间隔,毫不设防。朱大有家有一个很俊俏的妻子,名叫栾水玉,是个能歌善舞的角儿。他家还有一个老太太,是栾水玉的娘,精精干干的一个老人,手上戴着金戒指,常穿缎子袄,听说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朱大有还有一儿一女,男孩叫旭峰,女孩叫旭云,从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来看,朱大有家是此幢房子里日子过得最滋润的。房子把头的两家分别是西面的靳开河家和东面的一对新婚夫妇。只要有一家早起了,那么其他两家也就跟着起来了,只有东面的人家因为新婚起得稍迟一些。每个人家都有一个很大的前菜园,说“前”,是依照房子来划分的,而后菜园通常面积很小。
七斗端了一盆水放到院子的木墩上来洗脸,水凉得她打了个激灵,七斗跳了一下,这时她听见栾水玉脆声细气地对她说:“七斗,女孩家家的,不能用凉水洗脸。”
“嗯。”七斗应着,回头看了看栾水玉,她正拿着木梳一下一下地梳头呢。也许是因为太阳刚冒红的原因,栾水玉的脸看上去白里透粉,发丝灿灿生辉。她们说话的时候姨夫挑水回来了,栾水玉殷勤地打招呼:
“早啊,这幢房里你们可是最勤快的人家。”
“不勤快点怎么办?”姨夫抱怨着,好像日子就要过不下去了似的,这使七斗有些瞧不起他。
“你们家早上有水用吗?先提去一桶吧。”姨夫放下挑子说。
没等栾水玉回答,她丈夫穿着一身制服从门里出来了。朱大有平素总是阴着脸,眼珠很大,而且眼白多,他的眼睛望着别人时常使人觉得恐怖。他不苟言笑,即使笑,也给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感觉。七斗很小的时候就害怕他,镇子里许多女人在吓唬孩子时常常说:“再不听话,朱大有就来了。”孩子们肯定就会规矩起来。七斗看见朱大有挑起水桶,朝她看了看,然后出了院子。因为让朱大有看了几眼,七斗的心里升腾起一团寒意,想想今后要在这个院子里每天和朱大有碰面许多次,便觉得十分可怖。
早饭时一家人吃得啧啧有声。饭毕,姨妈去生产队里套车往大田运粪,姨夫拎着瓦刀给别人家打火墙。门上了锁,七斗同两个表弟一起去学校。自母亲去世后,她这是头一回上学。七斗走出院子时,看见栾老太太穿着青底紫花缎子小袄出来了,她收拾得利利落落,因为足不出户,她的脸很白,显得不可亲近。七斗同样不大喜欢她。五
惠集是一个不大的小镇。它的四周群山环绕,有一条河叫盲水,从小镇南边流过。山上多松木,此外还杂交着桦树、青杨和柳树等。七斗小时候看到最多的东西就是树,还有一样是雪,最后一样就数星星了。雪和星星与树总是相互照耀,七斗看到的树多半是映着雪光和星光的。
小镇的历史并不古老,但这里聚集的人员却很繁杂,山东、河北、湖南、四川、浙江等省份的人在这里都可以找到。老人们因为保持着乡音而使他们在一起说话时南腔北调的,而比较年轻的人却使用着普通话。
惠集镇的西北角是种子站,是收树籽的地方,在小镇的东北角是公路管理站,那里有十几名养路工人,下雨的日子里那里路口的横杆就像醉汉一样躺了下来,天不开晴它也就绝不“开情”,阻止任何车辆通行。除非是鄂伦春人的马队过来了,他们才无可奈何地放行,兴味索然地听着潮湿的马蹄声远去。如果把惠集小镇的西北角和东北角之间连成一条直线,那么卫生所、派出所、学校、商店、粮店就在这线上一一排布起来,显得很有章法。因为有点名目的机构都设在这里,所以这条线还称得上繁华。在这条线以南的大部分地区都是居民住房,房子大都屋檐不高,矮趴趴的,但却很温暖。正午时,居民区炊烟四起,一派平和之气。七斗原来的家处在盲水边缘,而现在居住的姨妈家则靠近公路管理站,再向东,就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了。七斗熟悉这个小镇的一切。
第一章 葬礼之后(4)
七斗在上学的路上想着见到老师和同学的情景。那个细声细气的班主任老师或许会问到母亲的死,上吊一直都被认为是一种不体面的死亡,她该怎样向老师陈述母亲的死呢?她开始回忆那个有滴水声的下午,她上完自习课回家,回到房间没有发现母亲,却发现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七斗的几件新洗过的衣服整整齐齐地摆在柜子上,散发着一股皂香味儿,她想母亲或许去商店买什么东西去了。直到傍晚来临时,七斗料想母亲能去的地方都已关门,她才心慌意乱起来。七斗问邻居,邻居都说没有看见她去哪儿了。七斗就出了家门来到路上,她碰到了靳开河家的一对傻子大欢和二熳。他们口齿不清、比比划划地告诉七斗她母亲上山了,是东山。七斗随着他们来到一片松树林,她在一棵树下发现了母亲悬空的尸体。母亲穿扮一新,一副回老家的样子,七斗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五年级的教室在一年级和三年级之间,因为班上拥有两名全校最淘气的学生,所以五年级教室的玻璃窗大都残缺不全,坐在这样的教室中,最能体验到外面的气候。七斗走进教室时同学们忽然安静下来,全都定定地看着她。七斗有些心慌,因为同学们对她并不陌生,看来仍然是对她母亲的猝死有新奇之感,也许还对她目前的处境有不同的看法,因为她被姨妈收养已经成为事实。
七斗低着头,默默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旁,把文具盒和书本一一掏出摆在桌子上,然后静静地等班主任老师进来。七斗已经想好了,如果老师这样问她:
“你要不要老师帮你补课?”
她就回答:“我看见四匹红马把妈妈拉到一个没有黑夜和白天的地方去了。”
如果有同学这样问她:“你没有妈妈了,将来怎么办?”
她就回答:“我有一个秘密地址,将来我会去那里的。”她要避免谈到妈妈的死亡。
外号叫“哆口来咪”的音乐老师、五年级的班主任、那个弱小得像只猫崽的上海知青开门进来了。她第一眼就发现了七斗,冲七斗点点头,再也没说多余的,这令七斗很感激她。整整一个上午,七斗一直没有听进去课,她的耳畔老是回响起一种十分古老的马蹄声。课间操时,几名男学生煞有介事地讲流血、步枪和战士,仿佛他们经历过战争似的,那种狂热和冲动带着一股生不逢时的感觉,好像他们生长在战争年代就会成为大英雄似的。七斗觉得十分可笑,她努力去设想战争的场景,结果她怎么也没能描绘出来,但战争的声音她却仿佛听到了,那便是马蹄声。六
在惠集小镇是没有什么秘密可言的。谁家的女人偷了汉子,谁家的夫妻闹不团圆了,谁家的孩子偷东西了,以及谁家杀猪了、宰鸡了,谁家的女人添了件时兴衣服等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出两天,便会全镇妇孺皆知。在这里人们由于关系太紧密而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到,好像每个人都时刻竖着耳朵捕捉着瞬息传来的消息似的。
礼拜天的早晨七斗正在梳头,姨妈忽然屁颠屁颠地从外面拿着一把羊角葱进来了,她的鞋上沾满了泥巴,一股臭味也被她带进屋来,兴许她的鞋踩在了屎上。七斗抽抽鼻子,白了姨妈一眼,没敢吭声。姨妈还没有吃早饭,但她显得情绪高昂,两眼发着铁石般的光泽,七斗明白她一定是听了什么开心消息了。果然她一走进里屋就对姨夫说:
“李老黑这个吃独食的狗,把他自己养的闺女给睡了!”
“骚老娘们,你别整天狗戴嚼子——胡嘞嘞!”姨夫不相信地骂她。七斗在屋外听了不由暗自一笑。
“虎毒还不食子呢!”姨妈仍然按照她的思路往下骂,“惠集竟然出了这等伤天害理的事,真是把全镇人的脸都丢光了!”
“这不会是真的。”姨夫的声音渐渐像炊烟一样冒了起来,“若是真的,李老黑可要吃官司、下大牢了,镇里管不了,该派到县城去了!”0第一章葬礼之后0树下
七斗听了一会儿觉得这消息或许是真的,不然姨妈不至于这么激动。李老黑的女儿是六年级的差等生,每回期末考试结束后的补考名单中都有她。即便是补了考,她也往往是不及格,已经蹲了两级,是六年级年龄最大的女生,十六岁了,发育得毫不含糊,似乎是不长脑子只长肉,人称“土豆泥”。课间休息时,七斗常见她倚着山墙抱着两只肥胖的胳膊看同学们跳皮筋,她从来不参与做游戏,可能是天生就不会做。她的父亲李老黑是种子站的工人,是李老头的独子,刀条脸古板得好像用姨夫的瓦刀修出来的,眯缝眼,脸黑得出奇,便得名为“李老黑”。秋天时,种子站就像一只大大的香水瓶一样泼洒出浓浓的香味,那是烤树籽的香味,人人闻了这周正的味都知道李老黑在拼命工作着,他年年都超额完成上缴树籽的任务,是历年的“先进生产者”。李老黑的老婆尹翠苹是粮店的售粮员,肝火始终旺着,据说她嫁给李老黑后一直后悔不迭。李老黑还有一个儿子叫八碟,是家中的宝贝疙瘩,才上一年级,八碟的姐姐便是“土豆泥”香莲了。
七斗听见鸡在院子中咯咯地叫着,潮润的空气透过敞开的门一直灌进屋子,阳光亮油油的,有灰尘在阳光中像蜜蜂一样飞舞着。春天开始了。七斗把饭桌放好,唤着两个表弟的名字,让他们快些来吃早饭。一个礼拜天会出息不少活呢。
第一章 葬礼之后(5)
姨妈已经把银戒指套在了手指上,她戴了戒指的那根手指看起来就跟病了似的。姨妈说,她戴银的是为了试毒,如果饭菜有诈,她只要把这根手指伸进去就可鉴别。若有毒,戒指的光泽就消失了,变得发乌。七斗觉得姨妈有点自作多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加害于她,除非她做了卖儿卖女的绝事。姨妈活得如此小心又如此跋扈,真令人难以置信。也许,她戴银的是为了防七斗吧,毕竟,七斗不是她的亲生孩子。所以当姨妈正式告诉七斗银戒指可以试毒时,七斗便气呼呼地说:
“你该有双银筷子才方便。”
姨妈被七斗噎了后,显得很不开心。
傍晚时天气越向深处发展就越凉快,许多云悄然移动着,四周的山显出隐隐的青色。这时候从县城方向飞驰来一辆绿色的吉普车,它很快停在了李老黑的家门口。许多人已经等在路口观事态了,七斗穿着一件花褂子也站在里面。她看见两个穿制服的人下车了,他们下车欠屁股的时候七斗发现了他们腰后别着的手枪。七斗怕起来,仿佛听见了子弹在枪膛里游动的声音。朱大有在先前领着路,满面乌云,只听见脚步嗒嗒地响。不久,李老黑被人架着出来了,香莲跟在后面,她在流泪。尹翠苹最后从屋里出来,她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子,一边哭一边骂:
“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跟了你这个拉硬屎的狗!”
除了八碟和八碟的爷爷以外,李老黑、香莲、尹翠苹全都挤上了车。车门好不容易才关上,观看的人就有落了泪的,好像他们是在参加葬礼一样。有的女人甚至这样说:
“这段到底咋了,七斗她妈才吊死,李老黑家就出了这事。”
七斗听了心里十分不快,因为她觉得这两件事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她一赌气就钻出人群,不满地朝家里走去。吉普车的引擎抽风似的响了一阵之后,车身像一大块肥肉似的颤了颤,就卷起一带尘土,饿虎扑食似的奔走了。暮色中八碟惶恐地搀着风烛残年的爷爷,爷孙俩满怀忧虑。听说是尹翠苹告发的,她说去年冬天她就发现丈夫与女儿眉来眼去的,开春时就窥见了丈夫半夜钻到女儿房间的情景,事发多次,她忍无可忍了。七
栾老太太在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中由屋子里转移到院子里。她坐在一把竹椅子上,手执一杆长烟袋,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富贵气息。栾水玉整天屋里屋外地哼着小调,似乎永远都有高兴不完的事。七斗对他们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现在栾老太太爱坐在院子里,所以七斗情愿待在屋子里。
七斗房间窗前的稠李子树已经开花,花瓣呈白色,花蕊略显绿色,花朵成串,馨香不散。早开的花瓣落在树根周围,白格英英的,像是一轮月亮掉在树梢,被戳了个圆洞后清清白白地套在树身上,并且心甘情愿地落下来与树根为伴。
七斗不喜欢栾老太太是有理由的。有一天中午,七斗吃完饭觉得有屎要拉,便急慌慌地穿过院子去前菜园的厕所。在路上她碰到了栾老太太,她没有理会,直到解手回来才发现栾老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