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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初见他的第一眼,她的胸口仿佛揣了一只不听话的小兔,蹬挠得她心里慌慌的。细想起来,她没有看到他的告别留书,没为他送行;后来她收到他的来信,说他“受杖两百,筋骨齐断,脏腑尽碎,命不久矣”的信,她研究一下他的字体,发现依然苍劲有力,就九成以上怀疑他采用了夸张的修辞,最后也终于没有去看他。他帮了她很多次,而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她还可以打着一个“同类”的名号向他求助么,在体验过她的冷漠无情之后,他还愿意援助她么。
就这样,她在熙熙攘攘的一群人中跟他重逢,心中带着三分欣喜,七分不安。虽然她垂着头不去看他,但是她清楚地知道他所站的位置;虽然他从未转头看过她一眼,但是她仿佛感觉到他的后脑勺上生了一双眼睛,那眼睛不带感情地远观着她。
士别三日刮目相待的一对少年和少女的师徒,在人群中刻意地装成两个陌路人,时间越久,她就觉得越惴惴不安,心中忍不住在想,他果然是恼了她的,他大概一辈子都不肯认自己这个没良心的徒弟了,连师父的吐血遗书都不理,连师父最后一面都嫌麻烦不肯去见。
胸口有一处空了,酸酸涩涩让她空得难受,上岸之后一直没有暖和过来的手脚愈发冰凉了。这种心酸的感觉从何而来,经过三年对这个“新人世间”的适应,她不是已经用坚硬的盔甲武装好自己了么,还是她正在心虚,觉得亏欠那个少年良多?他将他埋在深海里的夜明珠一般的神秘身世讲给她听,她却守着自己的夜明珠,告诉他自己匣子里装着石头,她是不是太虚伪了呢。
尽管当时他讲出他的秘密时,一心以为她是早已睡熟了的,而她因为眷恋着这样的依偎和珍贵的温暖,以致久久不忍睡去。讲完之后,他惊慌地察觉她是醒着的,于是就反复地求告和叮咛,让她严守他的秘密。其实他不用那样低声下气,他的本领那样高强,可以轻轻松松让她永远地闭上嘴巴——她知道,若将他换作朱权那样的人,她会立马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样子想着,她对他更加愧疚了,感觉着他身上只对她一个人散发出的疏离气质,她开始暗暗懊悔,当初十几封问候她安康和习武进度的书信,为什么她不择一回之呢?胸口的的空洞越来越大,里面塞满了雪,她失去他这个朋友了吗?他不认她了吗?
胸口发凉、发闷、发酸的症状一瞬间全都好了——就在他把额头埋在她的肩上“闻香”的时候。
他本不必靠的这样近,因为她身上是什么味道,他是一清二楚的,若是例行公事的检查,他只要象征性地闻一闻就好了,根本无需这样的紧紧依偎。他愿意这样靠着她,暖着她,是不是代表他不生她的气了呢?
当时她的心底涌起小小的欢愉,一动不动地任由他“闻”着,心中的更漏“滴答滴答”的流淌,累积到一个奇妙的瞬间成永恒的时间点。等他退开的时候,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久违的笑意,而不是唇畔的疏离弧度,他那一笑,春暖花开,她终于相信,她的小师父真的回来了,她有救了!她有盾牌了!
等孟瑄说了一句让众人在原地等待官差,共同做个见证之后,猝不及防地,她突然落到了他的怀里,鼻端袭上了他衣料上淡淡的绿茶香。
她知道他们在飞,她知道他们在远离人群,她知道人群中正在哗声一片,可是这一刻她却不愿想这样离开是否妥当,她真的非常想念这个绿茶味道的怀抱。三年了,每次她想起这个怀抱的时候,心中都是又感激又酸涩,他就像一道彗星划过了她的生命,带走了她彼时的孤寂和恐惧,也让她生平第一次学会了“依赖”。
认识他之前,她是一个孤胆英雄,被逼迫到极致时,至多就是效仿荆轲刺秦,怀里揣一把刀子去干掉朱权。认识他之后,她学会了从周围汲取能量,寻求帮助,被旧梦缠绕的时候,她在青儿和蝉衣等人的身上汲取快乐;等遇到了她不愿面对的朱权时,她就忍不住想借他的身体当一面盾牌……他会答应的吧?
这样想着,他二人飞进竹林深处,落在一支翠竹的竹梢,随风上下摇动,在夕阳的落落余晖中,他道出了三年前的同样一个落霞满天的黄昏中,在一处深山古径的草丛中,她曾救过他的性命。她诧异的同时,心中略欢喜,原来他知道了!那么他们之间的羁绊就又多了一层,同类、好友、知己、师徒、恩人……她现在被朱权迫到了溺水的境地,他愿意做她的“救生圈”吗?青儿说,人有了“救生圈”,就再也不怕被淹死了。
没等她提出请求,他突然用他的唇贴上了她的。
虽然她的第一反应是推开他,可是他眼中的一闪而过的泪光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他哭了?是因为太思念了吗?那他为什么不来找她?难道他从未想过,或许她在等他么?那种有“救生圈”的滋味,只尝过一次,她就再也不喜欢一个人空荡荡地凫水了。
他哭了,他在吻她的唇,但她并不觉得生气,只想知道自己在他心里是怎样的地位。就像他三年前说的,他这个人真的挺不错的,不如……她抓着这个“救生圈”在冰冷无依的海上安个家吧?索性……她就真的跟着他做个妾吧?那样子的话,她就再也不用害怕海上一年四季东西南北的大风暴了。
他的性情这样温驯和善,对她又这样体贴周到,知道她上岸之后被风一吹冷得直入心肺,就特意将她带到无人处,帮她运功蒸干衣服。这样体贴的他,一定是个好男人,好夫君……可惜她的身份够不上做他的妻子,做小妾还是看两人的旧日情分上,看她可怜,半卖半送,硬生生巴上他的。
虽然她有很多法子可以换个好些的身份,让她可以高嫁数倍于此,可她的时间不够了,朱权的藏剑已经悬在了她的头顶上方。
☆、第162章 儿女情长成殇
更新时间:2013…09…17
小妾就小妾吧,他待她这样好,一定会给她很大的自由,不会勉强她做不喜欢的事,会给她想要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且她又不爱他,也不用担心以后会为了跟其他的妻妾争夺丈夫,而陷入无止境的家宅争斗中去。就算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每日都睡在别的妻妾那里,她也不会有难过的感觉,因为她不爱他啊。
而孟瑄肯定也未对她生情,否则他不会三年都不来看她。
这样多好啊,两个关系亲密却没有男女之情的人一起走完一辈子,他给她避风港和自由自在的生活;她为他红袖添香,在适当的时候小小地助他一把。他在建文初年就“死”了,因此不知惠帝和燕王这一对叔侄,日后会打得不可开交,展开一场皇位争夺战,而她可以根据自己所知的史实,帮助他趋吉避凶,步步高升。
多情又如何呢?多情总被无情恼,她对朱权的一世深情,最后证明不过是一场笑话,她根本从未了解过朱权,她又喜欢朱权的什么呢?
所以,最好的伴侣还是两个人都无情……她和孟瑄一定会配合默契,成为一对人人羡慕的智囊搭档的,就像她跟青儿那样……青儿常说,若她是男子,一定会娶她,而且只娶她一人……她这样想着,越想越觉得这个想法实在绝妙,能让她和他互利互惠,各得其所。
在她几乎要忍不住开口问,他可愿收她为妾的时候,孟瑄突然先她一步开口了,而且一张口就是来势汹汹的责问口吻,几乎要一口气将她从竹梢嚷嚷到竹根,再嚷嚷到地底下十几丈都不解恨似的。
他几乎把她嚷嚷呆了,她那一个风轻云淡的温和有礼貌的小师父哪儿去了?
孟瑄问她,为什么不说出她曾救他,为什么行事神秘,为什么未卜先知,为什么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眼神,他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他问她,他把一颗心捧给她看的时候,她为什么总是把头转向别的地方!
她不敢置信地瞧着那个正在为自己暖脚的孟瑄,他一点都不像她认识的那个孟瑄了,他简直就是一个披着孟瑄外皮的段晓楼!
他狂躁,焦虑,不忿,那一双眸子中盛满了被狠狠刺伤后的激烈情绪。他说,他“把心捧给”她,她可不可以理解为……他有一点喜欢自己呢?她怯怯地向他道出,自己不知道他对自己有情。心中想的却是,他真的喜欢自己么?不要否认,不要否认……
他不止没有否认这一点,还怨愤地道出他种种付出换不得她的情义,责怪她不守千金条律,不在闺中安安分分的绣花,却招惹了柏炀柏,招惹了段晓楼,招惹了彭渐,招惹了高绝,又招惹了他!他埋怨她处处留情,他还反复地提起那个噩梦般的朱权的名字!原来三年前的那个时候,他除了教她习武,还兼职跟踪她,暗中查探她都跟哪些男人接触过!天哪,这就是她心心念念可以救自己出苦海的温和少年么。
她以为她和他有着天然的默契,所以尽管对他称不上熟悉,也能了解他的心性和脾气,他不是一个诸事随缘的谦谦君子吗?何时变成了段晓楼第二?
他是这样,段晓楼也是这样,怨声载道的怪她是捂不热的冰人,真的是她太冷情,还是他们太得寸进尺——他们是从何时变成了这样的呢?段晓楼在山道上初见时,笑得仿佛不知世间愁似的,望着她连呼“有趣”,他和她为什么不能一直做一对“有趣”的朋友呢?从什么时候开始,段晓楼每次见到她总是愁眉不展?一开始是求娶她为妻,等他母亲为他定下了关筠,他又转而要求娶她为妾,甚至设计陷她于困局,只为了让她开口向他求助。“”
是孟瑄和段晓楼天性如此嚣张霸道,还是她改变了他们?
她做错了什么了,为什么这二人像两只受伤的豹子,恨不得将她咬得鲜血淋漓才能解恨一般。就算她招惹过段晓楼,告诉过他可以考虑他的提亲,可她却从未跟孟瑄牵扯过情事,论及过婚嫁,她想找的只是一个救生圈而已,他不是一直乐于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么,为什么他要换演别的角色。
看着眼前这样一个大失常性的孟瑄,她心怀歉意和难过的同时,仍然默默催眠自己说,任何男人都比朱权要好千倍万倍,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时刻,她可以嫁给除朱权之外的任何男人。既然不是段晓楼,那就是他吧,既然他喜欢她喜欢到想咬死她,那她总有办法让他不再喜欢她,就像对段晓楼那样子。
然后,她试探了孟瑄的态度,说自己已经定了亲,果然一急之下,他说出了她目前最盼望得到的一个答案,他说会让他父亲来提亲。她在心里微微松一口气,她盼这一句话盼了一年,有了这样的保证,她今晚用膳也可以多进两碗饭了。
等她进一步去确认时——好吧,她突然变得贪心了,想问问他能不能娶她为妻,他父亲会同意这门亲事么,而孟瑄则明显的怔愣了一刻,好长的一刻,让她清楚地听见身后雀鸟被苍鹰捉去,翅膀发出棱棱的扑腾声。
好吧,是她妄想了,原来他说让父亲来“提亲”,真的就只是说说而已。就像段晓楼那样,明明无权决定他的正妻是谁,却要把那个位置许诺给她,等得知他被塞了一个贵女为正妻时,他甚至连一个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仿佛心中早就明白这样的事某一天会跟他不期而遇。他只是一味地抓着她倾诉情意,说不管谁当了他的妻,他都会把他最好的爱给她。
彼时,她才知道,段晓楼可能根本就没打算过娶她为妻,或者说他早就接受了她永远做不得他的妻的现实,却还拿着一块名为“正妻”的香甜诱饵,引着她走近了,然后一拉绳子把她关在笼子里。
段晓楼语无伦次地剖白着自己,她却绝情得像长白山上的一捧雪,温柔的声音如刀,对不起啊段晓楼,我根本不喜欢你,所以你那“最好的爱”对我一钱不值,之前你说让我做正妻,我一时心动就勉强应付了你几回,呵呵,你知道像我这样的身份,能做正妻的机会不多,既然此事告吹,那咱们好来好去,买卖不成仁义在,段大人你回京城去吧,你在扬州的公务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段晓楼捧着鲜血淋漓的伤口走了,临走之前他还来找她,说若是以后她有任何麻烦,只要鸿雁托书,无论他身在何处,都会赶来帮她。多好的一个人呀,他干嘛对她这么好,她只是一个永远站在阴暗处的阴暗的人,黑黢黢地窥视着他们这些走在阳光下的人。段晓楼披着一身落霞策马而去,她甩掉了这块黏牙的麦芽糖,开心地流下了眼泪。
原本,原本,孟瑄发了一阵子疯,又吼又叫又摇晃她,好似他有多喜欢她似的,弄得她都有一点感动了,甚至已经忍不住在想,当日自己在水商观发誓要找一个举案齐眉、白头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