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永远地牵走了老牛时,他在机器的轰鸣中也还是那么坐着。在蓖麻林里,他的冷固多年的血液又一次奔流起来。他知道小葵一如既往地爱着他,并且又一次给了他回到她身边的机会。他错过了这个机会。后来他坐在老磨屋里想的是,那也许是最后的一次机会了。他还在想小累累。小葵的话只是一种安慰,而不是最后的结论。他朦朦胧胧觉得这种结论将来得由他和小累累两个人去做出。错过了那个机会,也许是隋抱朴一生都要后悔的事情。后来每逢他走过那片蓖麻林,每逢风雨之夜,他都表现得格外不安。有一次他一个人进入蓖麻林,到以前他和小葵呆过的地方,用手去触摸那些并不存在了的脚印和其它痕迹。在他呼喊小累累来看机器的第二天夜晚,正好是风雨大作。他躺在炕上仍然不能安睡,像被什么啮咬着。他那么兴奋,那么想要。在雷电隆隆的爆炸声里,他那么想要。后来他终于从炕上爬起来,站到了院子里。他首先望了望弟弟的窗口,那是黑的;妹妹的窗子还亮着。他没有怎么停留,快步出了院子。他在风雨中奔跑起来,衣服很快淋湿了。雨水真凉,很像冰水,这对于他滚烫的身子是再好也没有了。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着,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他已经感到了她的柔软的小巴掌在摸他的胡茬,她的又小又可怜、轻轻一提就能抱在怀中的身体。他摇摇晃晃地站住了,抬头望去,老赵家的小巷子黑漆漆的。那个小窗口没有灯光。他差不多已经听到了小葵和小累累熟睡的呼吸声。这个小窗子再也不会对他敞开了。雷声隆隆,闪电一次又一次把他湿淋淋的身子照亮。有一个巨雷好象就在他的头顶上炸开了。他把流进嘴角的雨水用力地吐出来,接上又骂起自己来。他把右拳握得紧紧,狠狠地击在自己的胸脯上,一拳就把这个粗粗的身躯击倒了。泥水浸着他,他在尖利利的石子上痛苦地扭动。他在雨水里一直躺了几个时辰。
抱朴静静地坐在老磨屋里,只偶尔用木勺去运输带上拨动几下。青白色的绿豆汁从地下暗道直接流入粉丝房的沉淀池里,再没有人来抬大木桶了。换班的老头子近来常去张王氏的店里酗酒,一再延误接班的时间。老头子来到老磨屋,连连哈欠,酒气醺人。抱朴有一次走出来,发觉巷子里冷冷清清,这样想着,忽然看见小葵手牵小累累往前走去,理也没有理他。他踌躇了一下,也跟上了母子两人。走到城墙下,人变得多了。大家都向田野里的井架指点着,兴奋异常。抱朴跑了起来。
井架边上,很多的人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有人呼喊着什么。小累累终于挣脱了母亲的手,在人缝里没命地挤起来。抱朴不假思索地跟上他往前挤。挤透了一圈儿人,看清了中间的空场。那里有长长短短的铁管,探矿队的人都戴了柳条帽子活动着,隋不召也夹在其中。抱朴在人圈儿边上站住了,小累累却站到了离铁管子很近的地方。这时隋不召与几个人敲敲打打,从一个粗铁管里取出一块黑东西,又用手掰成几片。正这时小累累的身体摇晃了几下,然后箭一般冲上前去,敏捷地一跳,把隋不召举起的片片抢到了手里,向人群大声呼喊:
“妈妈,这是煤──!”
所有人都有些惊讶,想不到由这个小孩子最先辨认出来。这时小葵走出人群,抱住孩子,取下小累累手里的东西,还给了隋不召。人们同时都看到了她眼里闪着泪。大家小声儿议论起来,说她一定是看到煤就想起了兆路了,兆路就是被煤压在地底下的。小累累也真不愧是李兆路留下的苗苗,一眼就能认出那是煤……抱朴一句句听在耳朵里,对小累累一眼认出煤来感到震惊。他的心都激动得战栗了。他一直瞅着小葵和小累累,当母子两人离去时,他也无心再观看叔父手里的煤了。他往回走去。当他走开老远,最后回头瞥一眼井架时,看到了史迪新老怪。老怪在离开人群十几米远的地方蹲着,闷闷地抽烟。
抱朴转身寻找小葵和小累累,他们已经没了踪影。他这才感到一阵饥饿、一阵疲倦。他艰难地走进院门,第一眼就看到李知常在院内不安地走动。抱朴这才记起刚才看煤的人群中没有李知常。小伙子不时地望一眼含章的窗子。抱朴站了一会儿,向着李知常走去。他不明白李知常心中的爱情之火为什么突然又燃烧起来。小伙子抬起头来,隋抱朴看到了一张灰暗无光的脸。他真可怜李知常,把手搭在了他的肩上。抱朴说:“你该吃饭。你不能老这样。”知常点点头,说:“她不开门,不理我。可她爱我,我心里明白。我要等她出来。”抱朴握住他冰冷的手问:“你几年前也这样,这几年不是停了吗?”知常摇摇头:“这种事怎么停得住。我一天也没有停,火在我心里烧着。大虎死了,老隋家的又一个好样的死了。那天晚上我在草垛根下听跛四吹笛子,听李技术员讲『星球大战』,心里什么滋味都有。我突然想起我做事情太慢。我有多少事情该做没做、该做好没做好。我得快做。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我安装的电灯到现在还不亮,可洼狸镇早该灯火通明;我爱上的人连句话也不跟我说,可我们俩从小就该当是一对。事情全给耽误了,一糟百糟,后悔不叠。抱朴哥,你快来帮帮我吧!”
李知常两眼跳荡着火星。抱朴这会儿觉得是太理解他了。他摇动着他的手臂,说:“你们老李家的人太好了。我一定会帮你,像帮我自己。”抱朴蹲下来,想了一会对李知常说:“不能这样──你真心爱她,就不该这样。她一个人闷在屋里会生病。你让她知道了你的心,就该悄悄离开。你离开吧。”李知常久久地盯着抱朴。抱朴又说了一声:“你离开吧兄弟。”李知常恋恋不舍地走出了隋家大院。抱朴蹲在那儿,默默地吸烟。他这会儿才明白:是大虎的死促使李知常把停下的事情又做起来。他暗暗惊讶。他想自己近几天的焦灼和急切也与大虎的死有关。这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缘故,只是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要赶紧去做。做什么事情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要赶紧做些什么。这样不行,这样再也受不了。李知常令人羡慕的地方在于他的清晰和具体──“变速轮不能停,爱情也不能停!”抱朴长长地吐出一口烟。他站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门。
门开了。妹妹大概刚从晒粉场上回来不久,身上飘散出粉丝的香味儿。她的脸色苍白,眼窝发暗,安详地看着走进来的抱朴。“你都听见了吧?知常等你。”抱朴说道。含章点点头,微微含笑,似乎连一点不快也看不出来。抱朴本来有很多的话,可是这会儿一句也不想说了。他想妹妹爱着知常,那个小伙子绝对言中了。含章无比美丽,像后母茴子一样。可她慢慢也变得像后母一样冷酷了。抱朴难受的就是这个。他记得含章从小就温柔可爱,他无限地羡慕她的纯洁和欢快。他希望她永远这样,代表整个老隋家的这方面的天性。可是没有。这真不幸。抱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含章笑一笑,同时站了起来。她显得很轻松,秀挺的身子很像母亲年轻的时候。她到屋里走了一会儿,望着窗外,又坐下了。她问:“大哥,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就说吧。”抱朴要说什么?他从哪里说起呢?他让她去治病、让她跟李知常好好谈一次吗?这都是很急迫的、又似乎都无必要再说了。他语气淡淡地说:
“我是来告诉你,探矿队今天探到了煤。”
古 船张 炜 著
第八章
赵多多睡在厂长办公室里,通常是一觉到天明。他很会打鼾,声音可以压倒老磨。他四十岁上没了老伴。一天晚上老伴和他吵闹,他气得发起狠来,用力地骑着她,下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他躺在办公室的土炕上,身侧的窗台上放了一把砍刀。放一把砍刀在身边是他的老习惯。土改那年四爷爷担心有个人夜间对他下手,赵多多就代爷爷睡在那里。半夜里果然有个人摸进来,他自管打着鼾,待他靠近了,挥手就是一砍刀。那时他很年轻。那一夜是他砍中的第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饥饿,他很少夜间醒来。在混乱年头里他养成了摸黑吃东西的习惯。那时他背着枪在村里巡逻,什么东西都吃过。镇上人说起老多多,都是说:“人家真敢吃。”他吃过田鼠、蜥蜴、花蛇、刺猬、癞蛤蟆、蚯蚓、壁虎。有一年秋天大雨,雨后翻出了很多小拇指粗的黑紫色蚯蚓。赵多多蹲下来,将蚯蚓一根根用手捏扁、抻长,又像捆韭菜一样把它们捆成胳膊粗的一捆。接上就糊上泥巴用豆秸烧起来。烧了一阵子以后,剥去泥巴,露出了热气腾腾的一截红肉。他两手攥紧,像啃一根猪腿,在大家惊惧的目光下将蚯蚓吃完。也许因为吃的东西太杂,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洼狸镇人在夜间凭嗅觉也能分辨出赵多多。他在战争年代里搞了一个小巧的日本行军锅,如今也安在了办公室里。二槐夜间里巡逻,常常路过粉丝大厂,就顺手带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二槐做了看泊的,风格就活像赵多多。
赵多多如果半夜里醒来,就索性不睡,常常高兴地到粉丝房里溜一圈儿。他特别耐寒,走出屋子只穿一个肥肥的白裤衩子,露着簇簇肥肉和坚韧的皮肤。如今做夜班的女工全部增加了两个钟头的工作时间,并且人人都要穿上印有“洼狸粉丝大厂”的白围裙。还有一项特别的规定,就是女工要把头发拢到头顶,扎成一个拳头模样的东西。这一切全是老多多去县城电风扇厂参观学来的。那是县长周子夫特意组织全县各种“企业家”到先进厂学习,叫上了赵多多。他从此知道自己是一个“企业家”了。那次电风扇厂的领导介绍经验,说该厂实行日本“踢球式”(TQC)企业管理方法,并且十分地注重“信息”。老多多觉得这一切太好了,他在心里咕哝:“俺也要那东西。”回来后,他就延长了工时,让她们穿特制的围裙,还要扎头。并开全厂大会,说从现在起实行“踢球式”了,讲究个“信息”。他让管帐的每天报帐,让本家族的工人注视别人议论些什么……夜间他来到粉丝房,在水雾里晃晃悠悠走着,十分惬意。如果他听不到“砰砰砰”的拍打铁瓢声,就仰起脖子喊一句:“我用火棍烙烙你!”打瓢声立即响起来了。浆子缸边哪个姑娘瞌睡了,他就走过去,照准她的屁股踢一脚。他心里想,“踢球式”就是好。姑娘们由于将头发扎在了头顶,所以鬓角就特别紧,一个个眼角往上吊着,样子有些滑稽。老多多一个一个端量着,满意地嘿嘿笑起来。他见她们的脸庞都被水蒸气弄得红扑扑,软软胖胖,煞是可爱。每人的颈下就是印在围裙上的那溜儿红字:“洼狸粉丝大厂”。有一次他踢了闹闹一脚,闹闹醒来,反应极敏地回身给了他一脚。老多多惊讶地“嗯”一声,但没有火起来。他最爱看胖胖的大喜抖动着一身肥肉做活,高兴了就伸手捏捏她的肥肉。大喜两肩摆动着躲着他的手,他就把手腕提起来,手指勾着捏成一撮,绕着她的头颅飞快地转。大喜很快就眼花缭乱了,老多多于是眼明手快地把一撮手指往她胸部重重地一戳。
见素夜间来粉丝房,偶尔遇到老多多。两个人隔着雾气,手打眼罩互相看着。他们认出对方,啪啪地踏着积水走到一起。开始的时候谁都不说话,只是“哼哼”一笑。老多多宽宽的白裤衩上方,堆了一圈儿松松的酱黑色的皮肉。这很像套了一个自行车内胎。见素的目光总要落在这圈儿皮肉上。老多多则看着对方的两条长腿。这两条腿使他想起隋迎之的老红马──它很像老红马后胯那两条腿。提起那匹老红马来,老多多就有些懊丧。他一直想骑上这匹马沿镇子巡逻,可总没有机会到手。后来他想照准马脑那儿打那么一枪,还没有实行红马就死了。老多多搓搓手,拍打着见素的肩膀。他说:“老隋家的一把好手。”见素用眼角瞟着他,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见素面色显得苍白,眼睛带着血丝,扬起头来望着粉丝房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漆黑油亮的头发有些乱。有一绺搭在眉梢上,就伸手理了一下。老多多想起的是老红马额上那绺黑鬃,咽了一口唾沫。那真是一匹好马。老多多有一阵做梦都在想那匹马。有一次他亲眼见到隋迎之骑着它从河滩上跑过来,它的鬃毛抖动不停,长尾扬起,好不威风。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枪柄上,手心阵阵发痒。这是一匹宝马。老多多提着白裤衩儿松动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问:“你没去老磨屋看看你哥吗?”见素摇摇头。老多多一提起抱朴心里就一阵发紧。他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