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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一个棒子,或者是一大一小两个棒子。为什么这些玉米结了十几个大棒子呢?这是因为高举了革命的红旗。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高顶街的赵炳同志计划明年亩产三万斤玉米!”所有人都鼓起掌来,用眼睛寻找赵炳──三十多岁的赵炳并未被掌声所动,这时睁圆了那双闪亮的眼睛扫视着路两旁扶着玉米棵子的社员。正这时李其生摇晃着手里的玉米棵叫起来,说他看出了手里这棵玉米的毛病:所有的棒子都是从玉米皮里面用细绳儿捆上的!人们听了先是一怔,接上围拢过去。周子夫用手推开众人,手指在李其生的鼻子上对大家说:“这个人是东北回来的资产阶级!”……赵炳笑着走到周子夫跟前,说:“周镇长,你也犯不上跟个疯子认真。这家伙又犯了疯病了。都怪我,人手不够就把他喊来了……”李其生指着玉米秸上的十几个棒子嚷:“我是疯子?”赵炳二话不说,伸开碗口粗的胳膊,五个肉乎乎的手指钢钩一般抓住李其生的衣领。他轻轻地将李其生提离地面三尺有余,然后扑地扔开老远,像扔一件破棉袄。赵炳喝道:“滚回去躺着!”……李其生被摔得一身泥土,没有扑打一下就爬起来跑了。
人们记起了以前跳井的扶耧老头子,记起不久前出现的红色数码,齐声在心里说:“李其生完了。”
这天夜里,四爷爷赵炳的媳妇已经病到了第七天上。赵炳陪人参观,只得让她一个人躺在炕上呻吟。参观的人走了,已是深夜一点。赵炳顾不上回家看一眼媳妇,就让人召集起人们开会。会场就在老庙的旧址上,一场人默默地坐在地上,围起一块空场,中央是个白木小桌。小桌上摆了一个粗瓷碗,里面有一点热水。赵炳绕着桌子走着,脸色灰紫,一声不吭。他喝尽了最后的一滴水,仍旧不吭声。场上人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压抑,不由得又想到了那个彤红的数码。烛火闪跳,一会儿红,一会儿红焰外面又镶一道不祥的蓝边。它不停地闪跳。年轻的四爷爷抬起厚厚的眼皮瞥了四周一眼,轻咳一声,问:“老少爷儿们!我赵炳今年三十多岁的人了,该不该知道玉米结几个棒子?”没人吱声。他抓起粗瓷碗猛地在地上摔碎,憋粗了声音说道:“只要是吃人饭的都该知道!谁不知道就是吃狗粪长大的……可如今就是这么个时代,谁不服,谁站出来给高顶街当家!”赵炳黑亮的眼睛一滚一滚地扫着场上的人。停了半晌,他说:“没人站出来,还得我赵炳当家!我当家,大伙儿就得知道我的难处,谁给洼狸镇捅娄子,谁自己倒霉!”场上人听了,直眼盯着赵炳,轻轻地呼吸着……刚要散会,李其生的媳妇突然跑来了,一来就抓住了赵炳的衣襟,说:“快、快去……”赵炳喝道:
“有话好好说,天塌了有你四爷爷我顶着!”
哭成泪人的媳妇这才哭诉出来:“我家其生白天带着一身泥土回家了,问他也不做声。我寻思他是跟哪一个吵嘴了。谁知道半晌有民兵把他绑走了,我哀求什么也没人听。天黑了他们就在小黑屋里打他,其生开始喊叫,后来就喊不出来了。我找镇长放他,镇长说他不管。可我明明认得民兵是镇上武装部的人领了去……四爷爷,他们把其生吊在梁上了,您快去救救他吧!就您一个人能救他了……”赵炳哼道:“反了他们!”说着就往下抡衣服──正这会儿有人惊慌地跑进来,喘得肩膀直耸。他喊着:“四、四爷爷!快、快回去,四奶奶不、不行了……”李其生媳妇一听再也哭不出声音了,只是绝望地瞪着赵炳。全场的人这会儿都站了起来,面孔一片苍白。
赵炳阔大的手掌抖了抖,咬着牙说:“天灾人祸,冰上落霜,洼狸镇许是到了气数。”说完把头偏向空中,两眼闪着泪叫着老婆的小名说:“欢儿,你要去,就自己去吧,赵炳夫妻一场,对不起你了!家事公事,不能两全,高顶街有人倒悬梁上,危在片刻……”说完抡衣在地,拖上李其生女人的手就走。
一场人的眼睛都潮湿起来,他们呼喊着,听不清呼喊什么。烛火全部变成了蓝的,又闪跳了几下,熄灭了。
当夜,四爷爷赵炳光光的脊背上吐满了李其生的血──李其生是被四爷爷背回来的。欢儿死了,死的时候手里紧紧握住了赵炳的一顶旧帽子。赵炳想从她手里取出,但已经是握得死牢。
洼狸镇上,只要是活着的人,能够忘掉这一天吗?
接下去不久又发生了扒城墙的事。镇上人这一次表现了压抑已久的愤怒,仍旧与四爷爷赵炳的鼓励有关。当时他虽重病在身,不能亲自率领人们去维护全镇的尊严,但却明白指示民兵头儿赵多多,把领头扒城那人的腿砸断──果然也就砸断了。赵炳当时关门养病,威望在外面却像春韭一样飞快上长。他默默无声地躺在炕上,高顶街有什么大事,都是赵多多隔上窗户问问他。这一回病这么久,还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张王氏每天去给他拔火罐。她说四爷爷一时半天好不了,他想死去的欢儿──欢儿已经是第二个媳妇了。两个媳妇都是结婚不到两年就死去的,第一个曾留下一个男孩。两个媳妇都是开始一年里面色发黄,第二年就灰瘦反常,卧床不起。
赵炳刚病不久郭运曾来诊过。老中医当年四十多岁,可是自幼苦钻,得道已久。他一连几个时辰坐在四爷爷身侧,细细究察。几日过去之后,郭运告诉了赵炳两个媳妇早逝的原因:“世上就是有你这样一种毒人,与之交媾,轻则久病,重则立死。这种毒人罕见之至……”四爷爷听得色变,伸手揪住他要方剂,他说没有方剂,缓步走出屋去。赵炳将信将疑,一连几日恍恍惚惚,病好之后回想起郭运的话,觉得好似梦中人语。第二年他又续了媳妇,当年生下一子,转年秋天媳妇又一命归西。这时的赵炳才对老中医的诊断确信无疑,在心里发誓永不再娶。
四爷爷生病,整个镇子随之蔫蔫。可怕的是形势逼人,时代一日千里,报上不断有新的巨数推出来。如今的巨数已不再围绕粮食盘桓,而是追逐着钢铁和一些科学发明。还是那个老社员王大贵,如今又用那双试验新式猪饲料的大手发明了五种新式农具。有五千八百四十六个农民科学革新小组一夜间宣告在全省成立,计划每个小组每月将研制六件科学发明,全省明年将有四十二万零九百一十二件革新发明推向全国。而这仅仅才是个计划,伟大的时代里突破计划的可能性总是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以上。“钢铁元帅要升帐”──有人沿洼狸大街跑着呼喊。接着又有人登上木架尖顶报起巨数来了。七月份全省大搞贝氏转炉、猪嘴炉、坩埚炼钢,各种炉埚要达到六十八万四千三百个。一个村用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试做了三十六只坩埚,三个昼夜炼钢已达七吨半。另有一砖窑停止烧砖,抓紧炼钢,一窑出钢三十九吨。
钢铁大上带来了艺术的空前繁荣,一位老婆婆一边拉风箱吹坩埚一边吟哦,一夜间竟然做诗五十多首。一个村子只有三人识字,可是三个人记录了全村的所有诗作,装成满满一麻袋,目前正组织专人送到省里。时代发展到今天,人们才相继恍然大悟,知道大诗人李白也不过尔尔。巨数铺天盖地而来,周子夫有些不能终日。他不得不把赵炳带病扶起,商量对策。他们较为一致的意见是:除了张王氏以外,洼狸镇人全都缺乏想象力,自古已成定论,因而作诗一事只好甘拜下风;但炼钢与科学发明一项,却要立即行动。他们决定马上成立科学小组,首先要做的事情是请出李其生。
李其生虽然大难不死,但早已蓬头垢面。他对一切失却了信心,只记得自己是个该死的反动派。那一次有人把他剥光了衣服吊起来,用黑布蒙上他的眼睛,打一棍喊一句:“打死你这个狗特务!”他求饶、哀叫,全不顶用。有一个人用烟头儿触了一下那个东西,他撕心裂肺地喊叫一声。如今疤痕满身。那个东西上面的疤痕使他和妻子尤其悲愤不已。当四爷爷与周子夫请他出马加入科学小组时,他自然又想起了那一切屈辱。他默然不语。最后是妻子对他发起火来:“其生你个没良心的!四爷爷救了你这条命,四爷爷进门都请不动你!你又忘了形了……”李其生听到这里,猛然昂头。他看看四爷爷,站起来就往门外走去。就这样他加入了科学小组。
科学发明开始,首要任务是制出炼钢的坩埚。李其生在已知原料(青砖、土坯、白干土和焦炭粉)中又尝试着加入瓷碗粉末。结果坩埚质量大增,寿命延长一倍,温度可比一般坩埚高出六百三十多度。李其生荐举隋不召和隋抱朴也参加了小组。隋不召一切服从李其生指挥,专门负责捏制坩埚的衬里;隋抱朴性情内向,正好用来捣制瓷粉。仅仅一月时间,科学小组已制成四百多个坩埚。赵炳和周子夫亲自号召洼狸镇人献出瓷碗、瓷罐及一切瓷器。最后瓷器用尽,周子夫又引导镇上人行路低头,留意拣取泥土里的所有碎瓷片。后来井底的瓷片也给掏上来。路上远远地有个什么在阳光下发亮,大家认为是瓷片,就飞一般跑上去争抢。久而久之,那些骨胳发育还没有成熟的孩子,由于长期低头寻觅瓷片,就再也抬不挺头颅了。后来若干年过去,人们遇见不能昂首挺胸的人,还说他必定是洼狸镇人。
上千只坩埚立在了城墙下、田野和巷口。浓烟滚滚,遮天蔽日。风箱被老婆婆日夜拉动,“呼达”声盖过了芦青河水的奔流。全镇的一切金属都被拿来丢进坩埚。有人发现双铧犁的手摇柄可用木头代替,于是也取了下来。周子夫率领民兵挨户查看金属情况,最后连衣柜上的铜铁环子、锁扣也如数撬走。铁锅揭走,顶在头上送到坩埚旁;做饭一律采用陶罐。后来再也找不到一丁点铁末了,形势令人悲哀。有一天四爷爷赵炳突然当众撩开衣襟,露出了裤带上的铁扣子,然后三两下扯了下来。这天傍晚,全镇一共有八千二百多只皮带扣子(铁、铜、铝质的)交了上来。周子夫宽宽的牛皮带上有个闪亮的铜扣,再三踌躇,最后还是敲下来。这事情深深地启发了赵多多。以后他遇见别人,特别是年轻妇女,第一件事就是撩开人家的衣襟去看。到后来为一个皮带扣失去了贞节的,已经不是少数,只不过她们差于道人就是了。以后有心眼的姑娘走上街头,总有一根彩色的布带子从衣襟下闪烁出来,以证明早已换成布带束腰了。后来几十年过去,洼狸镇上仍可见到女人们衣襟下余出一段布条。可见当年的防范措施已悄悄化为习俗在民间留传下来。
李其生重大革新发明的产生,是他静心自悟的结果。当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跑到了哪里。他失踪三天之后,从孤屋子里扛出一个大炉子。人们一眼就认出是很久以前镇上一个老锡匠废弃了的化铜炉。李其生化废为宝:在炉底部反着扣了一个小小的坩埚。坩埚之上又坐了一个同等大小的坩埚,而这个坩埚上面又反扣了一个坩埚,不同之处是最后一个坩埚的底上凿了洞眼。周子夫镇长和四爷爷赵炳站在一边,一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李其生。李其生激动得手指抖动,指点着说:“它,能炼合金钢、不锈钢。炼一炉一小时。”所有人都用敬重的目光看着他。周子夫上前握起李其生的手挥动不已,祝贺之后又说明:你发挥了一技之长,戴罪立功,很好;如果这种发明继续下去,必定功大于罪,成为一个新人。李其生站起来,字字铿锵地回答:“镇长放心,四爷爷放心,全镇父老兄弟一旁作证,我李其生发誓做个新人。”从此李其生一个人闭门造车。不久省报在头版注销了李其生的重大发明,称为全省第一厉害的炼钢炉。只是碍于发明者的名声不佳,没有点李其生三字,而只冠以“洼狸镇科学发明小组”。报道中重点介绍了赵炳,说他“再一次领导群众创出奇迹”。李其生把这张报纸贴在孤房子里,埋头研究新的东西。他这时最为厌恶的就是妻子在窗外喊他。他专心革新,早已不动凡心。有一天半夜放妻子进了孤房子,爱抚直至天明,导致思维迟钝,使他很久以后还为此深深懊悔。
有一次妻子用力擂他的门,极其执拗地让他开门,引起了他的警觉。他隔着窗户问她,才知道共产主义差不多已经到了──高顶街办了一个大食堂,吃饭再也不用自己做,不用花钱。这是举世瞩目的大事,李其生打开了房门,随妻子向大食堂跑去。大食堂这里已是人山人海,周子夫站在新垒的一丈多长的泥锅台上讲话。为了使人安静,镇长先是击掌,叫着:“同志们!同志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