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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这天半夜,一屋子的人渐渐放光了,最后只剩下抱朴和另外的四五个人。干部和几个民兵重点对付起这几个人来,呵斥声使人胆战心惊。被问的人紧张万分,一句话说得不当,就会被人抓住把柄,折磨再三。一个干部问抱朴:“你们院里种了眉豆,眉豆不是自己吃了吗?”抱朴如实回答:“大食堂按时派人摘,后来民兵翻院里的土,好多眉豆架都翻倒了。”“一点眉豆都不长了吗?”干部又问。抱朴有些慌张地答:“只有几棵眉豆了,一次摘下一小把……桂桂有病。”干部指示记录的人:“全记下来。”又转向抱朴喝道:“一小把也是集体的!一小把也不准你们贪!”
所有人都放回家了。桂桂回家就病倒了。她躺在抱朴怀里,让抱朴看她被打肿了的脸腮。抱朴把她放到了炕上,可她刚一挨炕就连席子一起往下陷。原来是搜粮的人把炕洞也撬开查看过。见素和含章也围在嫂子身边,看着她喘息。桂桂的脸没有血色,一双眼睛圆圆地睁开,看着抱朴。见素觉得嫂子那么美丽又那么可怜。他蹲了一会儿,就提起陶罐去大食堂打饭了。不一会儿他提着空罐回来了,告诉因为没有东西做饭,大食堂今天起停办了。一家人沉默不语,都盯着脚下的泥土。天渐渐黑下来,抱朴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看着几株干死的眉豆。架子尖上有几个干硬的眉豆角在微风中抖着,他的手伸了伸,终于还是缩回来。眉豆角在风中抖动,该死的诱惑。抱朴不去看那几个豆角,只低下头看着卷皱的、蒙了尘土的眉豆叶子。他小心地抖掉一片片叶子的尘土,把它们装满了两个衣兜。回到厢房,抱朴在见素和含章的注视下将干眉豆叶儿泡进水里。见素看着盆里的水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跑了出去。抱朴在弟弟跑开不久,鼓足了勇气,到院里扳下了那几个干眉豆角。含章用石臼捣起豆角来。抱朴接过石臼,像捣瓷粉一样捣起来。豆角全捣成细末了,他还是捣。最后就把豆粉拌进叶子里,放在陶罐里蒸了。陶罐冒着白气,屋里有一股酸酸的味道。这时见素和只穿了一个裤头的隋不召走进来。叔父浑身水淋淋的,抖个不停,手中用草筋串着三两条小鱼小虾。他把小鱼扔进陶罐,然后托起桂桂的头,把活着的小虾扔进她的喉咙里。
整个洼狸镇都在寻找吃的东西。一些青嫩的野菜早被抢光,接下去又收集树叶。麻雀吃不到东西,死在路边和沟汊旁,人们也把它收起来。河汊的淤泥被掘过十次以上,大家都同时记起了泥鳅。秋初有蝉从树上掉下来,有人拾到直接放进嘴巴。芦青河滩上各种小鸟小兽都饥饿不堪,又被更加饥饿的人捉到吃掉。老婆婆们爱猫如子,已经端在怀里听了它们十年香甜的鼾声,最后还是老泪纵横地看着儿子把它做成了猫汤。镇上人再没有嘲笑赵多多的了,因为都吃过蚯蚓之类。一些绿壳甲虫过去在灯火下聚成一片,赵多多用笤帚扫成一堆,炒熟之后装进衣兜里,像吃炒豆子一样边走边摸出一粒。人们如今才记起它们的妙处,可点起火来只诱到三三两两。后来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到树木上了,去剥皮、去折鲜嫩的枝茎。老隋家大院里的几个人出来寻找食物的时候,鲜嫩的树皮差不多全被剥光。抱朴就剥那些黑硬的皮,从皮下取出白白的几层,拿回去晒干,再交给石臼。捣瓷粉的工作竟然大大地启发了他的创造力,他已经将很多东西放进了石臼里。红薯叶子已经上升到精制糕点的地位,谷糠黄黄的很像小米干饭。饥饿疗法也治愈了某些男人的毛病,使他们老实安分。一年多以前他们还乐于窜到田野里,迎着坩埚下的火光往前摸,替女人们卖力地拉半夜风箱。他们常常耽误炼钢。女人们抱怨说:“急躁性儿,等不得化铁了!”如今田野里只留下一堆堆黑灰。只留下了寂聊的回忆。男人们依旧到田野上,为的只是找回一把焦干的红薯叶子。
桂桂病得很重,勉强地一天三次坐起来,吃抱朴亲手为她调制的东西。隋不召一连几次扎到河水里,令人嫉羡地捉一两条长如拇指的小鱼。他熬成鱼汤,让桂桂喝下去。桂桂自从那年春节去拍打叔父的门、看到了濡湿的门缝之后,一直羞见叔父,见到了也要气愤地转过脸去。如今这一切全被鱼汤的白气冲得精光。她望着隋不召弓着刀刃似的脊骨为她熬鱼汤,老要哭出来。后来她的病显得好一些了,但是已经骨瘦如柴。夜间她老要咳嗽,抱朴就抱着她,用身体温暖着她。她松松软软球成一团,只有一对手臂按在抱朴的胸膛上,那双黑亮的大眼在眨动。她咳的时候常常浑身流汗,一边咳一边推着抱朴。她说她活不太久了。她说死倒不要紧,就是觉得对不起老隋家的人,对不起抱朴。她那么想隋迎之,说常在梦中看见公爹骑着那匹老红马,在河边磨屋那儿缓缓地走。每当她说这些抱朴就阻止她,安慰她,引她想高兴一点的事情。有时她起身到炕边的柜子上取了泥虎,不转睛地看着,抚摸着。这是抱朴很早以前买了送她的。在抱朴眼里,桂桂一直是个小孩子。桂桂有时高兴了,不停地吻着男人,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的瘦瘦的身体。她口吃地说:“抱朴哥,我,我多么想要你……”抱朴用力地抱着她。她还是重复:“我多么想要你。想要。”抱朴吻着她,说:“桂桂,我知道……我真对不住你。我十几天没见一粒粮食了,我已经没力气要你了……”桂桂羞愧、自责地哭了。她说:“抱朴哥,我全明白。我多么坏啊,你打我吧,把我打一顿。”抱朴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上,苦笑着:“我也没有力气打你……不过我有时真想打你的屁股,像打一个淘气的孩子。”桂桂嘤嘤地哭着,小身体在男人怀里一弓一弓,很久很久才睡过去。
李其生得了“狂病”不久,又成功地发明了“万能拖拉机”。这是他对镇上惟一的一台旧拖拉机的巧妙改装。当时全国的革新发明之风已渐消退,但这个发明太重大了,省报还是勉强做了报道。这个拖拉机已经不仅能用来耕地,而且还能车水、铡草、磨面、锄地、缝纫、挖沟……用项一时难以细数。据说还能像航船一样开到河心。发明之初,全镇人都不能置信。镇长周子夫赶到试验现场,亲眼见它带动饲养棚里的铡刀,不慌不忙地正在铡草。虽然它铡出的草节比人工操作要粗长两倍,但速度却超过了四五倍。镇长原认为一个癫狂病人再无发明可言,谁知李其生却在此刻推出又一杰作。四爷爷则认为不足为怪,他说七分天才再加三分狂气,已是十分的人才了。
那天夜里当即又去进行挖沟试验,一伙人吆吆喝喝随拖拉机进入田野。当时全镇的大多数人都宿营在城墙之外,遍地窝棚,簇簇野火。一个个坟堆令人欢喜,人们用玉米秸盖住坟堆,然后点上火,烧出一堆黑溜溜的灰土。有人手指灰土喊道:“又是八千斤农肥!”接上就铲掉坟堆扬在田里。随着锹镢飞动,歌声震动四野。拖拉机突突响着,无数的人弃掉手里的工具跑来围观。万能拖拉机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上挖沟的器官,呻吟着往前开。它的后面果然划出一道一尺多深的土沟来,虽嫌浅了些,但毕竟为沟。大家鼓起掌来。掌声稀落下来之后,不知谁突然问了句:“这个沟好做什么?”所有人不禁一怔,都被他问住了。于是四爷爷瞥了李其生一眼。周子夫问他:“这个沟做什么用?”李其生回答:“这是一个沟。”大家听了,终于又醒过神来,明白说话的还是一个狂人。后来是四爷爷为众人释疑,而且言简意赅:“浇水、栽树、排涝!”……大家这才满意地散开了。李其生这个夜晚激动非常,竟然久久不愿归去。他一个人在田野上徜徉,望着一望无边的火焰,全身颤抖。他后来凑到人多的地方去,看着人们用力挖土。大家挖着,慢慢挖成一个坑;再挖,露出了黑朽的棺木。李其生这才明白是扒坟,“啊呀”一声跑开了,直跑回镇里,跑回他的家里。
他继续呆在自己的屋里,不放进一个家里人。关于“万能拖拉机”的那张报纸已经和另两张并排贴在墙上……这样一天天捱下去,不知不觉中发现饭菜已不能进口。有一次他抓起一个饭团往嘴里送,觉得嘴唇火辣辣地难受,仔细看看,才发现饭团是糠菜和一些小树梗捏成的。他一怒之下将饭团扔出了老远。他跑到了大街上,见所有人都面色灰暗,双目如铃,这似乎才明白了什么。他急匆匆地往回跑,可惜跑到门口时,刚拋掉一会儿的饭团已经无影无踪。他就这样饿了一天。第二天镇委交待给他新的任务:研制糕点。没有粮食了,但是如果发明成功,洼狸镇人将吃糕点!很快地,各样新的工具与原料不断运来,并且还派来了一个助手。一口锅,一些糠末和麸皮。周子夫用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李其生,李其生面有难色。做饭本来是女人的事,如今整个洼狸镇的饭倒依靠孤房子里的人来做了。但最后李其生还是郑重其事地穿上了红背心,动手去搅弄那些糠末。饥饿一阵阵逼迫着他,他的手就飞快地搅拌着。助手在门口生起了火,浓烟又从窗口涌进来,呛得李其生泪涕垂落。这样经过五天五夜,不断试验,不断品尝。李其生因为饮食不当,腹胀如鼓。第六天上,各种难题才有了解决的迹象。各种糠末难以粘和成形,这是难题之一;味道辛苦刺鼻,这是难题之二。李其生尝试用发酵的干榆树叶做粘和剂,用甜根草的屑末来改善气味,终于成功。他们把搅好的原料捏成手臂一样的长条,又在锅中盘成蛇的模样,燃旺大火蒸煮起来。他们给这种糕点取名“切糕”──用刀子切成一段一段,每人只能领取一段。很多人前来领了切糕,急急地先吞下一口,面红耳赤地四下里看着。有人从切糕里咬出一根粗大的铁钉,就归还了李其生。镇上发动原来在大食堂做饭的人都来学习制做这种糕点,不久大食堂废弃不用的几口大锅也重新派了用场。可是所有人的切糕制品都不如李其生的香甜爽口,原因是甜根草的屑末与其它比例不对。人们分得了切糕,只给家里的老人和孩子享用。如果分到了李其生制做的切糕,就有些舍不得吃。这样过了一段,洼狸镇人明显地肥胖起来,面孔白大,行动迟缓。人们见了面也有心思开个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