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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见素立在眉豆架边,久久地看着它枯萎下去的叶子。蓦然,那个割棘子的小姑娘的影子又从他的眼前闪过。他全身抖动了一下,伸出了两臂,又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胸膛……哥哥的窗户上映着那个粗粗的身影,他走进屋去,不由得楞住了:抱朴在用那把特大的朱红算盘算帐!见素问:“你算什么?”哥哥平静地回答:“我算粉丝大厂这笔帐。”见素一下子坐在炕边上,叹着气说:“可惜你算得太晚了!”哥哥点点头:“太晚了。不过总得算哪!”见素停了会儿说:“这些帐我早就算好了,我以前告诉过你。”抱朴拨动着红色的珠子说:“我得自己算。我也许比你算得要细、要多。咱们算的不完全是一笔帐……这要费我不少工夫。”见素茫然地看了看算盘,又站起来在屋里走着。他从抽屉里找出了那本《共产党宣言》,翻了一下又放好。他让哥哥停了一会儿再算,接上讲了前几天开会之前他做的那个梦。他说那片河滩无边无际,是暗蓝色的,每一粒沙子都是蓝的。后来红马跑来了,像太阳一样红。他骑上马飞驰而去……讲到这里见素说道:
“哥哥,我要离开洼狸镇了。”
抱朴惊呆了,望着他问:“到哪里去?”见素回答:“到城里去。我不愿再呆在镇上了。现在允许进城经商,我想到城里开开店,或者做点别的。镇上这个店先让张王氏照管着。”抱朴长久地望着窗外,说:“这不是赌气的事,你该好好想想。城里不那么好混,你想得太简单了!” 见素吸着了烟斗,口气坚决地说:“我主意定了。我想过好久。也许去一段还会回来,镇子才是我扎根的地方。我死了也要出去闯荡一遭,我这些年憋屈得够受……”见素走了出去。抱朴默默地坐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突然觉得弟弟真的会走,就像当年的隋不召一样。
见素回到厢房里,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他喝了一茶缸冷水,正站在窗前喘息着,忽然听到有人笃笃地敲窗。他赶忙开了门,进来的是大喜!两人对望着,一声不吭。后来大喜扑进了他的怀里,小声地哭起来。见素扶起她的头,盯着她的眼睛严肃地问:“你这几天怎么不来看我?!”大喜声音颤颤地说:“我……不敢来,我怕、怕你心里难受,不喜欢我……”见素激动地看着她,不停地吻起她来。他说:“大喜,我喜欢你!喜欢你!再难受见了你也好多了……”大喜惊喜地说:“真的?啊啊……素哥……我恨死我自己了,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赵多多……我恨不能杀了他……”见素心里一热,眼睛湿润了。他返身去关了门。他把头伏在了大喜松软的胸部,一动不动。大喜叫了他一声,他没有声音。大喜伸手去摇动他,他还是没有声音。大喜焦急地嚷叫了,用力地把他的头捧起来。她发现见素眼角上有一滴泪珠,害怕地“啊”了一声。她想不到他还会哭。他把脸靠在她的额头上,轻声呼唤道:“大喜!你听见我的声音吗?啊,你听见。你听我说,大喜,我心里真感激你!我爱上了你,比什么时候都想你。我要你嫁给我,给我当老婆……我一辈子都和你在一起……你不知道,不知道我败得有多惨!可我这时候和你在一起。你不嫌弃我……”
大喜呜呜地哭起来,越哭声音越大。见素突然想到有人会听见,用手去捂她的嘴巴。她吻着见素的额头、眼睛、脖颈,吻着他蓬乱肮脏的头发。见素说:“我们睡吧,躺下来,我告诉你个要紧的事情……”
洼狸镇经过了那个大会,新奇的消息越来越多了。一切都与赵多多有关。传说赵多多已经找人制造公司的大牌子了,小轿车也快买回;女秘书找成了,领回来的第二天又更名“公务员”……见素一连多少天不出隋家大院,日日失眠,眼窝发黑。隋不召和抱朴知道见素与赵多多这一场搏击折损了元气,千方百计让含章做好的给他恢复身体。半月下去,见素又头晕起来,症状反而见重。这只得又请郭运来看。郭运说这一次虽与上一次大不相同,但两次又息息相关。他说见素是阴阳两虚,已成“失精家”:“精为神之母。有精方可全神。精伤神无所舍,是为失守。精脱者死,失神者亦死。”
隋不召和抱朴听了都慌起来。他们要求老人施以重剂。老人摇头说:“正气已衰,耐不住攻伐重剂。只能用桂枝汤调和营卫,加龙牡潜镇摄纳,固阳守阴……”他说着开下方剂,嘱一家人谨慎留神,提醒病人按时吃药。抱朴取了方子一看,见上面写了:桂枝三钱,芍药三钱,生姜三片,甘草二钱,大枣六枚,煅龙骨、煅牡蛎各一两。
古 船张 炜 著
第十六章
抱朴依旧到老磨屋去。空余的一切时间他都忙着算帐。他耳边老响着弟弟的那句话:你算得太晚了。他常去催促弟弟吃药。见素多少年来第一次这么安静地躺在炕上。郭运每隔几天来看一次,还带给他一本白话《天问》。见素就翻着它打发时光……隋不召进隋家老宅大院的次数增多了。老人看见素,也看抱朴。他嘲笑抱朴算帐,说帐这个东西是人世间最胡涂的,人弄出帐来本为了聪明,算来算去也就胡涂了。抱朴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后来一直回避算帐。但那个承包大会终于还是诱惑他抓起了算盘。
有一天黄昏从远处飘来了跛四的笛音,隋不召听了一会儿警觉地对抱朴说:“笛音变了!”
抱朴屏住呼吸听着。笛音果然一改它几十年的声色,抱朴惊讶地呆住了。它过去一直是尖尖酸酸,孤寂而悲伤,而今却透出了一种不能遮掩的、像是偷来的欢乐。这笛音原来曾是洼狸镇光棍汉永恒的音乐,而今倒变得再也不能让人习惯。隋不召说一声:“我去看看”,就走了。
抱朴再也无心做事。他的心一直慌慌地跳动,焦躁不安地在屋里来回走动,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深夜里,笛音消逝了,他才躺下休息。可是睡不着。好不容易捱到了天亮,叔父隋不召伏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告诉:
“小葵嫁给跛四了!”
接下去抱朴的头颅像被击了一拳,嗡嗡地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出了厢房、跑出了院子。他嘴里咕哝着什么,一直跑到老赵家的小巷子里。他用手砸着窗子,直到小葵手扯小累累站在了窗子的那边,他一双眼睛看着她又瘦又白的脸,问:“真的吗?”窗子那边答:“真的。”“什么时候?”“前些天,镇上人忙着开大会那会儿。”“啊啊,啊啊……小葵!你该告诉我一声!你该等等我!”抱朴喊道,抱着头颅。小葵用牙齿咬着嘴唇,摇了遥头:“我等了你几十年。我那天一照镜子,见里面的人那么多白头发。我哭了。里面的人也哭了,我们俩互相叮嘱:再也不等了,再也不等了……”抱朴难过地蹲在了地上,喃喃地说:“可是……有小累累!把他还给我吧,他是我的孩子。”小葵冷冷地回答一句:“不。他是兆路的孩子。”……抱朴眼前又闪过了那个暴风雨之夜。他朝着玻璃举起了拳头,又缓缓地放下。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见素正在他的厢房里等他。抱朴进门默默地站了一会儿,扳住了他的瘦削的肩膀。见素感到了那只大手在剧烈地抖动。抱朴用手抚摸着见素的头发,一声不吭。见素看着哥哥的眼睛说:“叔父刚才来了,你不在,他又走了……”抱朴点点头:“走了,她走了,干干净净了,无牵无挂了。他们都走了──你不是也要走,要进城去吗?老隋家啊,老隋家!老隋家的人啊……”见素安慰着他,让他休息,告诉他明天还要去看老磨。抱朴紧紧握住弟弟的手,乞求般地说:“不,你不要离开我,今夜你不要走!你在这儿跟我说话──我一肚子话想说给你听,我闷死了。小葵走了,你也要走,我说给谁听?我说给老磨屋?我说给这间厢房?见素啊!你不要站着,不要这么直眼瞅着我,你坐下,就坐在炕上吧……”
见素慌慌地坐了。他第一次见哥哥这样,心里可怜起他来。他想安慰哥哥,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小葵嫁人了,她永远地属于别人的了。抱朴爱这个女人爱得要命,见素对这个清清楚楚。他在心里说:“抱朴啊,你忍受着一切,坐在老磨屋里,如今算是得到了报应。没有人能帮你了,可怜你也是白搭。”
抱朴用抖抖的手去卷烟,卷得不成型儿。见素给了他一支香烟。他急急地吸着,吸了两口又拋掉了。他问见素:“你骂过老隋家人『窝囊』?”见素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他狠狠地点着头:“你骂过。骂得好。我现在也想这么骂。眼盯盯地看着她走了,走没了影儿。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好象就为了折磨人才活下来一样。自己不高兴,也不让别人高兴,这他妈的算是什么怪人!有话都闷在心里,闷一个月、一年、一辈子,就像闷面酱一样,闷得全变了色儿!从来没有痛痛快快说过话,身上的血全瘀在那里,真想照准自己随便哪儿扎一锥子。流血了,疼得在地上乱滚,喊裂了嗓子,喊得他们退开老远。想是这么想,从来也没有那样的胆子。什么都不敢。那就趴下过一辈子吧,偏偏又不能。偏偏又知道恨、知道爱,知道在暴雨天里往外跑。有时候像被热水泼了一样,烫得难受,老想蹦起来。咬住牙,挺住,一声也不吭,一声不吭啊。我要过小葵,我身子被雨淋得湿淋淋的,就这么抱紧她过了一夜。她是我的,我不要别的了,我可以穷,可以被人踩在脚底下,可是我要小葵!我没有一天不这样想,也没有一天敢去找她。这样过完了十年、二十年,我和小葵都有了白头发。我到底怕什么?怕兆路那双眼,我老梦见他在阴间里瞪着我。我还怕老赵家,小葵是老赵家的人。我也怕我自己,怕老隋家。老隋家的人不该有家庭,不该有后代。可是老隋家的人也是人哪,老隋家有女人,有男人。老隋家的人世世代代都重名声,名声变得一钱不值,也还是为名声去费脑筋。我刚才说了怕这怕那,最要紧的一条还没有说,就是怕那个名声。小葵把她给了我,那时候兆路还活着,她倒什么也不怕。我真可恶。我怕镇上人说:老隋家有人趁别人闯东北的时候夺了人家的老婆。我战战兢兢地回避着这句话。小葵过得多苦,兆路死了,我该把她接到咱家里来!我是个小人,我再也不会瞧得起我自己。小葵是好样的,她咬咬牙走了,像个男子汉。我倒像个女人。我这辈子想着她……不,我该从现在起忘了她,把什么都忘了吧,只记住一条:我这个人真窝囊……”
见素第一次听哥哥这样痛心疾首地剖析自己。他激动地打断哥哥的话:“别说了,别这样说了!你是个好人,比我好多少倍。你往狠里骂自己,我真害怕……哥哥,你是老大,老隋家的苦你受得最多,多不容易。我明白你,我比什么时候都明白你……”
抱朴的额头上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发冷似地磕着牙,说:“你不明白我。谁也不明白我。这也怨我自己,想的太多,告诉别人的太少。我跟桂桂夫妻几年,也没说完心底的东西。不是怕什么,是想得太多太多了,说不明白了。我真羡慕别人:无愁无忧,有点忧愁一阵风就吹散了。我羡慕桂桂,她真是个小孩子,到死的那天一双眼还像个孩子。这双眼你见过,真好看,又黑又亮。她大概谁也没有恨过,这样的眼装不下什么恨。你记得办大食堂那会儿全家隔离开搜粮?她给打得脸都肿了。可是她晚上躺在我怀里,看着我,眼里面没有一丝恨。我当时就寻思,我真有福啊,和个『孩子』在一起过日子,自己多少染上一点她的脾气就轻松了!到后来我才明白这是痴想,谁也没有本事改变我一丝一毫。我已经是铸就了的沉甸甸一块东西,再也漂不起来了。后来我还想就这么一辈子了,坐到老磨屋里吧,让老磨一天到黑这么磨,把性子磨钝,磨秃,把整个儿人都磨痴磨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