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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他喝住牲口,亲手给它解去了套绳,让李知常牵出磨屋。安装开始了。一连多少天热热闹闹,一群人围住了老磨屋。隋不召前后奔忙,一会儿拿黄油拿扳手,一会儿吆喝人们退远些。柴油机终于“彭彭”地响起来,它几经变速,带动老磨悠悠地转动,“呜隆呜隆”的声音更大了,好象那遥远的雷鸣越滚越近。磨屋里还架起了一条输送带,及时地、源源不断地把浸烫好的绿豆送进黑黑的磨眼。磨渠里的浆液哗哗流淌,顺着新顺的地下信道直流进沉淀池。人们终于明白了:这个老磨屋永远结束了木勺扣绿豆的年代。但磨屋里仍需要一个人看老磨、及时地用木勺去摊平运输带上叠起的绿豆。抱朴仍旧要坐在这个老磨屋里。
他很难再享受到以前的清净了。镇子上有断有人来参观机器磨屋,来了就不愿离去。大家都齐声赞扬,惟有一个叫史迪新的怪老头不以为然。他反对一切新奇怪异的东西,并且跟隋不召有宿怨。对这个人参与做成的事情尤其不能容忍。他看了一会儿,对隆隆转动的机器狠狠吐了一口:“呸!”然后扬长而去。粉丝房里的姑娘也常常来,闹闹来了,嘴里吮着糖块,只是笑。她一来机器就不敢像往常一样轰鸣,满屋里只剩下她的呼喊声了。她高兴了什么都骂几句,骂老磨,老磨不会应声;骂别人,被骂的人就笑着看她一眼。她到处跑,东摸西摸,有时还要莫名其妙地跺一下脚。有一次她伸手去摸皮带,被抱朴一个箭步冲上去揽到了怀里,抱到一边,又嫌烫似地往旁一推。闹闹不认识似地看着抱朴,尖尖的嗓门呼叫着:“哎呀,哎呀你这个红脸汉了呀……哎呀──”她叫着,一边回头看着,飞快地逃走了。所有人都笑起来。抱朴却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默默地坐在方凳上。
人们渐渐来的少了。有一次抱朴一个人坐在那儿,从小小的窗洞上往外望着。他突然看到寡妇小葵和长不大的孩子小累累手提一个篮子,就站在不远处的沙滩上向这边望着。他隐隐约约听见孩子在问母亲:“……什么是机器?”──他突然激动起来,扑上小窗洞,嗓门撕裂了一般喊道:“孩子,过来看,这就是机器!”……没有响应。
隋见素出车归来的时候常常走进老磨屋,陪哥哥坐一会儿。也许是赶着马车在原野上奔驰惯了,他特别不能理解一个壮年汉子怎么能像一个老人那样默默地坐在这里?哥哥不愿说话,似乎对外面发生的任何新鲜事情都不感兴趣。他只好一个人吸烟,吸一会儿再走出磨屋,算是陪过了哥哥。他望着抱朴宽厚的脊背,觉得就像石块一样沉重。这厚厚的脊背里面装下了什么?他知道那也许永远是个谜了。他与抱朴是异母同父的兄弟,可他自己明白永远也不会理解这个老隋家的长子。见素那天从晒粉场上归来,对哥哥讲了赵多多怎样凶狠地喝斥含章和小葵,可抱朴仍旧沉默着。见素恨恨地说一句:“等着看吧。老隋家的人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只是在这时候抱朴才瞥了弟弟一眼,自语似地说:“我们只能做粉丝这个行当了。”见素冷冷地盯着老磨答道:“那可不一定。”……他多想把哥哥推出这个倒霉的磨屋,让这个壮年汉子今生今世也别再跨进来。也许抱朴生下来就注定了要干粉丝工业,可他不该来看老磨。
抱朴做粉丝的手艺全镇第一,这是人们公认的。可是没人记得他跟哪个师傅学过,大家说这真是老隋家自己的行当啊。前几年粉丝坊发生了一次大倒缸,抱朴给人们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印象。那个不祥的早晨,粉丝房飘出了一股奇怪的气味,接着淀粉就漏不出粉丝了;后来粉丝勉强拉成粗细不匀的一段,到了冷水盆里又断成几截;再到后来淀粉干脆就不沉淀了。粉丝坊损失惨重,整个高顶街的人都痛心疾首地呼叫:“倒缸了,倒缸了!”第五天上,作坊花重金从河对岸请来一个手艺超群的老师傅。老师傅进了作坊,马上紧张地把嘴巴收成一束。他品了品沉淀缸里的浆液,就慌张地扔下重金逃去。高顶街书记李玉明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心焦火燎,一夜间肿大了双腮。当时抱朴正木木地坐在河边磨屋里扣着木勺,知道倒缸之后,扔下木勺就进了粉丝房。他一个人蹲在角落里吸烟,看着一张张惊恐不安的脸色。他见书记李玉明的脸已经上窄下宽,正亲手往门框上拴避邪的红布条。他忍不住磕了烟斗,站在沉淀缸前,用铁瓢泼出一些浆液。所有人都愣愣地看他。他不言语,只是泼,一个缸一个缸地泼。后来他又蹲到角落里。半夜里,他又重复地泼几次。还有人见他喝了几口浆液。天亮时他大泄不止,手老要捂着腹部,脸色蜡黄。可他仍回到角落里蹲下。这样过了五六天,粉丝房里突然飘出一股芬芳之气。人们再到角落里寻找抱朴,他已经不在了。大家动手试着潜心制粉丝,发现一切又都正常了。抱朴仍坐在老磨眼前。
见素怎么也闹不明白一个人会这么死心眼。有这样的手艺为什么不当技术员?那样月薪会成倍增加,而且又体面轻松!抱朴总是摇头。他喜欢清净。见素怀疑这不是真的。
跟哥哥讲了晒粉场上的事情之后,见素第二天又赶车踏上了通往海码头的沙土路。车子颠簸着,他怀抱着长鞭,又想起了“不会老为别人抱一杆鞭子”的话来,心中无比苦涩。他用力地抽打辕马。来去花掉了四五天的时间,当他赶车归来,远远地望见河岸上那一溜儿“古堡”、望见耸立的老城墙垛子时,心里就一阵阵激动。他停下车,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大哥。但他离开磨屋老远,就听到了隆隆的机器声;进了门,他看见那些变速轮和输送皮带,一下子呆住了。他的胸口有些发紧,声音颤颤地问了一句:“这是谁搞的?”抱朴告诉是李知常和叔父他们。见素骂了一句,一声不吭地蹲在了地上。
见素一连好多天没有走近老磨屋一步。他不愿看到那令人眼花缭乱的变速轮。他估计再有不久,所有的磨屋、还有粉丝房,都会全部机械化了。他们这一回可真帮了老赵家的大忙了……他在落满霞光的河滩上徜徉。他只是远远地躲着那些磨屋。暮雾里,远远地飘来一阵阵笛音──这是光棍汉跛四吹响的,他的笛音总是这么尖尖的,一跳一跳的。见素在沙滩上久久伫立。他望着浅浅的河水,想着在李知常身边奔忙的叔父,差点骂出声音来。他急躁地扳着手指,手指骨节发出了“(同:口卡;音:咖)(同:口卡;音:咖)”的响声。
他从河滩上急急地走下来,直向着叔父的屋子走去。
叔父的住处离开侄子和侄女的院落还有一段路。那是一栋厢房,他由海上回来后就一直住在这里。见素走到叔父的厢房近前,发现屋里没有点灯。门大敞着,见素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他闻到了一股酒气,听到了碗碰桌子的声音,知道叔父正在屋里。这会儿屋里的隋不召问了一句:“是素儿吗?”“是素儿!”见素应一声,跨了进去。隋不召哼哼着,盘腿坐在炕上,摸黑用碗舀酒。“黑影里喝酒好啊。”叔父咕哝一句,咕噜灌进一口酒。他让见素也喝一点,见素喝了。老头子喝一口用手抹一下嘴巴,喝酒的声音很响。见素喝酒没有一点声音。这是两辈人的区别。隋不召在船上吃过生鱼,用烧酒把泛上来的腥气再浇进肚里。而见素平时滴酒不沾。他们这样喝着,直喝了半个时辰。一股委屈和怨恨,像火焰一样燎着见素的胸口。正这时隋不召的酒碗掉在地下跌碎了。清脆的响声使见素出了一头虚汗。隋不召咕哝说:“……素儿,你听见跛四吹笛子吗?你一准听见。就是这该死的笛子搅得我一夜一夜睡不着。我这几天夜里在小巷子转着,转到多半夜。我老想死。你不知道,不知道!”隋不召把手捏在侄子的肩膀上,用力地推揉着。见素深深地吃了一惊。他不知叔父到底遇到了什么?隋不召两手搓打着膝盖,突然把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喊道:
“老隋家,死人了!”
见素楞楞地盯住叔父。尽管是黑影里,他也看得见有两行发亮的泪水从老头子脸上流下来。他问:“谁?”“隋大虎。听人说死在前线了,也许是真的……洼狸镇上就我一个人知道。”老头子像是在用鼻子说话,嗡嗡地响。隋大虎是见素出了五服的一个弟弟,但毕竟也是老隋家的一个人哪。他的心里一阵沉重。老头子又说:“好好的一条汉子。去年他走的时候我去喝过酒,才十八岁,嘴唇上没有一根胡子。”……跛四的笛子又传过来。笛音尖尖,吹笛子的人舌头冻成了冰坨。在这笛音里,见素恍恍惚惚又看到了大虎兄弟的身影。完了,大虎再也回不到洼狸镇上了。见素听着冰凉的笛音,好象猛然间醒悟到:我们都是这座镇子上的光棍汉。跛四尖尖的笛音是为光棍汉们唱出的歌。
隋不召喝得大醉,从炕上跌了下去。见素去抱他,才发觉他只穿了个小短裤,通体冰凉。他把老人抱起来,就像抱了一个不懂事的娃娃。
这场酒醉得好厉害。隋不召三天之后才醒过来。他胡言乱语,两腿在地上交绊着,不住地跌跤,爬起来就伏在窗户上看。他说有一条大船已经靠码头了,郑和大叔亲自掌舵,他还呆在洼狸镇上干什么。见素和抱朴守着他,含章一天三次为他做饭。抱朴为他打扫卫生,抹去窗上的蛛网。叔父却阻止侄子说:“你扫什么?这个窝我不要了。我一会儿就得上船。你也走,跟我下老洋去。你愿意死在没有出息的镇上么?”抱朴怎么劝解也不行。他告诉叔父是病了,叔父的小灰眼珠却惊讶地瞪圆了,嚷着:“我病了?是洼狸镇病了?你闻闻它的臭味儿,闻见了么?”说着他就蹙起鼻子。他还跟侄子讲:海水论“更”,一更就是六十里。有他妈的那么几个贱种,硬说一更合三十里。试试水深浅那叫“打水”,用一根绳子拴上铅锤,铅锤上涂了蜡油或牛油。这东西叫“掏”……抱朴守着叔父,让见素去请老中医郭运。见素走了,一会儿郭运就来了。
郭运号过脉,说服药后三日当愈。说着开下药方。他开药方时,含章一直伏在桌边看着。郭运起身要走,一转脸看到了含章,立刻止住了脚步。含章细眉如描画的一般,黑细黑细;眉下的双目也黑亮灼人,可是目光冷峻;脸色苍白,脖颈如蜡似雪,近乎透明。老中医手捋白须,神色惊楞,马上又坐在了刚才坐过的凳子上,要为含章把脉,含章冷冷地谢绝了。
老中医说:“你有病无疑。”又转脸对抱朴说:“造化之机,不可无生,也不可无制。无生则发育为由,无制则亢而为害!”抱朴不知根底,但极力规劝妹妹。含章再一次冷冷地谢绝。郭运长长叹息一声,出门去了。大家久久地看着老中医的背影。
古 船张 炜 著
第三章
隋见素终于辞掉了粉丝大厂的工作。很多人都对老隋家的一个人离开了这个行当感到惊讶。隋见素却无比轻松。他到工商部门去申请,又多次找高顶街书记李玉明和主任栾春记,终于在大街上设了个烟酒小摊。一个月之后,他又寻了一间临街的闲房,准备开一个商店。他几次到老磨屋里请哥哥跟他一起干,抱朴总是摇头。见素沮丧地说:“你的字好,那就给店写个匾额吧。”
老磨隆隆地转动。抱朴取起见素拿来的笔,大声问:“什么店名?”见素一字一顿地说:“『洼狸大商店』。”抱朴在方木凳上伸展着纸,手突然抖个不停。他去蘸墨,手抖得更厉害了。
匾额终于没有写成。见素不得不去求了镇小学的校长长脖吴。校长五十多岁,颈肉出奇地松驰。写匾额时,他不用瓶装墨汁,而让见素在一个半尺长的老砚台上研墨。见素整整研磨了一个钟点。长脖吴取出一杆秃头大笔,蘸饱了墨就在崭新的红纸上揉动起来。见素看到他瘦瘦的手腕上突然就凸起三道青筋,当青筋慢慢消下去的时候,“洼狸大商店”五个大字已成。其中有三个字与所有人的写法都不同。看着这几个字,不知怎么老让人想起生了锈的铁器。匾额悬到门上,身材颀长、面孔白晰的隋见素斜倚在门框上,看上去这个店多少有些怪异。开张的前一个星期只卖出三瓶香油、一盒香烟。隋不召第一个走进侄子的店里当顾客了,他四下里看着,临走时建议店里要卖零酒及下酒用的咸菜,墙壁上还要用油漆画个大酒坛。见素一一采纳,并且能够举一反三,在门侧外墙上贴了电影女演员的画。洼狸镇上的老人都在庙会上蹲着喝过零酒,酒坛勾起了他们一片怀旧之情。这样店里先多了老头子,接上又有了年轻人涌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