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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拥有一个镇子的人,怎么还能要原来的丑陋老婆?于是他口念手写一纸休书,又用那个印章按了一下,当天与老婆离婚。离婚的第二天,一觉醒来却再也不见了印章。众人惊恐无比,到处搜索。站岗的后来说:好象在半夜时分,有个黑影从院墙上闪了一下。
那个黑影是谁呢?这或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
最明白不过的是镇委自此再没有了,权再没有了。十几年之后,有人回忆起来还是叹息不止,说那个副手掌不住权事小,丢了镇委事大。他万不该沉浸在离婚的喜悦里,昏头昏脑地丢了印把子,留下千古骂名。
在镇上大权频频易手之时,早有人盯住了高顶街的大权。但是谁都知道该权握在四爷爷手里。有了红脸小伙子的教训,再很少有人敢去围那个小院了。不过捱到镇委再也没有了的时候,高顶街的大权就变得十分宝贵起来。谁都知道,它正完整无损地保存在四爷爷阔大的手掌里。问题是敢不敢去夺。人们议论着,其中也不乏跃跃欲试的人。在长期的争斗中,由于“无敌战斗队”结冤渐多,后来终于使“井冈山兵团”等几个组织有了联合的趋势。大家经过三天三夜的谈判,达成了新的协议,决定向高顶街最后的一个反动堡垒进攻,夺下被走资派把持了的那部分权力。他们令手下善画者画了高顶街的地图,拼成一张极大的军事地图,悬在墙壁上。首领们站在图下研究战略部署,通宵达旦,不知吸了多少香烟。哪个街口放多少兵力、哪个地方需要加岗布哨,争执不下。首领中有一人读过几句“孙子兵法”,常常发出“孙子云”来,终于激怒了其它首领,大家骂:“去你娘的『鬼孙』。”后来几个首领终于取得了统一,就是采取与孙子相反的战略。这时会议已经开过了两天。第三天阴云密布,凉风习习,街巷上出现了神色反常的人。有经验的老人纷纷招呼自己的孩子赶紧回家,然后牢牢地插上院门。只有隋不召小腿交绊不停,在街上窜来窜去,跟各个组织的人都搭话。有人威胁他,说别死于马蹄之下,他哈哈一笑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人斥笑他算什么“来使”,他说:“我可是郑和大叔派来的!如今我们的大船都停在码头上,郑和大叔一声令下,火炮就打过来了。你们见过挖出来那个老船么?这回哪一条都比它大。小心。哼哼。”隋不召一绊一绊地走了。他所行之处留下了酒香,人们不禁纳闷:如今的酒厂可都停工了,他从哪儿买到了酒?
当一切皆按计划部署停当之后,就有一群群手持木棒的人出现在四爷爷门前。赵多多的队伍一部分留在小院内,这会儿早伏在墙头上,支起了钢枪。另一部分却从四面围过来,把空地上的人紧紧包围。联合组织的人又从外面围了一层。赵多多的人再围一层。这样只是围着,互相恨恨地盯视,暂不动手。围来围去,不少人胡涂起来,分不清敌我,仇恨的眼睛茫然四顾,最后落在自己这方的人身上,挨一顿臭骂。围到正午时分,大家的肚子都响起来,就有人喊:“早干早利索,动手吧!”赵多多爬上墙头,只穿了一条短裤,抓起枪来朝上打了一发子弹,说:“枪子可不长眼。”人群听到枪声就摇晃起来,乱哄哄地吵开了。有人在后面喊:“往前冲,往前……”后半截话猛地止住了,估计有人照准他的脸来了一拳。人群中有一个脆生生的姑娘振臂呼道:“革命的战友们!赵炳不投降,就让他灭亡!”立刻有一群人随声呼起了口号。赵多多远远地用指头点划着那个呼口号的姑娘,骂声不堪入耳,最后还脱下一截短裤,说:“来吧,我可知道你毛病犯在什么地方!”人群里一阵哄笑,接上又被“枪毙流氓”的口号声压了下去。人群大乱了,人流往前涌动着,各种呼叫令人恐惧。赵多多又一次朝天放了一枪。就在这时候,院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四爷爷赵炳高大的身躯出现在门口台阶上。
空地上的人一瞬间没有了声音。
赵炳轻咳一声,说:“老少爷们,赵炳出来晚了……洼狸镇这一截上的争争吵吵,我全知道。对我赵炳的所有闲话,我想不必申辩,日久自明。我如今要说的是:我凡人一个,有何德才经管高顶街大事?多少年呕心沥血,反倒延误了大伙的前程。你们来夺权正中我意。我早想卸下乌纱,自享清贫。今天一言为定,还权与民,来、来、来!”他说着翻卷衣角,挣断了腰带上拴的一个皮环,解下了一个暗红色的木头印章。他双手抓紧印章,高举到右肩上方,神色穆然,大声喊道:“一旦掷出,再不复回──乡亲看准!”
他的身体后移半步,两手也往后移,摇动一下,猛地往前一冲。手中的印章拋在了空中。
赵多多绝望地大呼了一声,赵炳严厉地朝他一摆巴掌。
印章落下来,很多人躲闪着。顷刻,又有人上去抢在手里。抢到印章的人高高举着它,由一些人拥护着,往远处走去。赵多多要领人冲上去,被四爷爷喝住了。
老隋家大院几个月来或者是大热闹,或者是大沉寂。不知有多少造反组织来院里闹腾过,重复着训话、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老隋家曾是最显赫的人家,哪个组织不来这个大院就不算有作为。兄妹三人依次站好,被各个组织的头头训斥着,用食指戳来戳去。头头们都喜欢去戳含章,乜斜着盯住她说一句:“小东西!”有一次隋抱朴用手去挡伸向妹妹的手指,被对方一拳打过来,鼻血染透了好几层衣服──就在那只拳头收回的瞬间,隋见素像头小豹子一样扑上去,狠狠地咬住了那人的胳膊。几个人打见素的头、肋骨,用脚踢他,他就是不松口。那个被咬的人没命地呼叫,最后躺下来。见素也躺了下来,但仍不松口。有人踩住见素的头,用一根钢筋去撬开了他的嘴。
兄弟两个给逮走了。逮走的当夜,他们就被光光地吊起来,有人用柳条从头到脚细细地抽。整整两天两夜,他们嚎叫着,后来连叫也叫不出声音了。第三天上,隋不召用两瓶白酒买通了一个头头,才把两个侄子背回家来。抱朴和见素已经不能动了。隋不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请来郭运,给他们涂了满身满脸散发着铁锈气味的药膏。
造反派们忙着搜索印把子的时候,隋家大院才没有了声音。兄弟姊妹蹑手蹑脚地在院里走动,说话也压低了嗓子,有时干脆只做手势。只有隋不召一个人进院时敢于放声说话。抱朴和见素怎么也搞不明白叔父从哪里弄得到酒,喝得满脸酒气。后来隋不召得意地泄露了秘密:张王氏自己偷偷用土法儿酿白酒。那种酒性烈,只是多少有股醋味儿。
有一次他去买野糖吃,无意中发现了一个蓝花瓷坛,一开盖子,酒香四溢。但张王氏死活不承认是酒。她说那是卤水。隋不召说她越来越年轻了,张王氏笑吟吟的。她接受了隋不召的爱抚,承认了那的确是烈酒。但她还是不允许品尝。隋不召急得团团转,有时停下来,就用手指弹击着张王氏那布满灰尘的细颈。这一天他终于没有喝上酒。后来他打听到张王氏属于“革命联总”,于是就设法加入了这一派,尔后再去找她。张王氏一见到他就咯咯地笑,用手捅了他一下说:“喝个够吧,老馋鬼。”隋不召当天大醉。他自己也不知睡到了什么时候,醒来时见屋门反锁,室内空空,自己的两手绑在了肚脐那儿,欲动不能。这天他静候张王氏来到,两人又喝起来,使用了很久没有试过的“以酒醒酒”之法……
隋不召有很长一段时间来往于张王氏和隋家大院之间。一方是骨肉之情,一方是酒的诱惑。后来隋抱朴兄妹三人又一次被抓,但不久含章由贵人搭救,两个哥哥也安然回家。这个时期形势发展愈加迅猛,省里成立了革命委员会,并向首都北京发去了致敬信,信的开头就是“最最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再后来,其它省也相继成立革命委员会,但致敬信开头的“最”字已经叠成一串。隋不召仍旧去张王氏家。有一次他端杯欲饮,张王氏一把夺了下来,喝斥道:“你做了『首先』吗?”接上她教隋不召怎样站立、怎样握紧红色的小语录本,连呼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祝伟大领袖的亲密战友永远健康──“这就是做『首先』了吗?”隋不召问。张王氏点点头:“以后开会、吃饭,都要做『首先』!”隋不召想了想说:“这个俺懂。航海经书上写了,船下水时候就要祷告,『伏以神烟缭绕,谨启诚心拜请』,词儿不一样罢了。”
“跟我做做『首先』吧!”隋不召见了侄子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来几个红色的语录本,教会了他们,并嘱咐说,他不在的时候,就由抱朴率领做“首先”。
有一天抱朴把饭菜摆在桌上,惟恐凉了,就急急地召集弟弟妹妹快做“首先”。三个人站好了,抱朴刚刚呼出“首先让我们……”几个字,院门就“哗”的一声被踢开了。几个人无比愤怒地冲进来,对浑身颤抖的兄妹三人喝问:“你们干什么?”抱朴说:“做个……『首先』。”一个人挥起巴掌打过去,骂道:“什么狗东西,也配做『首先』!”另一个说:“别以为你们的事情我们不知道。革命群众的眼是亮的。”他们骂着,收回了所有语录本,扬长而去。含章哭了。见素去拿桌上的窝窝头,被抱朴喝住了:“不能吃饭。在心里做『首先』吧……”
隋不召后来知道了侄子们做“首先”挨揍的事,悲愤异常。他怎么也不能理解抱朴兄妹为什么就不能表忠心,同时对造反派们的侦探能力也感到费解。他想了想对抱朴说:“他们一准有望远镜。”
他的这个判断不久就被证实了。
土改复查中被打死的“面脸”,留下了一个皱巴巴的“小地主婆”和三个女儿。她们轻易不敢出门,有好长时间人们把这四个给忘了。可是有一天一个组织的头头爬上高高的瞭望台,一眼就看到“小地主婆”在院角的桃树下埋一个瓦罐──他手里拿了一架望远镜。多半年里这架望远镜给了他无限的乐趣。他常诡秘地说:“我什么不知道?!……”他当即命令副手领人去院角桃树下挖出瓦罐。副手走了,一会儿就押来了浑身筛糠的小脚女人,提回了瓦罐──瓦罐里原来装了几张陈旧的股票、一个谁也看不明白的发黑的帐本。头头说:“这就是『变天帐』。”副手无比惊愕地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埋在桃树下?”头头说:“我什么不知道?!”
整个造反组织都兴奋起来,连夜拟稿上报,又到瞭望台上用喇叭筒通报全镇。镇上人都在奔走相告:“挖出变天帐来了!”各派组织的头头都嫉妒那个得手的人,骂着:“奶奶的,还不是就靠一个屁镜。”尽管如此,开批斗大会时,几派差不多都参加了。后来,那个人就将望远镜挂在胸前,大背着手行走在洼狸镇大街上,踌躇满志。这使另几个头目心中充满了怨恨。他们想总有一天把那个人干倒,从他脖子上拉下望远镜来。有一天副手发现地主婆的女儿给母亲来送饭,绕来绕去走到了头头的屋里,半天才出来,心生疑团。后来他瞅准一个机会逮捕了送饭的三个姑娘,严加审问,终于把事情搞明白了。原来头头曾威胁说要枪毙她们母亲,她们吓得跪下来。头头于是分别把姊妹三人糟蹋了。副手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感到自己无力收拾头头,就暗地里联络了其它两派,在一个深夜绑了头头。第二天副手就把那架望远镜挂到了自己脖子上。批判大会开得空前隆重,几乎全镇的人都参加了。会上,几派的头头轮流主持,让捆绑了的头头站在一旁,命令姊妹三人细细道来,再细细道来。会议开了两天,参加大会的人越来越多。这个会差不多成了一次性的普及教育。当姑娘讲到一个关节上,就有一个头头走到捆绑的人跟前喝问:“是这样吗?”……会议开完,姊妹三人押在一块儿等候处理。她们实在疲乏了。当夜,大姐见两个妹妹睡着了,就一个人吊死在窗棂上。
一架望远镜促进了几派的联合,再加上省内外的大好形势,洼狸镇成立革命委员会的条件已经成熟。在经过几个星期的争吵、谈判之后,委员会终于成立了。宣布成立的当天,选拔了全镇臂力最强的几个人擂鼓,又特制了一挂九丈六尺多长的大鞭炮。张王氏负责训练了一支由五十岁以上的人组成的化装高跷队。这些人都是在当年庙会上练就的功夫,所以表演极其成功。整个庆祝队伍无头无尾,在街巷上漫漫地流动,像一条蟒蛇那样光滑自如。一截儿打鼓,一截儿放鞭炮,最热闹的一截儿则是张王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