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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情不自禁地拿着火筷站在电视机前,轻轻敲了敲动物头骨的额头部位。“咕”——一声类似巨大鼻音的声响。我本来预想的是“通”或“砰”那样硬物相撞之声,因此可以说颇感意外,但毕竟不便因此而说三道四。既然作为现实问题发出的是如此声响,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一来声音不至于因说三道四而出现变化,二来纵使出现变化也不会带来整个情况的转变。
头骨看得厌了敲得烦了,我便离开电视机在床沿坐下,把电话机放在膝头,拨动“组织”正式代理人的电话号码,以确认工作日程。负责我的人接起电话,说四天后有一项任务,问我有无问题。我说没有,为确保日后万无一失,我很想向他强调使用“模糊”的正当世。但考虑到说来话长,只好作罢。反正文件正确无误,报酬也够可观。而且老人说过未曾通过代理人,没有必要弄出节外生枝的事来。
况且从个人角度我不大喜欢负责我的这个人。此君30光景,瘦瘦高高,总以为自己无所不知。我可不愿意使自己陷入必须同这等人物交涉棘手事的境地,除非万不得已。
三言两语商谈完事务性工作,我放下电话,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一罐啤酒,放录像带看汉弗里·勃格特的《基·拉戈》。我非常喜欢里边的劳伦·巴克尔。《数点一二三》里的巴克尔固然不坏,但我觉得《基·拉戈》中的她似乎多了一种其他作品所见不到的特殊气质。为了弄清到底是怎样的气质,我不知看了多少遍,但终究未得出正确答案。或许类似一种为将人这一存在简单化所需要的寓言性。我无法断言。
老实看录像的时间里,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电视机上的动物头骨上面。这么着,我再也不能如平时那样聚精会神地盯视画面,在哈里肯出场时关掉录像,转而边喝啤酒边愣愣地看电视机上的头骨。凝眸之间,我发觉对那头骨似乎有点印象。可又全然想不出究竟是怎样一种印象。我从抽屉掏出T恤,把头骨整个罩起,继续看《基·拉戈》。这才总算得以把注意力集中在劳伦·巴克尔身上。
11点,我走出公寓,在车站附近的超级商场随手买了些食品,又去酒店买了红葡萄酒、汽水和橘汁。接着在洗衣店取了一件上衣和两件衬衫,在文具店买了圆珠笔、信封和信笺,在杂货店买了纹路最细的磨石。还到书店买了两本杂志,在电气品店买了灯泡和盒式磁带,在照相馆买了立拍立现式照相机用的胶卷,顺路进唱片店买了几张唱片。结果我这辆小型车的后座给购物袋堆得满满的。大概我天生喜欢购物吧。偶尔上街一次,每次都像11月的松鼠买一大堆零零碎碎的物品。
就拿我这辆车来说,也是百分之百的购物车。所以买车,就是因为购物太多拿不过来。当时我抱着购物袋,走进刚好撞见的旧车出售场,发现车的种类实在令人眼花镜乱。我不大喜欢车,加之不懂行,便说什么样的无所谓,只想要一辆不是很大的。
接待我的中年男子为便于决定车种,拿出了很多样本给我看。我告诉他自己没心思看什么样本,我需要的纯属购物车,既不跑高速公路,又不拉女孩子兜风,更不为全家旅行之用。既不需要高效引擎,又无需空调无需随车音响无需天窗。要的只是转弯灵活、少排废气、噪音不大、故障不多、足可信赖、性能良好的小型车。颜色以深蓝色为最佳。
他推荐的是一辆黄色小型国产车。颜色诚然不甚理想,但坐上一试性能不坏,转弯也相当敏捷。设计简练毫无多余设备这点也适合我的口味,而且由于车型旧,价格也便宜。
“车这东西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中年推销员说道,“不客气地说,人们头脑都有点神经兮兮。”
我说我也有同感。
这样,搞到手一辆购物专用车。很少用于购物以外的目的。
采购完毕,我把车开进附近一家餐馆停车场,要了啤酒、鲜虾色拉和洋葱片,一个人闷头吃着。虾太凉,洋葱片水分过大。我环顾一圈餐厅,没有发现哪个食客抓住女待发牢骚或往地板上摔碟摔碗,便也不声不响地一扫而光。有期望才有失望。
从饭店窗口可以看见高速公路。路上各种颜色和型号的汽车奔流不息。我一边看车,一边回想昨天打交道的奇妙老人和他的胖孙女。无论怎样善意看待,我觉得两人都是远远超越我想象的另一个异常世界的居民。那傻里傻气的电梯,那壁橱后面巨大的洞穴,那夜鬼那消音作业,没有一样不异乎寻常。不仅如此,还居然把动物头骨作为我归家礼物送给我。
饭后等咖啡的时间里,由于闹得无聊,我逐一回想了胖女郎身上的有关部位——方耳环、粉红色西服裙、高跟鞋,以及大腿和脖颈的脂肪附着状况、面部神态等等。我可以使以上每个细节历历浮现在眼前,然而当把这些归纳为一个整体时,其印象却意外依稀起来。我猜想这恐怕是最近我未同胖女性睡过觉的缘故。惟其这样,我才无法完整地想象出胖女性的身段。我最后一次同胖女性睡觉,已是差不多两年前的事了。
但正如老人所说,同样是胖,而胖法却千差万别。往日——大约是发生联合赤军事件那年……我曾同一个腰和大腿胖得堪称离谱的女孩睡过。她是银行职员,我们经常在窗口面面相觑,一来二去便亲切地搭起话来,一道出去喝啤酒,顺便睡了。直到同她睡觉时我才发觉她的下半身委实胖得超乎常规。因为,平时她总是坐在柜台里面,根本瞧不见其下半身。她解释说是学生时代一直打乒乓球造成的,我却不明了二者间的因果关系,从未听人说过打乒乓球只胖下半身。
不过她胖得极富想力。把耳朵贴在她胯骨上,竟觉得像在天晴气清的午后睡在春日原野一般。大腿绵软得如干爽的棉絮,顺势划一个轻盈盈的弧形静静通往隐秘之处。我一赞美她的胖法——我每次遇到开心事都马上出声赞赏——她则只说一句“真的吗”,看样子不大信以为真。
自然也同浑身胖得不成体统的女性睡过。同全身长满结结实实肌肉的女性也睡过。前一个是电子琴教师,后一个是天马行空的文体评论家。的确,胖法林林总总,各有千秋。
在同如此众多女子睡觉过程中,人似乎越来越具有学术性倾向。(站长:…………)性交本身的欢愉随之一点点减退。当然,性欲本身无所谓学术性。然而世欲若沿着特定水路而上,前头势必出现性交这一瀑布,作为其结果而抵达充满某种学术性的瀑布渊源。不久,将像巴甫洛夫的狗那样生出由性欲直达瀑布渊源的意识线路。但归根结底,或许不过是我日益年老体衰而已。
我不再围绕胖女郎的裸体想入非非,付罢款离开餐馆。然后走到附近的图书馆。参考文献室的桌旁坐着一个苗条的长发女孩,我问她有没有关于哺乳类动物头盖骨的资料。女孩正专心看一本袖珍读物。此时扬起脸来看着我:
“什么?”
“关于哺乳类动物、头盖骨的、资料。”我一字一板地重复一遍。
“哺乳类动物头盖骨。”女孩儿唱歌一般鹦鹉学舌。经她如此一说,听起来绝对像一首诗的标题——俨然诗人在朗读诗之前向听众宣布标题。我暗自思忖:莫非谁来询问她都如此重复一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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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倘若真有如此标题的诗,倒也令人饶有兴味。
女孩咬着下唇沉吟片刻,说道“请等一下,查查看”,便迅速向后一转,在电脑键盘打下“哺乳类”三字。于是屏幕上出现20多个书名。她用光笔消去其中的三分之二,尔后储存下来,这回打出“骨骼”一词。随即现出七八个书名。她只留下其中两个,排列在所储书名的下面。图书馆也不同以往了。借阅卡装在纸袋里贴于书后页的时代意如一场梦。我曾特别喜欢在小时候用过的借阅卡上寻找借书日期来着。
女孩动作娴熟地操作键盘的时间里,我一直打量着她苗条的背和修长的黑发。我相当困惑,不知是否该对她怀以好意。她容貌俊俏,态度热情,头脑也似不笨,而且讲话像朗诵诗歌的标题。我觉得自己没有任何理由不可以对她怀有好意。
女孩按下复印键,将电脑显承屏上的内容打印下来递给我,说:
“请从这9册中挑选。”
1.《哺乳类概论》
2.《图解哺乳类》
3.《哺乳类的骨骼》
4.《哺乳类动物史》
5.《作为哺乳类的我》
6.《哺乳类的解剖》
7.《哺乳类的脑》
8.《动物骨骼》
9.《谈骨骼》
我的借书卡最多可借3册,我挑选了2、3、8三册。《作为哺乳类的我》和《谈骨骼》等估计也很有趣,但同眼下的问题似无直接关系,留待日后再借不迟。
“十分抱歉,《图解哺乳类》禁止带出,不能外借。”女孩边说边用圆珠笔搔太阳穴。
“喂喂,”我说,“此书事关重大,就请借我一天好吗?保证明天上午归还,不会给你添麻烦。”
“可图解系列受人欢迎,再说事情一旦暴露,上边的人肯定狠狠训我。”
“只一天,没那么快暴露。”
女孩左右为难,踌躇了好一会。她把舌尖贴在下齿内侧,舌尖粉红,极为动人。
“OK,就借你一次,下不为例。明天上午9点半前务必带来!”
“谢谢。”
“不客气。”她说。
“我想作为私人对你表示一点谢意,你喜欢什么?”
“对面有‘三十一种冰淇淋’,能买来一支?双头圆筒形,下边是意大利奶酪,上边是咖啡——可记得住?”
“双头圆筒形,上边是咖啡,下边是意大利奶酪。”我确认一遍。
之后,我走出图书馆,朝“三十一种冰淇淋”那里走去,她则到里面为我取书。我买好冰淇淋回来时,女孩尚未转出,我只得手拿冰淇淋在桌前乖乖等候。不巧的是,凳子上正有几个看报纸的老人,好奇地轮番看着我的脸和我手上的冰淇淋。好在冰淇淋十分坚挺,不至于马上溶化。问题是不吃冰淇淋而仅仅拿着不动,看起来未免如一尊铜像,令人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桌面上她已开读的袖珍书活像一只熟睡的小兔趴着。书是H·G·威尔斯的传记《时间旅人》下册。看来不是图书馆的,是她自己的书。书旁排列着三支削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此外还散放着七八个回形针。为什么到处都有回形针呢?实在不得其解。
或许是某种缘故致使回形针满世界流行。也可能纯属偶然,而自己却过于耿耿于怀。不过,我总觉得这有欠自然,有些不合常理。这回形针简直就像早有预谋似的,散落在我所到之处的最显眼位置。是有什么碰上了我头脑中的弦。近来碰上那根弦的东西实在太多……野兽头骨、回形针,不一而足。其中似乎有某种关联。但若问野兽头骨同回形针之间有何关联性,却又浑然不觉。
一会,长发女孩捧着三本书转来。她把书递给我,反过来从我手中接过冰淇淋。为了不使外人瞧见,在柜台里面低头吃着。从上面俯视,其脖颈一览无余,十分好看。
“太谢谢了。”
“该谢你才是。”我说,“对了,这回形针是干什么用的?”
“回形针?”她唱歌似的重复道,“回形针就是固定纸张用的呀,你不知道?哪里都有,谁都在用。”
确系如此。我道过谢,夹起书走到图书馆外面。回形针哪里都有,花一千元足可买到一辈子的用量。我跨进文具店,买了一千元的回形针,返回住处。
一进房间我就把食品收入电冰箱。肉和鱼用保鲜纸严实包好,该冷冻的送进去冷冻。面包和咖啡豆也冷冻起来。豆腐放进充水的大碗。啤酒也放进电冰箱,蔬菜把旧的摆在前面。西服挂在立柜里,沈洁粉摆在厨房木架上面。最后,把回形针撒在电视机上的头骨旁边。奇妙的搭配。
奇妙得犹如羽绒枕和搅冰勺、墨水瓶和莴苣一类组合。我走上阳台,从远一点的地方望了望,得到的仍是同样印象,找不见任何共通点。然而,应该在某处有着我所不知道或想不起来的秘密通道相连。
我坐在床沿,久久地盯机电视机。但什么都无从想起,惟觉时间倏忽逝去。一辆救护车和一辆右翼宣传车从附近驶过。我很想喝威士忌。但还是忍了。眼下必须开动完全清醒的头脑。不一会,右翼宣传车又转回原路,大概跑错路了。这一带的路弯弯曲曲,不易辨认。
我泄气地站起身,坐在厨房桌前翻了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决定首先查阅食草性中型哺乳动物的种类,再逐一确认其骨骼。食草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