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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泄气地站起身,坐在厨房桌前翻了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决定首先查阅食草性中型哺乳动物的种类,再逐一确认其骨骼。食草性哺乳动物的数量之多远远出乎我的预料。光是鹿就不下几十种。
我从电视机上面拿来那块头骨,置于餐桌面,对照书上的每一幅画加以比较。花了1小时20分钟,对照看了93种动物的头盖骨,但没有任何一种同桌面上的相吻合。在这方面我也陷入了困境。我合上三本书,叠放在桌面,扬起双臂伸个懒腰。一筹莫展。
我索性歪倒在床,看约翰·福特的录像带《安静的男子》。正看着,门铃响了。透过门上的猫儿眼一瞧,见外面站着一个身穿东京煤气公司制服的中年男子。我打开门(没解防盗链),问有何事。
“煤气定期检查,看有无泄漏。”男子道。
“等等。”我应了一声,返回卧室把桌上的小刀揣入裤袋,这才打开门。定期检查煤气的人上个月刚刚来过。此人的神态总有些不大自然。
但我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继续看《安静的男子》那男子先用血压计样的仪器测试一下卫生间里的煤气,之后拐进厨房。厨房餐桌上依然摆着那块骨头。我开大电视音量,蹑手蹑脚走到厨房门口一看,不出所料,男子正要把头骨塞进黑塑料包。我打开刀刃,飞身跃入厨房,绕到男子后面一把掐住他脖子,把刀刃对准其鼻下。男子赶紧把塑料包扔在桌上。
“没别的意思。”男子声音颤抖地辩解,“一看就很不能马上搞到手,就装到包里去了。纯属心血来潮。请饶了我吧!”
“不饶!”我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个煤气检测员看见人家厨房餐桌上的动物骨头就心血来潮得想推为己有。“要是不从实招来,看我割断你的喉咙。”在我听来,这话无疑是百分之百的谎言,但男子却无此感觉。
“对不起,我老实交待,请高抬贵手。”男子说,“其实是有人告诉我偷来这东西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当时我正走路,突然贴上来两条汉子,问我想不想打工,随手给了我5万元。又说如果偷成功再给5万。作为我也不想干这勾当,但见其中一个长得牛高马大,若说个‘不字’难保不倒大霉,所以才无可奈何地干了。求你别杀死我,我有两个上高中的女儿。”
“两个都上高中?”我觉得不大对头,问道。
“是的,一年级和三年级。”
“噢,哪所高中?”
“大的在都立志村高中,小的在四谷双叶。”男子回答。搭配倒不自然,但惟其如此,才有真实性。于是我决定相信男子的话。
为慎重起见,我依然把刀刃贴着他的脖颈,从其裤后口袋里掏出钱夹看里面装的什么:现金6万7千元,其中5万元是顶呱呱的新钞;此外有东京煤气公司的职员证和全家彩照。彩照上两个女儿穿的都是新年盛装,长相都不算特别漂亮,而且个头不相上下,分不清哪个在志村哪个在双叶。还有巢鸭至倍浓町区间的电车月票。由此看来,此人不像为非作歹之徒,便收起刀,将他放开。
“可以走了。”我把钱夹还给他。
“谢谢!”男子说,“可往下怎么办呢?拿了人家钱却空手而归。”
我说我也不知怎么办。符号士们——想必对方是符号士——往往随机应变地采取荒唐行动,他们故意如此,以免被人摸出其行动规律。他们或许用小刀剜去这男子的双眼,也可能再犒劳5万元。天晓得他们的鬼把戏!
“一个长得牛高马大对吧?”我问。
“对对,体格十分了得,另一个瘦瘦小小,个头顶多1米50。小个子穿着倒像模像样。不过哪个一看都不地道。”
我指点他如何从停车场走往后门。公寓后门连接的是条狭窄的胡同,从外面很难发现。弄得好,有可能瞒过那两人直接回家。
“真是太感谢了。”男子得救似的说,“请别把此事告诉公司好么?”
我告诉他绝不声张就是。说罢放他出门,扣好锁,加上铁链,然后坐在厨房椅子上,把收回刀刃的小刀放在桌面,从塑料包取出头骨。有一点显而易见:符号主们正在对这头骨虎视眈眈。这就是说,头骨对他们具有非同小可的意义。
眼下,我同他们处于僵持阶段。我拥有头骨却不知其含义,他们知其含义——或猜其大概——却不拥有头骨。势均力敌,彼此彼此。我现在可以选择两种行动。一是同“组织”取得联系,说明情况,请其保护我不受符号上威胁或将头骨转移到其他地方;二是同那个胖女郎取得联系,东地解释头骨的含义。但我不大情愿现在就把“组织”拖入同一境地,如若那样,我很可能受到恼人的盘问。我实在不善于应付庞大的组织。那里刻板守旧,蠢货甚多,格外让人费时费力。
同胖女郎联系实际上也难以办到。我不知道她事务所的电话号码。直接去办公楼倒不失为一策,问题是现在出门有危险,况且那办公楼戒备森严,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不可能轻易让我进去。
终归,我决定不采取任何行动。我拿起不锈钢火筷,再次轻轻叩击头骨的顶部。“咕”,声音一如前次。且透出一丝凄楚意味,宛如一头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悲鸣。何以发出如此奇妙的声响呢?我将头骨拿在手上细细观察,并再一次用火筷轻敲,结果还是那声“咕”。细看之下,声音似乎发自头骨的某个部位。
一连敲了几次,终于找出其准确位置——那“咕”的一声,原来是从头骨前额那个直径约两厘米的浅坑中传出的。我用指肚往坑内轻轻一摸,觉得多少有点粗糙,不同于普通骨头,好像被人强行拧掉什么之后形成的。什么呢?譬如角……
角?
果真是角,那么我手中的便是独角兽的头骨。我重新翻开《图解哺乳类》,试图找出一角仅存的哺乳动物。然而一无所获。惟有犀牛勉强类似,但从大小和形状来看,不可能是犀牛头骨。
无奈,我只好从电冰箱拿出冰块,对在国产O牌威士忌里喝着。天已暮色沉沉,喝酒似也未尝不可。接着,又吃了盒龙须菜罐头。我最喜欢白色龙须菜,很快一扫而光。又把熏牡领夹在面包里吃了。最后喝了第二杯威士忌。
我决定姑且把这头骨的昔日持有者视为独角兽。否则事情很难进展。
我得到了独角兽头骨
我心里暗暗叫苦。为什么屡屡发生此等莫名其妙的事呢?我难道做了什么坏事不成?自己不过是个极为讲究现实而独善其身的计算土而已。既无甚根子野心,又不贪得无厌。既无妻室,又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我只是想攒钱,多多益善,等从计算上任上退下之后学学大提琴或希腊语,悠哉游哉地打发余生。而眼下偏偏同独角兽和声音消除之类不伦不类的东西纠缠不清,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喝干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我走进卧室翻阅电话号码簿,给图书馆打电话,说要找参考文献室负责借阅的人。10秒钟后,那个长头发女孩出来接起。
“《图解哺乳类》。”我说。
“谢谢你的冰淇淋。”女孩道。
“不用谢。”我说,“对了,现有一事相求,可以么?”
“相求?”她反问,“那要看求的是哪一类事。”
“求你查阅一下独角兽。”
“独角兽?”她重复一遍。
“求不得的?”沉默持续片刻。估计她在咬着下唇沉思。
“查独角兽的什么呢?”
“全部。”
“跟你说,现在已经4点50了,闭馆前忙得团团转,哪里查得过来。为什么不能明天一开馆就来?独角兽也好,三角兽也好,明天来随便你怎么查,是吧?”
“十万火急,事关重大。”“呃——重大到什么地步?”
“涉及进化。”我说。
“进化?”女孩复述一次,听起来毕竟不无吃惊。我猜测在她眼里,我恐怕不是纯粹的狂人便是发狂的纯粹人。但愿她选择后者,那样,或许多少可以对我怀有富于人情味的兴趣。犹如无声钟摆的沉默又持续了一会。
“进化?你指的是长达几万年的那种进化吧?我是不大明白,不过那玩艺儿果真急得刻不容缓?连一天都等不得的?”
“进化既有长达数万年的进化,又有只需3小时的进化,很难在电话中三言两语解释清楚。希望你相信:这的确事关重大,关系到人类新的进化!”
“就像《2001年太空旅行》那样?”
“一点不错。”我说。《2001年太空旅行》我已在录像机中看了好多次。
“哎,你可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你的?”
“或是品质好的神经病或是品质坏的神经病,究竟算哪个你恐怕还在犹豫不决吧?我是有这个感觉。”
“基本正确。”
“从自己口中说出是不大好——其实我人品没那么糟糕。”我说,“说实话,我甚至算不上神经病。我固然多少偏激多少固执多少过于自信,但并非神经病。这以前被人讨厌倒有可能,但从未给人说成神经病。”
“或许。”她说,“不管怎样,说起话来还算条理清晰。人看上去也不那么坏,再说又吃了你的冰淇淋。也罢,今天6点半在图书馆附近的酒吧里见面好了,在那里把书交给你。这样可以吧?”
“可问题没那么简单。一句话,事情复杂得很,现在没办法离家走开。实在抱歉。”
“那么就是说,”女孩用指尖通通叩击前齿,至少声音如此。“你是要求我把书送你家里去啰?叫人难以理解。”
“坦率说来有这个意思。”我说,“当然不是要求,是请求。”
“利用人家的好意?”
“是的。”我说,“事情的确千头万绪。”
长久沉默。但我知道这并非消音造成的——通知闭馆的《安尼·罗莉》旋律正在图书馆内回荡——是女孩在沉默。
“我在图书馆工作了5年,很少碰见像你这样厚脸皮的人。”她说,“居然叫人把书送上门去,何况才一面之交。你不觉得自己够厚脸皮?”
“的确觉得,但现在束手无策,走投无路。总之只能利用你的好意。”
“好了好了,”女孩说,“把去你家的路线告诉我可以吧?”
我一阵欣喜,赶紧把路线告诉给她。
08。世界尽头……大校
“你恐怕已经失去了恢复影子的可能性。”大校边喝咖啡放说。如同长年习惯于向别人发号施令的人所大多表现的那样,他说话时也是正襟危坐,下腭拘谨地向内收起。但他没有强加于人的意味。长期军旅生涯赋予他的,仅仅是一丝不苟的姿势、循规蹈矩的生活和堆积如山的回忆。作为邻居,大校可说是理想人选。他和蔼可亲,沉静内向,国际象棋也下得不俗。
“确实如看守人所说,”老大校继续道,“不论在理论上还是在现实中,你收回自己影子的可能性几乎等于零。只要你身在这个地方,就别想拥有影子,也别想离此而去。这镇子就是军队中所说的单向地穴,只能进不能出。除非镇子从围墙中解脱出来?”
“我压根儿没想到将永远失去影子,”我说,“以为不过是暂时性措施罢了。谁也没告诉我竟是这样。”
“这镇上任何人都不会告诉你什么。”大校说,“镇子以镇子特有的方式运转。至于谁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全与镇子无关。我也觉得你有点可怜。”
“影子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
“怎么样也不会怎么样,无非呆在那里,直到死。那以来可见过影子?”
“没有。去了几次,看守人就是不难见。说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虑。”
“那怕也是奈何不得的事。”老人摇摇头道,“保管影子是看守人的任务。全部责任由他一人承担。我也是爱莫能助。看守人原本就是个脾气暴躁、刚愎自负的人,别人说什么都几乎充耳不闻。只能耐住性子,静等他回心转意。”
“就按你说的做。”我说,“可他究竟担心什么呢?”
大校一口喝干咖啡,把杯放回碟子,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手帕也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样旧,一样久经沙场,但爱护得很好,干干净净。
“担心你和你的影子合为一体。那一来就得从头返工。”言毕,老人把注意力重新收到棋盘上。这国际象棋的棋子种类和走法同我所知道的多少有所不同,一般总是老人获胜。“猴取僧正,不要紧么?”
“请请。”说着,我移动壁,挡住猴之退路。
老人频频点头,死死盯着棋盘。其实胜负基本大局已定,老人笃定制胜。然而他死活不肯长驱直进,还在深思熟虑。对他来说,下棋并非要打败对方,而是向自己本身的能力挑战。
“同影子分别并使之死去是令人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