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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完结版-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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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单独呆一会吧,”看门人说,“想必攒了一肚子话,慢慢说好了。不过时间不可太长。弄不好再贴在一起,重新分开可就费事了。况且你们那么做也是徒然,只能给双方增加麻烦,对吧?”
  我点头表示赞同。想必如其所说,合为一体也还是要被分开,无非使他故伎重演。
  我和我的影子用眼睛瞄着看门人,看他锁好门往看门小屋走去。鞋钉咔哧咔哧啃咬地面的声响渐离渐远,俄顷传来沉重的木门关合声。看门人不见之后,影子在我身旁坐下,和我一样用鞋跟在地面刨坑。他上身穿坑坑洼洼的粗眼毛衣,下面是工作裤,脚上是那双我送的旧工作鞋。
  “身体可好?”我试着问。
  “谈不上好。”影子说,“太冷,伙食又差。”
  “听说每天运动。”
  “运动?”影子费解地看着我的脸,“噢,那哪里称得上运动!不过是每天被看门人从这里拉出去帮他烧独角兽,把尸体堆到板车上,拉去苹果林,浇油焚烧。点火前看门人用柴刀把兽头砍掉。你也见过他收藏的那些漂亮柴刀吧?那小子怎么看都不地道。只要情况允许,他笃定想把世界上所有的东西砍个稀巴烂。”
  “他也是镇上的人?”
  “不,不是。那家伙是雇来的。专门以烧独角兽为乐,而镇上的人是不感兴趣的。入冬后已烧了好多好多。今早死了三头,一会就得去烧。”
  影子和我同样用鞋跟刨了一阵子冻得硬如石头的地面。冬季的鸟儿尖刺刺地叫着从榆树枝腾空飞去。
  “地图找到了。”影子说,“比预想的画得好,文字说明也得要领。只是迟了一步。”
  “把身体搞坏了。”
  “听说了。不过入冬后就太晚了,本想早些拿到手,那样事情办得就会更为顺利,计划也可更快制定出来。”
  “计划?”
  “从这里逃跑的计划,还用说!此外还能有什么计划?莫非你以为我要地图是为了消磨时间不成?”
  我摇头道:
  “我还以为你想教给我这座奇特镇子有什么名堂哩。因为我的记忆差不多全都给你带走了。”
  “不是那样的,”影子说,“不错,我是拥有你的大部分记忆,但不能够充分地利用,那必须在我们合为一体后才能办到,而这又不现实。果真那样,我们就再也别想相见,计划也随之落空。所以眼下我只能一个人琢磨,琢磨这座镇子的名堂所在。”
  “琢磨明白?”
  “一点点。还不能对你讲。因为还没有说服力,要把细节补充完整才行。再让我考虑考虑。我觉得再考虑不久就可有所领悟。问题是届时很可能为时已晚。毕竟进入冬天以来,我的身体的确一天不如一天。照此下去,即使搞出逃跑计划我恐怕也没力气实行了。所以我才想赶在入冬前得到地图。”
  我仰望头上的榆树。从粗大的树枝之间,可以看到分崩离祈的冬日阴云。
  “这里是逃不出去的。”我说,“地图仔细看了吧?哪里都没出口,这里是世界尽头。
  后无退路,前无通途。”
  “说世界尽头倒有可能,但出口必有无疑。这点我清清楚楚。天空上这样写着,写着有出口。鸟飞越围墙是吧?飞去哪里?外部世界嘛。墙外必定别有天地,惟其如此才用墙把镇子围起来不让人们出去。外边要是一无所有,也就无需特意修筑围墙。而且肯定有出口。”
  “或许。”我说。
  “我一定要找到它,同你一道逃走。我可不想在这么凄惨的地方死去。”说罢,影子沉默下来,接着刨击地面,“记得一开始就对你说过,这镇子是不自然不正常的。”影子说,“现在我仍坚信不疑:不自然,且不正常。但问题在于这座镇子就是如此不自然不正常地自成一统。因为一切都扭曲都不自然,所以结果上又一切都正相吻合,无懈可击。它就是这样天造地设。”
  影子用鞋跟在地面画着圆圈,继续道:
  “我们被关在这里面。天长日久,这个那个考虑起来反倒渐渐觉得它们正确而自己是错误的。因为它们看上去简直浑然天成一般完美无缺。我说的你可明白?”
  “明明白白,我也时常有此感觉,觉得较之这座镇子,自己恐怕过于渺小、软弱、不知所措。”
  “但这是错的。”影子在圆圈旁边画着看不出意思的圆形。“正确的是我们,它们才是错误的。自然的是我们,那帮家伙才是不自然的。我是这样相信的,坚信不疑。否则,势必在自己都不知不觉之间被这镇子吞噬。被吞噬后可就悔之莫及了!”
  “可是,何为正确何为错误毕竟是相对的。更何况我已被剥夺了作为比较二者的尺度的记忆。”
  影子点头道:
  “我十分清楚你的迷惑。不过这样想好了:你可相信永恒运动的存在?”
  “不,理论上不存在永恒运动。”
  “同一道理。这镇子的安全性和完整性和永恒运动是同一回事。理论上所谓完整无缺的世界根本不存在。然而这里却是完整无缺的。这样,必定某处做了手脚。就像看上去仿佛处于永恒运动状态的机器在背后利用肉眼看不见的外来动力一样。”
  “你发现了那个?”
  “还没有。刚才也跟你说了,这是我的一个假设,还必须补充具体东西。为此还需要一段时间。”
  “把假设告诉我好么?说不定我也可以在具体补充方面助一臂之力。”
  影子从裤袋掏出两手,往上面哈口热气,在膝盖搓了起来。
  “不,那怕是难为你,我伤的是身体,你伤的是心,应该首先修复的是你。要不然等不到逃走两人就要同归于尽。这方面我来考虑,你想法救你自己,这是当务之急。”
  “我的确不知所措。”我看着地上画出的圆圈说,“你说得很对。该往哪边前进都看不准,甚至对自己过去曾是怎样一个人都稀里糊涂。一颗迷失的心又能有多大作用呢?况且是在这拥有如此强大力量和价值标准的镇子里。自从进入冬季,我一直对自己失去信心,一天不如一天。”
  “不不,不是那样。”影子说,“你并未迷失自已,不过是记忆被巧妙隐匿起来而已,所以才导致你不知所措。然而你并没有错。即使失去记忆,心也还是朝着既定方向前进的。
  人这东西本身就具有导向能力,那也才成其为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否则你就将随波逐流地置身于莫名其妙的场所。”
  “尽力而为。”我说。
  影子点点头,遥望阴沉沉的天空。稍顷,沉思似的闭起眼睛。
  “想不明白的时候我总是看鸟。”影子说,“一看鸟就恍然大悟,知道自己并不错。对鸟来说,镇子的无懈可击也罢什么也罢了不相干,围墙城门号角也毫无关系。这种时候你也不妨看鸟。”
  栅栏口传来看门人喊我的声音。会面时间已过。
  “往后一段时间别来看我。”分别时影子对我耳语,“必要时我想办法见你。看门人生性多疑,见得多了肯定提防我们,怕我们搞什么名堂,那一来我的事情就难办了。要是问起你就装出和我话不投机的样子,懂么?”
  “懂了。”
  “怎么样啊?”刚进小屋看门人就问我,“阔别重逢,其乐融融吧?”
  “说不清楚。”说着,我摇头表示否定。
  “就那么回事。”看门人露出不无满足的神情。
          25。冷酷仙境……吃喝、图像工厂、圈套 
  爬绳不知比登梯舒服多少倍,绳上每隔30厘米就打一个牢牢实实的结,而且粗细恰到好处,容易把握。我双手紧握绳索,略微前后摇晃着身体,有节奏地一步步向上爬去。自觉颇像荡秋千的电影镜头。诚然,秋千用绳是不打什么结的。因为打结会遭到现众的轻蔑。
  我不时仰望一眼。但由于电筒光迎面直射,很晃眼,很难看清距离。想必她担心我,正在静静从顶端看我往上爬。腹部伤口随着心脏的跳动而闷闷地阵阵作痛。跌倒时跌伤的头也依然痛个不止。虽说不至于影响爬绳,但痛毕竟是痛。
  越是接近顶端,她手中的电筒越是将我的身体及周围情形照得光亮起来。但这总地说来是一种多余的关心。因我早已习惯摸黑攀援,给这光线一照,反而乱了步调,脚登空了好几次。我无法把握光照部分同阴影部分之间距离的平衡。看上去光照部分比实际突出得多,阴影部分则凹陷得多。而且过于耀眼炫目。人的身体可以很快适应任何环境。纵使很久很久以前潜入地下的夜鬼们能改变身体使之适应黑暗,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我觉得。
  爬到六七十个绳结的时候,总算摸到了类似顶端的东西。我两手扣住石沿,像游泳运动员爬上游泳池那样向上爬去。由于绳子太长,胳膊早己累得没有了力气,花好长时间才爬上顶部。竟好像游了两三公里自由泳。她抓住我的皮带,帮我最后一把。
  “好险的地方!”她说,“再晚四五分钟我们两人就都报销了。”
  “这下可好了。”说着,我躺在岩石平面,深深吸了几口气。“水到什么地方了?”
  她放下电筒,一点点往上拉绳子。拉过大约30个结时,把绳子递到我手里。绳子湿得一塌糊涂:水已涨到相当高度。再晚爬四五分钟,可就非同小可。
  “可你能找到你祖父么?”我问。
  “没问题,”她说,“就在祭坛里边。不过脚扭伤了。说是逃跑时脚踩进深坑来着。”
  “脚扭伤还能来到这种地方?”
  “当然能。祖父身体好,我们这个家族都身体好。”
  “像是,”我说。我也算是身体好的,但较之他们还是望尘莫及。
  “走吧,祖父等着呢,他说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我也同样。”
  我重新背起背包,跟着她往祭坛那边走去。所谓祭坛,其实不过是岩壁上一个圆洞而已。洞内状似大房间,洞壁凹陷处放着一个气瓶样的灯盏,放出朦朦胧胧的黄色光亮,使得参差不齐的石头洞壁爬满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博士身裹毛巾被坐在灯旁,脸有一半背光。
  由于灯光的关系,眼睛看上去深深下陷,但实际上可以说精神十足。
  “噢,怕是死里逃生吧?”博士不无欣喜地对我说,“出水我是知道的。本以为能早些赶到,也就没怎么在意。”
  “在街上迷路来着,爷爷。”胖孙女说,“差不多整整晚一天才见到他。”
  “好了好了,怎么都无所谓了。”博士道,“事到如今,费时间也罢省时间也罢都是同一码事了。”
  “到底为什么是同一回事?”我问。
  “算啦,这话说起来啰嗦得很,以后再说吧,还是先坐下,把脖子上的蚂蝗弄掉。要不然可就要留下痕迹啰!”
  我坐在稍离博士一点的地方。他孙女坐在我旁边,从衣袋掏出火柴,擦燃把附在我脖子上的蚂蝗烧掉。蚂蝗早已喝饱了血,鼓胀得足有葡萄酒瓶塞那么大。被火一燎,“滋”地发出一声带水汽的声响,落在地上还扭动了一会,女郎用运动鞋底一脚碾碎。皮肤被火烧了一下,紧绷绷地作痛。我使劲歪了歪脖子,觉得皮肤好像熟过头的西红柿的薄皮似的直欲开裂。这种生活不消一个星期,我的全身恐怕就要变成受伤的标本。就像挂在药店墙上的脚癣病例图那样制成精美的彩色版分发给大家。肚皮伤口,头部肿包,蚂蝗吮吸的红痣,甚至性功能不全都可能包括进去。也只能这样才生动逼真。
  “没带来什么吃的东西?”博士对我说,“情况紧急,没时间带够食物,从昨天就只吃巧克力来着。”
  我打开背包,拿出几个罐头、面包和水壶,连同罐头刀一起递给博士,博士首先不胜怜爱地喝了水筒里的水,然后像察看葡萄酒年代似的一一仔细检查了罐头,把桃罐头和咸味牛肉罐头打开。
  “你们也来一个如何?”博士问我们。
  我们说不要,在这种地方哪里上得来食欲。
  博士把面包撕成片状,卷上腌味牛肉,大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又吃了几块桃,把罐头盒对在嘴上吱吱有声地喝里面的汁。这时间里,我拿出小瓶威士忌喝了两三口。由于威士忌的作用,身体各部位多少没那么痛了。这倒不是痛感减轻,而是因为酒精麻痹了神经,使我觉得痛感仿佛成了同我本身没有直接关系的独立生命体。
  “啊,谢天谢地!”博士对我说,“这里一般备有应急食品,能保证两三天不饿,可这回因一时马虎没有补充,自己都感到窝囊。一旦过惯了舒服日子,就难免放松警惕,这是个很好的教训,晴天糊伞备雨时——古人说得实在妙极。”
  博士独自嗬嗬嗬笑了半天。
  “现在饭也算吃完了,”我说,“差不多进入正题吧。从头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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