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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是使用的。”我说,“心只是存在于那里,同风一样。你只要感觉出它的律动即可。”
她盖上炉盖,把搪瓷壶和杯子拿去里边冲洗,洗罢穿上蓝得如同被切割下来后长久失去原来记忆的一方天宇的粗布外套,若有所思地在已熄火的炉前伫立良久。
“你是从别处来这里的?”女孩忽然想起似的问。
“是的。”
“那里是怎样一个地方呢?”
“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说,“对不起,实在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好像在被剥夺身影时关于古老世界的记忆也一起不知去向一样。反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可追得什么是心?”
“我想是懂得的。”
“我妈妈也曾有心来着。”她说:“不料在我7岁时消失了。这肯定因为妈妈和你同样拥有过心。”
“消失?”
“嗯,是消失。一不过不谈这个了。在这里谈论什么消失是不吉利的。讲讲你住过的地方。一两件总想得起来吧?”
“想得起来的只两件。”我说,“一是那里没有围墙,二是我们都是拖着影子走路的。”
不错,我们是拖着影子走路的。而我来到这里时,却不得不把自己的影子交给看门人保管。
“带着影子是不能进入这座镇子的。”看门人说,“或者舍弃影子,或是放弃进镇,随你选择。”
于是我舍弃了影子。看门人叫我站在门旁空地上。下午三时的太阳将我的身影清清楚楚地印在地面。
“老实别动!”说着,看门人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将锋利的刀尖插进影子与地面间的空隙,忽左忽右地划动了一会,便把身影利利索索地从地面割下来。
影子抵抗似的略微颤抖了几下,但由于已同地面分离,终归没了气力,瘫软地坐在凳子上。离开身体的影子看上去要比预想的寒酸得多,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看门人收回刀刃,同我一起久久注视着脱离本体的形姿。
“如何,独立后的影子挺怪的吧?”他说,“影子那玩艺儿毫无用处,徒增分量而已。”
“抱歉,看来不得不同你分开一段时间了。”我凑到影子旁边说道,“原本没这个打算,实在是迫不得已,你就暂时忍耐一下,一个人呆在这里,好么?”
“暂时指多长时间?”影子问。
我说不知道。
“往后你怕是要后悔的吧?”影子低声说,“详细的我倒不清楚,不过人和影子分开,总像不大对头。我觉得这里有问题,这个场所也有问题。人离开影子无法生存,影子离开人也无以存在。然而我们两个却在两相分开的情况下安然无事。这肯定有问题。你就不这样认为?”
“我也认为确实不自然。”我说,“但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一切都不自然。在不自然的地方,只能迁就不自然,别无良策。”影子摇摇头。
“纯属大道理。我可不信大道理。这里的空气不适合我,跟其他地方的空气不一样,对我对你都没有益处。你不应该抛弃我。这以前我们两个不是合作得很好吗,干吗们要把我甩掉?”
归根结蒂,事情为时已晚。影子已经被人从我身上剥离开来。
“过些日子安顿下来,我再来领你。”我说,“这终归是权宜之计,不至于长此以往。两人总还会朝夕相伴。”
影子低低略叹一声,用有气无力的散焦目光向上看着我。午后三时的太阳照着我们两人。我失去影子,影子失去了本体。
“那恐情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推测罢了。”影子说:“事情不会称心如愿的。我总有一种不良预感。还是找机会逃离这里,两人一起重返原来的世界!”
“老地方回不去了,不晓得如何回去。你也同样不晓得吧?”
“眼下是这样。但我要全力找出回去的途径。我想时常跟你谈谈,什么时候来见我?”
我点点头,手放在影子背上,然后往看门人那里走去。我同影子交谈的时间里,看门人一直拾广场上的石子,把它们扔到与人无碍的场所。
我一到身旁,看门人便用衬衣襟擦去手上沾的白土,一只大手放在我的背部。我分辨不出这是亲密程度的表现,还是为了让我认识其手力的强劲。
“你的影子我来小心保管就是。”看门人说,“一日三餐保证供应,每天还让外出散步一次。所以你只管放心,根本用不着担心。”
“可以时常相见么?”
“这个嘛,”看门人说,“不可能任何时候都无拘无束。但也不是不可以见面,如果时机到来,情况允许,我有兴致的话。”
“要是我想请你还回影子,结果会怎么样呢?”
“看来你还不大明白这儿的体制。”看门人依然把手放在我背部,“在这个地方,任何人都不得有影子,一旦进来就再也不得出去。也就是说,你刚才的问话毫无意义。”
这么着,我失去了自己的影子。
走出图书馆,我提出送女孩回家。
“不必送我,”她说,“我不怕夜黑,再说又和你住的方向相反。”
“很想送送。”我说,“好像挺兴奋的,回去也不能马上入睡。”
我们两人并肩向南走过旧桥。仍然带有寒意的春风摇曳着河中沙洲的柳枝,直刺刺泻下的月光为脚下的卵石路镇上一层闪亮的银辉。空气湿润润地、沉甸甸地在地面往来徘徊。女孩把一度松开的头发重新扎成一束。往前盘了一圈后塞到风衣里面。
“你的头发非常漂亮。”我说。
“谢谢。”
“过去也有人夸过你的头发?”
“没有。你是第一个。”
“被人夸是怎样一种心情?”
“不知道。”说着。她望着我的脸。双手插在风衣袋,“我知道你在夸我的头发。但实际并不完全如此。我的头发在你心中构成了别的什么——你莫不是在说那个吧?”
“不不,我是在说你的头发。”
女孩淡淡一笑,仿佛在空中寻觅什么。“别见怪,我只是还不大习惯你的说话方式。”
“没关系,很快就习惯的。”我说。
女孩的家在职工住宅区。这个区位于工厂区的一角,颇有些荒凉。其实厂区本身也一片凄凉光景。往日大运河绿水盈盈,货轮和游艇往来穿梭,如今已水门紧闭,水干见底的河段随处可见。白花花硬邦邦的泥块,犹如巨大古生物布满皱纹的死尸一样鼓涨出来。河岸用来装卸货物的宽大石阶,现已派不上用场,唯见丰茂的杂草顺着石阶盘根错节。旧瓶子和生锈的机器零件从泥土中探头探脑,平甲板的木船在一旁日益腐朽。
运河岸边,寂无人息的废工厂接连不断。门扇紧闭,窗口玻璃荡然无存,墙壁爬满常春藤,安全楼梯的扶手锈迹斑斑,杂草从生。
穿过沿河排列的工厂,便是职工住宅。清一色是五层旧楼。女孩告诉我,原本是有钱人住的格调典雅的公寓,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已被分割成条条块块供贫苦的职工居住。但这些职工今天已不是职工。他们赖以就业的工厂差不多都已关门大吉。一身技术也已无用武之地。顶多按照镇上的要求做一点零碎活计。女孩的父亲也是职工中的一员。
过得运河最后一座带有矮扶手的石桥,便见女孩家所在的地段。楼与楼之间以长廊连接,使人联想起中世纪攻城用的云梯。
时近午夜,几乎所有的窗口都已没了灯火。她拉着我的手,活像逃避头上吃人巨鸟的视线似的、快步穿过迷宫样的南路。随后在一栋楼前站定,向我道声再见。
“晚安。”
言毕,我一个人走上西山坡,返回自己住处。
07。冷酷仙境……头骨、劳伦·巴克尔、图书馆
我是乘出租车回到住处的。走到外面时天已黑尽,街上到处挤满下班的男男女女。加之细雨霏霏,好半天才拦住一辆出租车。
即便不遇上这种情况,我拦出租车也颇费时间。为了避开危险,我要至少放过两辆空车才行。据说符号士们往往开出几辆伪装的出租车,把刚刚结束工作的计算上捡上车去,直接拉去什么地方。这当然不过是传闻,无论我还是身边任何人都未有过如此遭遇,不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因此,平时我尽可能利用地铁或公共汽车。但此时实在人困马乏,况且天又下雨,一想到要挤傍晚正值下班高峰时的电车或公共汽车,便觉不寒而栗,于是花时间拦了一辆出租车。坐车当中好几次险些昏睡过去,勉强咬牙挺住。心想车上万万睡不得,在车上睡过于危险,要睡等回到住处睡个够好了。
这样,我把精神集中在车内收音机中的棒球赛转播上。职业棒球我不大懂行,姑且决定声援正在进攻的一方,而怨恨防守的球队。可惜我声援的队以一比三落后。从二出局二垒倒击中两球,但由于奔跑的人在二三垒间失足跌倒,以致成为三出局,未能得分。解说员大为惋惜,我也感同身受。谁都可能忙中跌倒,但不该在棒球比赛当中跌倒在二三垒之间。或许士气受此影响,投手竟对对方的一号台球员投出自讨苦吃的直球,结果被对手往左打入本垒,以一比四失利。(站长评语:这段简直是骗稿费嘛)
车开到我公寓眼前时,比分仍是4:1。我付了车费,抱着帽盒和昏昏沉沉的脑袋推门下车。雨差不多已经停了。
信箱里什么邮件也没有,录音电话也没留下口信。看来没有一个人有求于我。也好,我也无求于任何人。我从电冰箱取出冰块,做了一大林加冰威士忌,又放了少许苏打。然后脱衣上床,靠在床背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酒来。虽说现在昏昏欲睡,但这一天中最后的美好节目却是省略不得的。我最喜欢的就是上床到入睡前的这短暂时刻。一定要拿饮料上床。听听音乐或看看书。我分外钟爱这一片刻,如同钟爱美丽的黄昏时分的清新空气。
威士忌刚喝到一半,电话铃响了。电话机放在离床头两米多远的圆形茶几上。好容易才钻上床,我实在懒得特意起身走过去,因此只是呆呆注视那电话机不动,任凭它响个不停。铃响了十三四遍。我满不在乎。过去的动画片上,曾有过电话机随着铃响而瑟瑟发抖的场面,其实根本没那回事。电话机稳稳当当地伏在茶几上,任由铃响不止。我则边喝威士忌边看着它。
电话机旁边放着钱夹、小刀和作为礼物拿回来的帼盒。我突然想道:此刻是不是该打开看看里面是何货色。说不定应放进电冰箱,也有可能是活物,或者是稀世珍品也未可知。问题是我实在果得一塌糊涂。况且,若果真如此,对方也该向我负责地交待一句才合情理。等电话铃响完,我一口喝干剩下的威士忌,熄掉床头灯,闭起双眼,旋即,睡意如同一张早已张口以待的黑色巨网自天而降。我昏昏沉入梦乡,管它三七二十一。
睁眼醒来,四下若明若暗。时针指在6点15分。我弄不清是早晨还是傍晚,便穿上裤子走到门外,往隔壁房间门上看了看:门上插着一份晨报,由此知道现在是早上。订报在这种时候大有好处,看来我也该订份报纸才是。
10个钟头。本来身体还在要求休息,加上反正今天整日无事,再睡一觉其实也无所谓。但我还是决心起床。,同崭新的纤尘不染的太阳一同醒来时的惬意之感是任凭什么都无法替代的。我用淋浴精心洗罢身体,刮了胡须。又一如往常地做了大约20分钟体操,开始吃现成的早餐。电冰箱里已空空如也,需要补充食品、我坐在厨房餐桌前,一边喝橘汁,一边用铅笔在便笺上开列购物清单,一页写不下,又写了一页。反正超级商场尚未开门,外出吃饭时顺便采购即可。
我把卫生间衣篓里的脏衣物扔进洗衣机,拧开水龙头哗哗啦啦洗网球鞋。这当儿,我陡然想起老人送的那件谜一样的礼物。于是把右脚那只尚未洗完的网球鞋扔在一边,用厨房毛巾擦擦手,折回寝室拿起帽盒。较之体积,盒子依然那么轻,轻得令人不无生厌,委实轻得出格。有东西触动了我头脑中的那根弦。这并非有什么具体根据,不妨说只是一种职业性敏感。
我转身环视房间。房间静得出奇。仿佛声音已被消除殆尽。我试着咳嗽一声,咳嗽声倒还真真切切。我掏出小刀,用刀背敲敲茶几,同样笃笃有声。一旦体验过消音事件之后,一段时间里总是难免对寂静疑神疑鬼。打开阳台窗扇,车声鸟鸣随即传来,我这才一阵释然。进化也罢什么也罢,世界还是充满各种音响才对头。
接着,我用小刀划开包装胶带,划得很小心,以防损伤里面的东西。盒的最上边塞满揉成一团团的报纸。我展开两三张看了看,全是三周前的《每日新闻》,不见任何特征。便从厨房里拿来塑料垃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