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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12)
按老陶的计划,粮食产量达到十五万斤后,卖余粮的钱加上发展副业(养蚕、索粉等)的收入,自己家再拿出一点存款,就能购买一台手扶拖拉机了。
在这件事情上,不能说老陶没有一点私心。他设想,小陶长大后可以学开拖拉机,当一名拖拉机手,怎么的也比在地里干活要强啊。由于买拖拉机的钱很大一部分是老陶家出的,争取拖拉机手的名额应该不成问题。村上的人暂时还没有意识到开拖拉机的好处和体面,他们只是想像那突突作响的手扶拖拉机停靠在村头晒场上、奔跑在队上的田间地头。能这样地想一想,他们就非常的兴奋了。总之,队上的人越来越信服老陶了。
余队长也很倚重老陶,凡事都要和对方商量。到后来他几乎不怎么过问队上的事,一切都由老陶代理,老陶实际上成了三余一队的生产队长。然而,当余队长真的提出让老陶接替他干生产队长时,对方却不肯接受。老陶谦虚地说:“我们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向贫下中农学习,队上的事能出一分力就出一分力,但主要还是参谋作用。这个家,还得你来当!”
但真的要在三余扎根,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将来小陶就得在三余娶媳妇、生孩子,陶文江、陶冯氏、老陶和苏群就得埋在这里。村西头的那片坟地里将出现老陶家的祖坟,每到清明时节将有来自村里的孝子贤孙祭扫哭嚎。看来,这是一个颇为长期的过程,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
然而不久来了机会。一天余队长亲自上门,为大队副书记(也姓余)八岁的闺女提亲。如果老陶家愿意,不仅扎根有望,还能攀上余书记这门贵戚,在三余打万年桩的计划就有了切实的保障。可事到临头,老陶家人却有些犹豫不决了。娃娃亲在三余很普遍,但对从南京下来的老陶家人而言未免有些耸人听闻。况且,这门亲一旦定下来,就再也不能变卦了,扎根之事就永无反悔之日了。
老陶思虑再三,经过和家人的反复商量,最后还是婉拒了。他对余队长说:“陶陶还小,能不能成才还不一定,不能辜负了余书记的闺女。过些年再说吧,有没有这个福气,得看他自己的努力了。”
对这门亲事,不能说老陶没有动过一点心。他的答复之所以这样小心翼翼,婉转迂回,不仅是给自己留余地,也是怕得罪了余书记。当然,得罪是肯定了的。老陶想:只有在别的地方加以弥补了。于是他更加忘我地投入到三余一队的生产建设中去。
老陶和男劳力一起在田间劳动,犁地、挖沟、割稻割麦,冬天下到戽干的河沟里撂河泥。他穿着长筒胶鞋,陷在冰冷滑溜的河泥里,用木合子将乌黑的河泥一合一合地往上撂,看见家里人从岸上走过也不打招呼。与此同时,苏群每天傍晚在村上挨家挨户地串门,为村上人治病。陶文江在家里接待客人,给人递烟。小陶上学,早出晚归。陶冯氏则管理家务,择菜做饭。这便是老陶一家下放一年后的生活图景和大致格局。现在,我该转入下一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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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陶(1)
1
小陶生于三年困难时期。生他的时候,老陶一家没有肉吃。去副食品商店里买肉要凭肉票。肉票每人每月一张,一张肉票可以买二两肉。老陶家当时四口人,也就是说每个月可以买八两肉。这些肉票都攒着,以待小陶的出生。
一天老陶在一家商店里发现了一种肉罐头,500克装,也就是一斤肉。每个罐头只需四张肉票(八两),就是说买一个肉罐头他们就赚了二两肉。老陶高兴得不得了,马上跑回家拿来积攒了一个月的肉票,买了一个罐头。到后来,老陶家已不再积攒肉票,改攒肉罐头了。到小陶出生时,他们已经攒下了五只肉罐头。
这些肉罐头是专门供应担任哺乳任务的苏群的。她将肉罐头转变成甘甜的乳汁,再供应给小陶。当然,仅仅靠五只肉罐头是远远不够的。
老陶于是来到当年搞土改的南京郊区,居然让他弄到了两条黄鳝。每条黄鳝拇指粗细,一尺来长。老陶自然兴奋不已。这两条荒年的黄鳝最终也变成了乳汁,被小陶贪婪地吸收了。
这次重逢使农民朋友回想起老陶待他们的种种好处。
一年冬天,互助组仅有的牛死了,老陶摘下手表,让他们卖了,去买一头牛。离开郊区时,老陶将带下去的所有的家当都留了下来,包括一张书桌、一件大衣和一只搪瓷脸盆。回南京后,老陶用自己的工资资助一位当地青年读书,一直读到大学毕业。多年以来,老陶和他的农村朋友始终保持着往来。每次来南京看病他们都会来老陶家里借宿,打地铺睡在老陶家的地板上,有时一睡就是个把月。至于到底要住多长时间?那得看病情的严重程度以及治疗情况。
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老陶认为已有回报。他根据不多的农村生活经验,创作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后来在刊物上发表,使老陶名扬全国,终于吃上了文学这碗饭。对一个生长在城市的年轻人来说,的确是很难能可贵的。和农民朋友保持经常性的接触、和他们谈论农时墒情乡村野事自然十分的必要。
老陶买回两条黄鳝后的一天,从郊区来了一个农民。他走进洪武路九十六号,上了三楼,找到老陶家。不过这次没有耽搁很久,农民朋友不是来借宿的,放下一担大白菜后他就离开了。大白菜,整整的一担,而不是一棵,老陶一家激动得有些泪眼模糊了。
他们从箩筐中取出一棵白菜,这一棵还只切了一半,煮熟后关上门偷偷地享用。另外半棵白菜放在厨房里的砧板上。厨房是与邻居共用的。大约半小时后(老陶一家吃完白菜,去厨房收拾碗筷),砧板上的大白菜便不翼而飞了。老陶家人不敢声张,谁让他们如此大意,将这么珍贵的东西随手乱放呢?现在的问题不是半棵白菜,而是一担,整整的一担,弄不好的话没准会招来杀身之祸。
剩下的白菜被小心地收藏起来。每次煮白菜时更是万分在意。老陶家人常常半夜三更地去厨房里捣鼓,屏声息气、轻手蹑脚的,生怕锅灶碗盏发出声响。至于煮白菜时的那股奇香,是怎么也掩饰不住的。难怪第二天起来,饥肠辘辘的邻居们会用狐疑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们。
小陶在五只肉罐头、两条黄鳝和一担大白菜的养活下勉勉强强地长大了,过了周岁。
2
小陶三四岁的时候,一次苏群抱着他去电影院看电影。前方银幕深处,一颗星球旋转而来,上面布满了丑陋的裂隙和坑洼。小陶被吓得啼哭不止。由于惊扰了邻座,苏群不得不抱着他提前退场。回到家里,老陶看着眼泪汪汪的小陶说了句:“这孩子真没出息!”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小陶(2)
那颗扑面而来的星球自然是我们的地球了。的确,还有什么比地球更恐怖的事物吗?它呼啸着,旋转着,不由分说地砸了过来。小陶大约回忆起来到人世的一瞬,难道还有什么比出生更令人绝望的吗?据我所知,没有了。
既已出生,就再无退路,只有在无可奈何中慢慢长大。渐渐的,当初的恐惧已开始淡忘,求生的意志变得明确起来。小陶六岁时,无产阶级*在中国如火如荼地展开,这是史无前例的,也就是从未有过的。当然,年幼的小陶并不明白。对他而言,只是世界的细节变得空前明晰(相对于那颗作为某制片厂图标的模糊的星球),也更加的丰富多采了。
炎热的夏天晚上,老陶一家搬了竹床在洪武路九十六号大门外的路边乘凉。一辆辆的三轮货车轰鸣着,疾驶而过,车斗上站满了戴着头盔、手持长矛的人。在街边路灯的映照下,矛尖闪着寒光。有的人还光着脊背,身上闪烁着一层油光。这些精壮的身体是前去武斗,也就是搏杀的。听说这些后,小陶的心里不由地一阵清凉,也不觉得那么热了。
第二天,由邻居家的一个大孩子率领,小陶和另一个孩子瞒着各自的父母,三个人去了武斗现场。
他们走过了好几条街,小陶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最后,他们来到一栋带草坪的三层楼前。那儿什么都没有,四周静悄悄的。三层楼上,只有一些窗户半开半闭。小陶发现,所有的窗户上面都没有玻璃。大孩子说,玻璃被武斗的人砸掉了。
没有玻璃的窗户黑洞洞的,让人害怕。大孩子对小陶和另一个孩子说:昨天某某某(其中一派的头头)肠子里的屎都被人家揍出来了。
在楼前的草丛中,他们发现了很多发亮的玻璃。有一团白花花的东西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开始的时候,小陶还以为是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浴缸。
浴缸断成两截,在绿茵茵的草地上是那样的白和刺目,并且庞大无比。显然它是从楼上的窗口被扔下来的。把它扔下来的那个人定然力大无穷,在小陶看来他就像一个妖怪。
他再也不愿意往前走了,央求大孩子回去。大孩子执意要到楼里面去。他拉着另一个孩子进去时,小陶就站在草坪上等他们。小陶不敢朝大楼看,生怕大孩子他们被人从黑洞洞的窗户那儿扔出来。
恐惧以外更多的还是欢乐,是莫名的兴奋。
老陶和苏群去了五七干校以后,陶文江和陶冯氏由于年纪大了,精力不济,管束不住小陶。后者和邻居家的孩子成天在院子里、马路边乱窜,不禁看见了许多怪事奇景。
常常有头戴高帽、挂着牌子游街的人,站在高高的车斗上。也有的自己走在马路上,旁边是穿着绿衣服戴红袖标的红卫兵小将,他们手中的红宝书也是鲜红鲜红的。每一次游街都有喧闹的锣鼓伴随,像过节一样的热闹。那些被揪斗的人,有时自己手上也提着一面小铜锣,一面走一面当当地敲打。
如果说红和绿是时代的流行色,那么锣鼓家伙就是时代的最强音了。只要一见红绿二色,听见锣鼓喧天,小陶就无比激动,忍不住要跑出家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后来那红绿二色和锣鼓喧哗终于逼近了洪武路九十六号大院,破四旧的熊熊火焰在院子里升起来了。无数的书籍、字画、账本、绸缎被投掷到火焰里,还有那些烧不着的坛坛罐罐、雕像、砚台、茶壶等等。一场大火之后一概变得黑乎乎的,不分彼此。对于这场光明耀眼的大火,老陶家亦有贡献。穿绿衣带袖标的人将他们家的几箱书籍以及老陶的大量笔记都搜罗一处,投进了火中。对此,最得意的莫过于小陶。。 最好的txt下载网
小陶(3)
不久,那红绿二色和锣鼓家伙进入了大楼,上了三层,来到老陶家的门口。穿绿衣的人在他们家的门框上贴上鲜红的标语,振臂高呼口号。从这些口号中,而不是标语上小陶得知老陶被打倒了(小陶这时还不识字)。贴标语的人对小陶说,老陶之所以被打倒,因为他是一个坏蛋。
“你要和陶培毅划清界限,以后不能叫他爸爸,只能叫陶培毅!”他叮嘱小陶道,后者不禁深感荣幸。
让小陶兴奋不已的不仅是这送上门来的火热场面,此外还有一种惊喜,翻译成成人的语言就是:“我们家居然也出了坏蛋!我们家居然也有人被打倒了!”这样的荣耀小陶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3
从此以后,小陶就不再叫老陶爸爸了,而是直呼其名,叫陶培毅。老陶偶尔从干校回家,拿些换洗衣服和咸菜。他总是愁眉不展,低垂着头,很少说话。这个灰暗的形象在家里一晃,不一会儿就走了。小陶喊他陶培毅,老陶置若罔闻,或者含糊地嗯一声,算是答应。小陶觉得怪没趣的。
每天傍晚,陶文江从三楼的窗口探出身来,呼喊在院子里玩耍的小陶,晚汇报的时间到了。每次小陶总是飞快地蹿上楼,从不耽误,而吃饭的时候叫他就没有这么爽快了。后来陶文江也只是在晚汇报的时间叫他,吃饭则随他去了。楼道里被粉刷一新,早请示晚汇报时邻居们聚集一处,拿出预备好的毛主席画像往墙上一挂。红宝书则每人一本,由自己保管。小陶对参加晚汇报很积极,因为他又看见红宝书和绿衣服了(邻居的大哥哥大姐姐穿着绿衣服)。小陶也有一本红宝书,但没有绿衣服。他很想参加早请示,吵着让陶文江叫醒他,但每次陶文江都不照办,为此小陶很不满意。
一天,晚汇报刚结束,大家发现了从干校回来的老陶和苏群。他们一起回家,这还是第一次。以前,由于所在的干校不同,他们总是分别回家的。当时邻居们还站在楼道里,眼看着老陶和苏群就要走进了自己家的门,小陶大喊一声:“打倒陶培毅!”
小陶完全是灵机一动。以前,他喊“陶培毅”,老陶总是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