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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
作者:阎连科
丁庄梦 第一部分
阎连科:“劳苦人”是我写作的核心
阎连科被称作“中国目前最具爆发力的作家”,不仅因为他的两部中篇小说分别获得第一届和第二届鲁迅文学奖,而且他的长篇小说《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都在文坛引起较大反响,《受活》近日获得第三届老舍文学奖。见到阎连科的时候,他正在和一位从美国来的资助人商议援助河南艾滋病村的事宜,他的下一部小说准备写艾滋病村,他还要把老舍文学奖的一部分奖金捐给艾滋病村。看着他开车的那种风风火火的神态,使人觉得他的身上还蕴藏着很大的能量,会给文坛带来一个又一个冲击波。
阎连科对老舍先生有一种敬意,他说:“老舍与我们虽然不是同一时代的人,但老舍先生的高尚的品格,尤其是他对底层普通人的爱和理解,是非常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的。具备这样伟大的心灵、伟大的爱,才有可能写出品格高尚的小说,才会显出文学的神圣性。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爱,对底层人的关怀与理解,需要神圣的文学来表达。”他的获奖小说《受活》,描述了一个处在社会边缘的乡村,在一个匪夷所思的县长带领下,经历了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典创业”的极致体验,剖示了纷繁复杂的社会生活的本质和本源。评委认为它对特殊历史时期的整体把握,既真实生动又出人意料,作品对深度的追求使它当之无愧地成为一部优秀作品,是一部特殊历史时期的“民族精神史”。谈到《受活》,阎连科认为,《受活》一是表达了劳苦人民和现实社会之间的紧张的关系,二是表达了作家在现代化进程中那种焦灼不安、无所适从的内心。“我非常崇尚、甚至崇拜‘劳苦人’这三个字,这三个字越来越明晰地构成了我写作的核心,甚至可能成为我今后写作的全部内核。”
阎连科觉得童年、少年的记忆对一个作家很重要,他写过军事题材、写过农村题材,最得心应手的还是农村题材。人离开了那片土地,却和那片土地有着割不断的联系。他的母亲、姐姐、哥哥都还在农村,他每年回去两三次,听老母亲唠叨,今年她唠叨的话题可能是去年唠叨过的,但如果仔细认真去听,回味起来受益匪浅。他爱这片土地,有爱才有恨,因为你爱它,你会看到更多丑陋的、浅薄的、短见的甚至令人仇恨的东西,“一个作家没有爱和恨就写不出大作品”,他说,所以他偏爱有“血性”、有痛苦、有激情的作品,他自己的作品就是这样的作品。
对于每一部小说阎连科都煞费苦心地寻找适合它的形式,他认定每一个故事都有潜在的讲述它的最好方式,就像给手表配零部件,每一个手表都有最恰当的零部件,就看你去不去寻找,能不能找到。他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告诉我什么是小说的真实,《百年孤独》开头写到吉普赛人拿着磁铁走街串巷,所到之处铁钉都从家具上掉下来,丢掉几年的东西自己都出来了。这就是小说的真实。小说不分真假,来自自己内心的都是真实的。”他尤其强调想象力对一个作家的重要:“想象力牵涉到一个作家的生命力,过去一些作家有丰富的生活经验,但只能写一部小说,写第二部小说时就有重复之嫌,故事、思想、细节、场景全方位重复。像托尔斯泰这样的大作家,写出《战争与和平》、《复活》、《安娜·卡列尼娜》,每一部都不重复。有生命力的作家也是想象力丰富的作家。”
阎连科来到北京已有将近10年,在军艺读书,然后工作,我问他:“有没有可能写城市题材的作品?”他笑笑,用河南口音浓重的普通话说:“恐怕写不好。”
阎连科:写作的崩溃(后记)
2005年8月中旬的一天上午十时,我写完了长篇小说《丁庄梦》的最后一页。搁下笔时,我独自坐在书桌前边,忽然间的烦躁不安,无所适从,急需和人说话、聊天的感觉前所未有的袭了上来,如同抽白粉的人突然袭发的烟瘾。那时候,我妻子回了河南老家,儿子在上海读书,又是上课时间,而我最知心的几个朋友,不知为何往日电话总是畅通,那一天,那一刻,却偏偏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内。我连续打了几个电话,最后莫名地把耳机扔在桌上,颓然地坐了下来,有两行泪水无可遏制的长泄而下,人就如被抽去了筋骨般瘫软无力,那种被孤独和无望强烈压迫的无奈,如同我被抛在了一个渺无人烟的大海、一座不见鸟飞草动的孤岛。
那时候,楼下的汽车依然在现实中川流不息,而摆了几样家具的家里显出的空荡,却宛若荒漠的原野。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木呆呆地盯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仿佛望着小说中那“飘动的一群雪白的孝布”和“堆满了白雪样的家家都贴着白色门联的胡同”;还仿佛我在望着已经“渺无人烟了的平原,苍茫着的平原”。内心的那种无所依附的苦痛和绝望,在1997年年底写完《日光流年》时曾经有过,2003年4月写完《受活》时也曾有过。但那两次都没有这次写完《丁庄梦》来得强烈和难以让我承受,让我难以言说。
我知道,这种强烈苦痛的绝望,不单单是写作《丁庄梦》的一次结果,而是一种长久写作的崩溃。是对完成的《丁庄梦》死亡式的祭奠。是从1994年开始动笔写作《日光流年》、到2002年写作《受活》、再到2005年写作《丁庄梦》的长达12年苦痛的积累和爆发。日光从窗外一如既往地透落进来,客厅的半空里尘埃飞动的声影清晰可见,宛若小说中无数的亡灵在我发下的耳语。我就那么木呆呆的坐在那里,一任泪水横七竖八地流淌,脑子里一片空白,又一片摊着堆着的无序的麻乱。说不清为什么而苦痛,为谁而流泪,为何感到从无有过的绝望和无奈。是为自己的生活?还是为自己身处的这个世界?再或是为河南――我的家乡、乃至更多的省份和地区那些多灾多难的土地上的我不知道到底有多少艾滋病患者们的生命?也还许,是为自己的写作所面临的完成《丁庄梦》之后因耗尽心力而可能到来的穷途末路?就这样,我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儿到底流了多少眼泪,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不再流泪而变得如木头人样呆在那儿不言不动。只知道那天中午我没有吃饭,大概一点钟左右,我从家里出来,沿着离我家不远的北京十三号线的轻轨铁路边上的人行道,走到一片空无人烟的荒野,再次独自呆呆地坐在一块林地的边上,直到落日以后,重又回到家里,才又重新感到现实意识渐渐地回复和活着就必须有的俗事对生命支撑的必要。
接下来,我吃了一包方便面,没有洗脸,没有刷牙,也没有脱衣服便倒在了床上。竟然一觉睡到第二天天亮,如一个经过长途跋涉的旅人,暮黑时一下倒在旅店的床上一样。在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又对小说进行了几番修改……每次修改,也都是对生命与绝望的又一次体味。又一次对写作的无望的感受。现在,终于可以把《丁庄梦》交到出版者的手里,而我感到交出去的不仅是一部小说,还是一卷痛苦的绝望。而留下来的,是依然如故的我必须面对的现实生活和现实的世界。我不知道《丁庄梦》写得好与不好,但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在写作这部二十几万字的小说时,它消耗的不是我的体力,而是我的生命;是我的寿限。在把二十几万字改成不足二十万字时,它表达的不仅是我对生命的爱,还表达着我对小说艺术笨拙的热爱与理解。
现在,读者和专家尽可以对它说三道四了。尽可以把口水吐在《丁庄梦》这本书上,但我已经可以坦坦荡荡、可以平心静气地对任何人说:“写《日光流年》、《受活》、《丁庄梦》时,我用我的心力了,用我的生命写作了。”你们可以不看《丁庄梦》,不看《受活》,不看《日光流年》,但你们看的时候,我将无愧于你们。无愧于我的每一位读者。唯一使我感到不安的是,在这个充满欢乐的世界里,你们读我的小说时,读这部《丁庄梦》时,我不能给你们带来这些,而只能给你们带来刺心的苦痛。在此,我将向你们表示道歉。
向每一位因为我给你们带来苦痛的读者表示我的歉疚。
2005年11月23日 于北京清河
卷一
酒政的梦——我梦见在我面前有一棵葡萄树,树上有三根枝子,好像发了芽,开了花,上头的葡萄都成熟了。法老的杯在我手中,我就拿葡萄挤在法老的杯里,将杯递在他手中。
膳长的梦——我在我的梦中见我头上顶着三筐白饼,极上筐子里有为法老烤的各样食物,有飞鸟来吃我头上筐子里的食物。
法老的梦——梦见自己站在河边,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美好又肥壮,在芦荻中吃草。随后又有七只母牛从河里上来,又丑陋又干瘦,与那七只母牛一同站在河边。这又丑陋又干瘦的七只母牛吃尽了那又美好的又肥壮的七只母牛。法老就睡醒了。他又睡着,第二回做梦,梦见一棵麦子长了七个穗子,又肥大又佳美,随后又长了七个穗子,又细弱又被东风吹焦了。这细弱的穗子吞了那七个又肥大又饱满的穗子。##注:——旧约《创世纪》。
丁庄梦 第二部分
卷二 第一章 一(1)
一天的秋末,黄昏的秋末。黄昏里的落日,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黄昏,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秋天的黄昏。秋天深了,寒也浓了。因着那寒,村街庄头,也就绝了行人。
狗回窝了。
鸡上架了
牛棚里的牛,也都提前卧着了暖。
庄里的静,浓烈的静,绝了声息。丁庄活着,和死了一样。因为绝静,因为秋深,因为黄昏,村落萎了,人也萎了。萎缩着,日子也跟着枯干,像埋在地里的尸。
日子如尸。
平原上的草,它就枯了。
平原上的树,它就干了。
平原上的沙地和庄稼,血红之后,它就萎了。
丁庄的人,他就缩在家里,不再出门了。
爷爷丁水阳,从城里回来时,黄昏已经铺在了平原上。拉他的长途车,从沩县开过来,又朝远处的东京开过去,把他留在路边上,像秋天把树叶丢在路边上。通往丁庄的路,是十年前丁庄里家家、人人卖血时,修下了的水泥路。爷就立在那路旁,望着眼前的丁庄村,风一吹,一路模糊的脑子有些清醒了。一路没有明白的麻乱有了头绪了。就明白,他一早离开庄,坐车到城里听上边的人说了半天模糊的事,在通往丁庄的路道上,有些日出天晴样灵醒了。
灵醒了有云就有雨。
灵醒了秋深要生寒。
灵醒了十年前卖血的人,今天必会得热病。得了热病就要死,就要树叶飘落一样下世了。
热病是藏在血里边。爷爷是藏在梦里边。
热病恋着血,爷爷恋着梦。
爷爷每天都做梦。三天来爷爷每天都做同一个梦,梦见他先前去过的沩县城里和东京城里边,地下的管道和蛛网一模样,每根管道里都是流着血。那些没有接好的管道缝,还有管道的转弯处,血如水样喷出来,朝着半空溅,如落着殷红的雨,血腥气红艳艳地呛鼻子。而在平原上,爷爷看见井里、河里的水,都红艳艳、腥烈烈的成血了。所有城里、乡下的大夫们,都在为热病放大悲声地哭,却每天都有个大夫坐在丁庄的街上笑。日光金黄,丁庄里安安静静,庄人们关门闭户,可那个中年大夫,穿一身雪白大褂,把他的药箱放在脚边,然后,然后他就坐在庄街上的老槐树下面笑。坐在槐树下的石头上笑。哈哈笑。大声地笑。那笑声金光灿烂,朗朗当当,振得庄里的黄叶纷纷下落,如秋风在庄里不停歇地吹拂一模样。
做完了梦,上边就召爷爷去县上开会了。丁庄没村长,就让爷爷替着开会了。这一开,一回来,爷爷他明白了一连串的事。
明白了一是热病其实并不叫热病,它的学名是叫艾滋病;二是只要当年卖过血的人,那时候十天半月间,有过发烧的,今天必是艾滋病;三是有了艾滋病,先来的症状和十年、八年前一样,和感冒发烧一模样,吃点退烧药,烧退了,人就回了原样儿,然在半年后,也许三、五个月,那病发作了,浑身没有力气了,身上生疮,舌头溃烂,日子就枯干得没有水份了。人熬着,三个月至半年间,也许你能撑上八个月,可你很难撑过一年整。然后,然后你就死掉了。
和树叶飘落一样死掉了。
灯灭了,人就不在世上了。
爷爷明白的第四个事,是这不足二年里,丁庄每月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