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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命还咋样?能活几天呀?
爷又对着树下红礼的爹——
贾俊呀,不能为了一棵树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贾俊也笑着,指着树上的通知说——
没事儿,你看发给我家的通知在树上贴着哪。
爷又朝前边走去了。他看见庄里的榆树、槐树、泡桐树或是老椿树,皂角树,无论是在庄前或庄后,前胡同或者后胡同,凡是有着桶粗的树,那树下都挂着马灯,点了蜡烛或者煤油灯。有家方便的,就从哪儿扯来一根老鼠尾巴线,把电灯系在树上或者挂在墙壁上。丁庄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几家的门外都有亮灯光,把丁庄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昼了。在那每一处的灯光下,在那灯光照着的树身上,都贴有盖了丁庄村委会公章的砍树通知书,如每棵大树身上都贴了死刑公告样。砍树声砰砰不断,锯树声吱吱不息。新鲜刺鼻的木味儿,在夜里带着胶汁的味儿四处地飘。丁庄苏醒了,人都拿着锯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着村委会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树。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树,没病的人,因为那公家的树也有他们一份儿,就分了不易做棺材的椿树、楝树和槐树。柳树、杨树、泡桐做棺材虽然不太好,但椿树、楝树、槐树埋在地下吸潮又爱生虫子,就分给没病的人家让他们娶妻嫁女时候做家具。
丁庄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树。于是,丁庄就在春天的这天夜里大忙起来了。家家户户不睡觉,忙着砍树、忙着往家运树了。
不知道是从哪儿弄来了那么多的锯和利斧子,就像统一伐树各家早就知道样,早就准备好了工具样。铁器的碰撞声在夜里清脆明亮,折断树枝的卡嚓声扯扯连连,来自庄东的响,能传到庄西的平原上。来自庄西的响,能传到庄东的马路边。丁庄沸腾了,热闹异常了,来往脚步声响个不停,拉树的车轮声叽咕不断,张说李家的树成材,李说张家的木质好,彼此的羡慕随着提在手里、挂在树上的灯光明亮亮地在丁庄的街上飘飘和荡荡。有病的人,因为砍树的热闹,脸上都是了红润的光。没病的人,又都如抢收抢种的农忙一样兴奋着。那一夜,整个丁庄到处都是忙乱的声音和木屑的腥甜味,人们说着话,匆匆忙忙来,又匆匆忙忙去,谁见谁都是那么简简单单的几句儿——
哟,你家分的是榆树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树啦。
喂,你把树锯得那么短,拉回家里做啥用?
看不出来吧?这正好能做立柜的装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庄西那最大的椿树分给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会吧?
我说你还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订给丁跃进的堂弟做了媳妇啦。
说话的人神神密密地说一阵,听的人茅赛顿开地在街上站一会,就又分开了,就把这话又神神密密地传给别人了。
爷就在丁庄的街上惘然地走,在这棵树下站一会,又到那棵树下站一会,像要把这一夜被砍的树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庄的地上开鲜花、地下结黄金的梦。就在庄里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庄中央,看见庄中央那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槐树上竟也贴了通知时,看见了赵秀芹和他男人王宝山,还有外庄赵秀芹的两个壮兄弟,正在把槐树上的大钟取下来,朝边上的一棵小槐树上挂。挂完了钟,赵秀芹的兄弟就用一把梯子爬到树上锯树枝,剩下的人开始在树下刨树坑。
刚才从这过去时,老槐树还安安然然地竖在那,这转了一圈走回来,它就有人来砍来锯来伐了。爷过来立在了老树下,从对面人家扯过来的电灯线就横在他头上。挂在树枝上的灯泡少说有着二百瓦,把树下那一大片原来专供庄人集合开会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样儿。
我爷说,秀芹,这树分给了你们家?
坐在灯光下的赵秀芹,抬头望着爷,脸上呈着半红半黄的激动和不安,和分到了这棵庄里最老、最大的树有些不好意思样,她就在那笑着说——
没想到贾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在学校想吃啥儿我就给他们做啥儿,啥时想喝酒了我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这时候我一说庄里大树分完了,只还这棵槐树竖在庄中央,他们就签字把它分给了我。
爷就立在那滔滔不绝的伐树声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是黄金的景况了。
一夜间,丁庄果真没树了。
没了稍大一些的树。原来好像是说只砍那些桶粗的,可来日一庄人睡醒后,庄里庄外连碗粗的树木也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扔着盖了章的伐树通知书,如了一夜的风,一夜风后落下的叶。春日和往常一样照在丁庄上,可却觉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热了。
没了稍大些的榆树、槐树、泡桐、楝树、椿树、杨树和柿树,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树娃儿,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儿,日头一出来,哗啦一下子,直筒简照在了人身上,燥热直筒筒打到了丁庄里。
来日里,人们起了床,站在自家门口上,脸上全都惊下了白。
惊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爷呀,成了这样儿。……”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这样儿……”
“日他祖先呀,当真成了这样儿……”
赵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树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爷对二叔说:“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来送给德全吗?”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庄了。连夜地去,其实可以连夜地回,来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几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赖着住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候赵德全人还没有死,可当他看见叔把玲玲的绸袄递给他的媳妇时,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殓下葬时,赵德全的脸上都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
丁庄梦 第五部分
卷五 第一章 一(1)
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块了。
夫妻样住在一块了。
谁都想不到,在丁庄人的眼皮下边他们贼胆着住到一块了。
他们像水和沙地样,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阴的阳的吸铁石,碰一下,砰一声,粘在一块了。如草籽和黄土,风一起,草籽就走了;风一落,草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顿后,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赶回娘家的。赶回娘家就赶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张罗着为丁小明说合媳妇了。她有病,艾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贼欢的事,打是合该的。赶回娘家也是合该的。人家再给没病、才二十几岁的小明张罗媳妇也是合该的。如果有了合适的,首先得是没有热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紧离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爹妈都是达理的人,面对面地对着人家说:“我家没养出好闺女,让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钱多了,就把小明给玲玲的采礼还给人家吧。”
人家就托姑请姨张罗媳妇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骂着领回了。
可是呢,春天它说来就来了。夏天它说来也要赶来了。天暖着,又热着,冬棉脱掉了,春暖的衣服也要脱掉了。差不多该穿夏单的衣裳时,玲玲到丁庄来取她的夏衣裳。用一个包袱把她的单衣全都包起来,提着从男人家里出了门,婆婆把她送到门口上,盯着她鼓囊囊的包袱说:
“玲玲,你的包袱里没拿别人的衣裳吧?”
玲玲说:“没有呀。”
婆婆说:“小明快找到媳妇了,到时候你还活着时,让你回来给他离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着,立在丁庄的街口上,离自己婆家只有几步远,能看见那门楼上镶的磁砖缝,像用墨描过,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会,就走了。
走出了庄。
从庄外通往丁庄的那条水泥路,笔直地搁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两边挖了排水的沟,沟边上又栽了箭杆儿杨。现在呢,杨树被丁庄家家户户砍光了。现在呢,沟里长满了草。稍有风,草就在风中欢着摆,哗哗地响,哩哩哗哗响。现在呢,两边的庄稼地,小麦已经挺直身子了,杆儿和铁丝一样硬撑着。地里有着干活的人,是浇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来,走在那光秃秃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着,脸上的疮痘有些痒,不敢用力挠,只用手去轻轻抚着摸,像摸一个刚生的孩娃的脸。就那么,摸着慢慢走,虚虚的步,低着头,可是正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叫。
是我叔的叫。不轻不重的叫。那声音如从头顶掉下样。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见我叔站在前面路边上,几步远,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也还是有些快死前的铁青色。他们就那么对望着。对望着,玲玲忙往身后路上看了看。
我叔说:“没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说:“你在这干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边上:“听说你回丁庄了,我在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犹豫着。
叔又说:“宋婷婷还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个人默了好一会,我叔说:“你是回来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里的包袱动了动。
叔就问:“病咋样?”
玲玲说:“还那样。”
叔又说:“我也还那样。熬过了冬,春天、夏天就能熬过了。”
然后呢,两个人就都没了话。默一会,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让他拉了手。这是在赵德全死了没多久,不久前他们还在玲玲的娘家见过面。可他们像有几年没见样,彼此对望着,默望着,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干结的疮痘儿,用手去她的手上轻轻地挠,她就有了泪,把手缩了回去了。
我叔说:“不走吧。”
她便望着他。
叔又说:“宋婷婷要和我离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离婚了。都离了咱俩一块过。”
她不语。
叔就湿了眼圈儿:“活不了几天啦,人家说,今年冬天热病就会大爆发,怕你我都活不过今年哩。不光图活着是个样,还图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块儿——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头看着叔,眼里的泪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我叔替她擦着泪:“哭啥呀——反正你我都是快死的人,管他妈的别人说啥呢,我们就在庄里住一块,看别人能把你我咋样儿。”
叔也含了泪:“就是要住到一块给人看,给丁小明他们一家看。给宋婷婷和丁庄的人们看。”
叔有泪脸上还是挂着笑:“他们要和你、和我去离婚——咱们住到一块后,你我还要找着他们离婚呢。”
我叔说:“你回到娘家去,爹娘可怜你,哥也可怜你,可嫂子知道你身上有热病,能不冷眼看你吗?”
我叔说:“你想住到我家就住到我家去。你怕见宋婷婷用过的东西了,咱就到庄外打麦场上住,我把家里的锅碗瓢勺拿去就行了。”
他们就明目张胆住在一块了。夫妻样住在一块了。胆大妄为地住到一块了。
住在一块也就住在一块吧,在庄外打麦场上的两间土坯瓦屋里,我叔从家里拿去锅,拿去碗,拿去了铺和盖,像过日子样他们在那儿过着了。田地是分着各家的,可打麦场一般都是几户、十几户地共用着。这块打麦场,原是从解放后的互助组,到人民公社的生产队,再到今天各村民小组里,它都是着打麦场。地分了,麦场共用着。麦场上的草屋倒塌了,庄里人脱坯兑瓦又盖了这两间场房屋。没有别的用,就是农忙了,轮着在场上打麦时,庄人累了在那屋里歇一歇,睡一睡。农闲了,就在那屋里放些农具啥儿的。
到现在,它就是叔和玲玲的新家了。
把几块板架在里边一间的窗户下,在外边一间起了灶,东西一归整,该放哪儿的把它放哪儿,不该放哪儿的就不往哪儿放。墙上钉了钉子挂筷篓,锅边支起一块木板摆盆碗,这里就和家是一样了。
他们也就有了家。
有家也就有家了。几天前我叔往那屋里拿锅提碗时,还有些偷偷摸摸的样。然在几天后,因着再小心也挡不了人知道,也就索性不管不顾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破罐破摔了。柴米油盐都大着胆儿往着那儿拿,碰到了问的人,把话说得和镜子一样明亮着。
有人问:“丁亮,把家里东西往哪提?”
他就立下来:“我没提你们家的东西吧?”
人家被噎了,想一会:“你这人,我是为你好。”
他就说:“为我好?来——让我把我的热病传给你,你把你没病的身子换给我。”
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