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一世界都是新砖新瓦的硫磺味。
我家就竖在这硫磺的味道里。硫磺的味道日日夜夜碰鼻子,撞耳朵,扎眼睛,可它招人心。庄里很多人家都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很多人家都想生活在这硫磺的味道里,所以都卖血。
所以都有热病了。
新街上统共住着二十几户人,二十几户人家的主人当年都是血头儿。血头儿挣钱多,所以就在新街盖了房。就都住在新街了。就有新街了。我爹当年是最早的血头儿,后来是最大的血头儿。是血王。所以我家住在新街的最中央,不是两层楼,而是三层楼。政府的规设是每家只能盖成两层楼,可我家却盖成了三层楼。
别的人家盖三层政府是要出面干涉的,可我家盖三层时没人管。
房也不是一开始就盖成三层的。它是别人家里都住着草房和土坯瓦房时,爹就盖纯砖纯瓦了。
别人盖纯砖纯瓦时,爹就扒掉纯砖纯瓦盖成两层楼房了。别人要盖两层楼房时,他就又加一层成了三层了。别人要加一层或直接盖成三层时,政府就出面干涉了,说县里的样板庄都是二层楼,不是三层楼。
我家是三层。三层比二层高一层。
在我们家的院落里,和那楼房不般不配的是那洋楼院里有猪窝和鸡窝,楼檐下还有鸽子窝。盖楼时,爹是完全瞄着东京的洋楼样式盖下的,楼屋的地上铺了粉白、淡红的大磁砖,院落地上铺了一米一个方格的水泥地。把千百年来露天厕所用的蹲坑改成了屋里的坐器儿,可我爹、我娘坐着那器儿,坐死也拉不出来屎,只好又在楼后的露天地里挖了蹲坑儿。
楼屋的洗漱间里有一台洗衣机,可我娘就爱端着洗衣盆儿到那院里用手洗。
这样儿,那坐器儿就成摆设了。
洗衣机也成摆设了。
有冰箱,冰箱也成摆设了。
饭屋、饭桌都成摆设了。
我爷到我家里时,一家人正关着大门在院里吃夜饭。白蒸馍,大米汤,粉丝萝卜炖白菜。白菜叶上漂的辣椒红得和撕碎的年画样。爹娘们坐在小凳上,院中央摆了一张小桌子,一家人围着小桌吃夜饭,我爷敲了门。我妹开门后,娘就给我爷端上了汤,摆下了凳,可正要吃饭时,我爷拿着筷子直盯盯地看着爹,像冷冷看着一个不相识的人。
我爹也冷着看我爷,像看一个不相识的人。
到末了,我爹说:“爹,你吃呀。”
我爷说:“老大,我想来想去得给你说件事。”
我爹说:“不用说,你吃吧。”
我爷说:“不说我吃不下,夜里也睡不着。”
我爹把手里的碗放在了饭桌上,把筷子放到碗上边,瞟了我爷一眼道:“你说吧。”
我爷说:“我今儿去上边开了一个会。”
“是不是说热病就是艾滋病?艾滋病是这世上的新绝症?”我爹说:“爹,吃饭吧,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庄里三分之二的人都知道。只有那些得了热病的人不知道。得了热病的知道他们也装着不知道。”然后,我爹又瞟了一眼爷,一脸的冷漠和不屑,像学生瞟着老师手里拿的他早就会做的卷子样。末了后,爹就端起碗,拿起筷,自管自地吃起来。
我爷算老师,其实是在学校敲了一辈子钟,直到今年过了六十周岁依然还敲钟。有时也替生病有事的老师管管孩娃们,教半天一年级语文上的课:“上中下,左和右。”把粉笔字写得和碗一样大。
我爹也是被我爷教过的,可他现在不像先前敬着老师样敬着我爷了。我爷从爹的眼里看出这些不敬了。爷看我爹自管自地端着碗,吃着饭,就把自己的饭碗轻轻磕在了饭桌上。
终于说:“老大,我不说让你到全庄人面前去死了,可你总得到全庄人面前磕个头。”
我爹瞪着爷:“我凭啥?”
“你是血头儿。”
“这新街上住的都是血头儿。”
“他们都是跟着你学的。他们谁也没有你挣的血钱多。”
爹把碗又一次猛地撂在饭桌上,碗里的汤溅出来落在桌面上;把筷子扔在饭桌上,筷子滚下来落在地面上。
“爹,”我爹瞪着我爷说:“从今后你再提让我在丁庄磕头的事,那你就不是我爹啦,你也别想着让我给你养老送终的事。”
爷就木在那,筷子僵在手里边,轻声地说:“算你爹求你行不行?求你去给庄人跪下磕个头你都不愿吗?”
我爹大声说:“爹,你走吧。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真的不是我爹了。”
我爷说:“辉,也就是磕个头,磕个头事情也就过去了。”
我爹说:“你走吧。从今儿起,你就不是我爹了。你不是我爹,你死了我也会把你送到坟上去。”
我爷呆一会,把筷子慢慢放在碗上边,站起身子说:“庄里死了四十多个人,你一家磕个头,也就四十多个头,这就累着你了是不是?累着你了是不是?”问着话,我爷也好像累着了,力气用尽了,瞟了一眼娘,又把目光落在英子的脸上去,说:“英子,明儿天你去学校吧,爷给你补补语文课。你们老师再也不来了,我们今后都上语文课。”
说完话,爷就起身出去了。
出去了,爹没出门送,娘也没有送,爷就慢慢走掉了。弓着背,勾着头,慢缓缓地走,象走了一天路的老山羊。
说几句丁庄吧。
丁庄座落在从东京到沩县的马路南,庄里统共有着三条街。东西一条街,南北两条街。两条街里一条是新街。要没有那新街,丁庄的街就是规正的“十”字形,有了那新街,街形就成“土”字了。
我爷从新街走出来,到二叔家里闷闷坐一会,就回学校了。往庄南,一里半的路,那儿原来是一座关公庙,学校在那庙的偏房里,关公就在正堂里。丁庄人想发财都到正堂去上香,上了几十年,末了还是卖血挣了钱,也就扒了庙。不信关公了,信着卖血了。
信着卖血了,也就盖了这所新学校。
盖了新学校,爷爷也就常住学校了。
十几亩的地,在平原的旷野上,垒了红砖花围墙,在面东最上的地方盖了两层楼,楼窗上装了大玻璃,门口写了“一、一班”,“二、一班”,“五、一班”的木牌子,校院里竖了一个篮球架,大门口的铁门边上挂了“丁庄小学”的木牌子,这也就是着学校了。学校里除了爷,还有数学和文体老师两个人。两个人都是年轻人,外庄人,一听说丁庄有了热病就不来教书了。
再也不来了。
死也不来了。
学校里,就只剩着我爷一个了,守着学校的门窗、玻璃、桌椅和黑板,守着丁庄和平原上热病满地的苦日子。
学校里,到现在都还有新砖新瓦的硫磺味。在这秋深的半夜间,硫磺味比庄里的新街还要浓。爷爷每次一闻到学校新砖新瓦的硫磺味,他心里的燥就会静下来,就会想起许多的事。这时候,黄昏过去了,平原上的静,川流不息的静,把学校包围着,像雾从学校漫了过去样。爷坐在校园中间球架的底座上,仰头望着天,让秋夜的潮气从他脸上滑过去。他有些饿,去沩县一天只吃了一顿饭。因为饿,心里有些慌。因为慌,心里便如绳子勒着样。细绳子,每勒着疼一下,他的肩膀就跟着抖上一阵儿。
这一抖,他就又想起了那年春天的事。
那年春天的事,像草绿树发样铺展到了爷面前;明明白白着,像月光一样铺在他的面前了。
爷便看见了那年春天的事,明明白白着。
刮了风,树叶摆呀摆,肩靠肩地摆。这一摆,那年的春天就来了。县里的教育局长也来了,领了两个县干部,来庄上动员卖血的事。是仲春,庄里屯着很多春天的暖和爽,街上的清香扑鼻子。教育局长就在这香里,去找了村长李三仁,说了上边要组织百姓大卖血的事。
李三仁便惊着张大了嘴,说:“天呀,你让卖血呀!”
张大了嘴:“老天爷,让百姓卖血呀!”
李三仁不去开会动员丁庄人,三天后教育局长又来了,又让他组织丁庄去卖血,他便不说话,只蹲在地上抽着烟。
又半月,教育局长又来了,找着李三仁,不再动员他去组织丁庄卖血的事。不再动员他,却把他的村长给撤了。
把他当了四十年的村长给撤了。
开会宣布一下就撤了。
撤了后,李三仁还是张大着嘴,半天没有说出话。就在那会上,教育局长亲自动员丁庄卖血了,他在庄民会上说了很多话。说了前,说了后,说了发展血浆经济,力图民富国强的话,最后在那会上盯着庄民们唤:“我说的你们听见没?算我求了你们丁庄人,求你们说句话,不能我在这讲了大半天,你们的耳朵都忘在家里床上啦!”
他唤着,吓飞的鸡,离开会场老远咕咕咕地叫。惊吓了的狗,从主人身边站起来,对着局长汪汪地怒。狗的怒,又把主人吓坏了,照着狗的肚上猛一脚,骂:“叫!叫!谁你都敢叫,谁你都敢叫呀!”
末了后,那狗叽叽地叫着跑走了。
末了后,教育局长把手里的文件扔在了桌面上,泄气地坐下来。坐一会他就去学校找着我爷了。
在学校,我爷不是老师。可我爷算老师。最老的老师了。小时候,他能念《三字经》,会背《百家姓》,还能计算《万年历》上的生辰和八字。解放后,上边要求庄庄要有扫盲班,丁庄就在庄南关帝庙中办了小学校,我爷就去关帝庙里当先生,先教学生们去读《百家姓》,后教学生们在地上用木棍学写《三字经》,再后来,上边派来了专门教书的先生了,就把柳庄、黄水、李二庄的学生都集中到丁庄的关帝庙,由那老师开始去教“上中下,左中右”,和“我们的国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北京”,还有“一行大雁往南飞”。我爷不再教书后,就在学校打着杂。敲着钟。管庙里的东西不让别人偷。
这一管,就是几十年,老师的报酬是工资,我爷的报酬是厕所里的屎和尿。那屎那尿都归着我爷家里种的地,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一年又一年,过了几十年,庄里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学校发工资不把我爷当成老师看,可缺着老师了,要有人顶缺上课了,也都把我爷当成老师了。
爷不是老师。爷也算老师。上边的教育局长到学校去找我爷时,爷正在学校扫院子,听说局长要找他,脸上汪了红,把手里的扫帚一丢掉,忙慌慌地朝着学校门口走。急急地走,看见站在学校大门里的教育局长时,脸上的兴奋和秋天的景色样。
我爷说:“局长、局长,你屋里坐。”
“不坐了,”局长说:“丁老师,全县的各局、各委都到下边动员农民卖血呢,教育局分了五十个动员村,我这一到丁庄还没动员几句就碰上钉子啦。”
我爷说:“卖血呀?!”
局长说:“你德高望重哩,丁庄这时没干部,这时候你不能不出面。”
我爷说:“天呀,让卖血?”
局长说:“教育局必须动员出五十个血源村,丁庄你不出面谁出面?”
我爷说:“老天爷,是动员卖血呀。”
局长说:“丁老师,你是读书人,咋连人身上血的和泉一样越卖越旺的道理都不懂。”
立在那,爷脸上的惘然如了平原上的枯冬天。
教育局长说:“丁老师,你在学校敲钟看大门,不算是老师,可学校报你几次当模范老师我都批准了。每次当模范,又发奖状又发钱,现在我这教育局长给你这一点任务你都不完成,你是瞧不起我这局长吧?”
站在学校的门口上,我爷不吭声。不吭声他就想起每年评模范老师时,数学老师、语文老师都要争。这一争,谁也不让当,最后就把他报到县里了。县里就批准他当上模范老师了,到县上又领奖状又领钱。钱不多,能买两袋化肥的钱,可那奖状艳红着,现在还贴在他的屋子里。
教育局长说:“别的局一动员就动员出七十个、八十个的血源村,我连五十个、四十个都动员不出来,以后我这局长咋当呀。”
我爷不吭声。学校的学生都在扒着门口、窗口朝外看,头像一片西瓜码在门口、窗口上。
那两个总也当不上模范的老师也在看,脸上有着异样的光,想过去和局长说说话,可局长却压根不认识他们俩。
局长只认识我爷一个人。
局长说:“丁老师,我不让你做别的事,只让你去给丁庄人说说卖血确实不是大不了的事。确实血和泉一样,是越卖越旺呢。就这几句话,就这一点儿事,你不愿替教育局去办是不是?”
我爷终于嘟囔着说:“那我试试看。”
局长说:“就是嘛,几句话的事。”
再次敲了钟,把庄人们都又召集到庄中央,局长让我爷给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