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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庄梦-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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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因为采血多,没想到不久后那棵槐树的黄叶和秋天的柿叶一样红,而且那一年的槐叶比往年的槐叶还要大许多,厚许多。
  庄子里的狗,每天都闻着那血味朝着血站跑,被人踢了还要咬着几个擦过血的药棉跑出来,躲到哪儿把那带血的药棉吃到了肚里去。
  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在丁庄忙得手脚不停,额上浸汗,走来走去,就像赶着庙会样。他们见谁都说把药棉在针眼上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按上五分钟,成了每个医生、护士的口头禅。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喝糖水,全县商店里的糖就卖得空荒了,要紧急到外省、外市调糖进货了。
  医生让抽完了血后在床上躺着休息三几日,丁庄的街巷里凡是朝阳的,院里或街门口,便都摆满竹床、木床了。
  这时候,丁庄就适时地出了我爹这个人物了。
  丁庄卖血是有着轮回的,依着每个人的年龄、血型和身体状况啥儿的,上至五十岁、下至十八岁的丁庄人,大都发了一个采血卡,浅黄色,牛皮纸,寸半宽,二寸长,正面写了你的姓名、年龄、血型和你的常见病,背面画了一份表格儿,登记了你每次卖血的日期和数量。依着这张卡,规定有人三个月才能卖一次,有人两个月才能卖一次。好在着,大都是每月能卖一次血。一部分,因着他们年龄小,十八岁到着二十五岁的,身上生血快,也就让他们每半个月卖上一瓶了。
  这样儿,血站就只能成了流动站,这个月扎在丁庄村,下个月就跑到了柳庄、黄水或者李二庄。
  这样儿,丁庄人卖血就不再方便了,不再能端着饭碗边吃、边喝,边把一条胳膊举在半空里,把一个血瓶吊在皮带上,最后饭也吃饱了,一瓶血也抽满了,钱就到手了。丁庄人不能如往常样下地时顺路拐脚到血站卖上一瓶血,拿着那一张百元的票子对着日光验真假,看见钱票里有伟人头像时,脸上挂着笑,红光烂烂像那血瓶在太阳下面闪着的光。
  这样儿,忽然有一天,我爹进城回来背了一兜针头、针管、酒精棉和装血的玻璃瓶。回到家把这些东西放在床铺上,从猪圈的窝上抽下一块板,在那板上描着写了丁家血站四个字,爹就到庄中央的槐树下,捡起一块石头砸了钟,撕着嗓子对着丁庄唤:
  “要卖血的都来找我丁辉啊——他们是八十块钱一瓶儿,我丁辉采血是八十五块一瓶儿——”
  连唤几声后,丁庄人果真就都从家里走出来,一团一团围到我家去。
  就都围到我们家里了。丁家血站就在这天的午时诞生了。
  半年后,丁庄就又生孕出十几个的私家血站来,他们采了血,不知卖到哪里去,又都卖给爹,由爹统一到半夜再加价卖给停在路边上的收血车。
  这样儿,丁庄就卖血卖疯了。平原上就卖血卖疯了。十年后,热病连阴雨样落下来,卖过血的人他就都染着热病啦。死个人就像死条狗,就像死了一只蚂蚁了。
  树叶一落人就不在了,灯一灭人就下了世。
  来日的晨时,秋天里的晨时。晨时里的日光,在豫东的平原上,因着晨时,它就血成一团,漫天漫地红着。铺红着,就有了这一天的晨时。晨时里,我爷就挨家串户去通知夜里都到学校听马香林唱坠子。去通知庄人们都去听坠子,推开这家说:
  “喂,夜里到学校去听坠子吧,有治热病的新药了,还憋在家里干啥呀。”
  人家问:“真有新药呀?”
  我爷就笑了:“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句假话哪。”
  又推开下家门:
  “喂——别天天在家发愁啦,晚上去学校听唱坠子吧。”
  人家说:“是马香林唱的坠子吗?”
  我爷说:“看不出来吗?马香林的热病到了时候啦,想痛痛快快唱几场书,晚上没事就都去听听吧,说不定他一唱一高兴,他的病就真能等到新药下来了。”
  人家说:“真有新药呀?”
  我爷说:“我教一辈子书,还没说过一次假话哪。”
  我爷就一家一家通知着。
  通知到了新街时,我爹、我娘和英子正从新街的水泥路上往家走。娘的手里提了一捆菜,不用说,他们一家三口是一早去菜地回来的。看见了爷,他们立在街中央,愣怔着,像遇到了一个不想见的人。爷也立在了街中央,脸上挂了生硬的笑,对着他的孙女说:“英子,夜里到学校听书吧,比在家看电视还要热闹哩。”娘没有等她女儿回上话,就拽着英子的胳膊回家了。从爷的身边擦着身子回家了。
  回家了,便就只剩下了我爹和我爷。父子俩在街上僵持着,日光从他们头顶泄下来,他们的脸上都有生硬的光。街上的水泥味、砖瓦味里有着秋天的暖。从庄外田野过来的淡淡的冷凉里,有一种新土的清香夹杂着。爷就抬起头,从一家新楼的楼角望出去,看见赵秀芹的男人王宝山,正在自家的田里犁着地。原来他说媳妇有了热病啦,地里种不出意思了,就把那地荒废了。可现在,一听说有新药能治热病了,过了季却又去犁地了。
  说犁了的地能保墒。
  说来得及就在地里栽些白菜苗。
  说就是不栽也不种,犁了就不会让熟土变成了生地了。
  就在那犁着。犁着地,爷便把目光投过去,看一会,重又收回来,脸上有了笑,看着我爹说:“你晚上也去听听马香林的说唱吧。”
  爹就说:“听那干啥呀?”
  爷说到:“一庄人都去了。趁着人多你到台上给大家磕个头,陪个不是就行了。磕个头、陪个不是所有的事情也都过去了。”
  爹便盯着爷:“爹,你神经有病是不是?丁庄人没谁让我这样、那样的,你倒让我这样那样的。”
  爷就仔仔细细地看着爹,看见他脸上灰灰的气怒如是贴了一张门神的画,爷就用鼻子哼一下:“辉,你以为我不知道呀,那时候你抽人家的血,三个人给你人家用一个棉球儿,多少人都是那一个针头儿。”
  爹就恨着爷:“爹,你要不是我亲爹,我真敢把耳光掴在你脸上。”
  说完这句话,爹就踩着我娘的脚步走掉了。就从爷的身边擦着身子过去了。
  爷便扭回身,追着爹的背影大声唤:“辉――不叫你跪下给谁磕头了,你去庄人们面前陪几句不是行不行?”
  我爹没回头,没有再接爷的话。
  爷便又追了几步问:“你连一句不是都不想去陪是不是?”
  爹在推着我家的院落门,推开后,又扭回头来大声对爷说:“以后你不用再恨我丁辉了,今年内我一家就要搬离开丁庄住,以后你再也别想见着你这个儿子啦。”
  说完话,爹他侧着身,挤进自家院落里,砰的一下关上门。剩下爷,爷就像桩子一样栽在新街上唤:
  “辉――你这样会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一天过去后,月亮出来就开始唱戏了。
  是说唱坠子开始了。
  把教室的电线拉出来,在篮球的架上挂两个一百瓦的大灯泡,让整个校园都白炽炽的亮。戏台也不是戏台子,就是在地上垫着几块砖,摘两块门板铺上去,摆下一个高凳子,由马香林边唱边拉时候坐,再在那高凳前边摆一稍低的凳,放上一个壶,倒上一茶缸儿水,这就齐全了。一个戏台的搭建就有了。台下呢,坐了一大片的丁庄人,有病没病的都来了。吃过饭,就都踩着从庄里通往校园的路,凑着热闹赶来了。
  台下一大片。
  黑鸦鸦的一大片。
  有着二百人,近着三百人。二三百个人,黑黑鸦鸦一大片。有病的靠前坐,没病的靠后坐。鸦鸦黑黑一大片。秋末了。秋末的夜,冷凉已经遍布了省和县,遍布了豫东大平原。丁庄、柳庄、黄水、李二庄,周围的邻村邻庄子,都已经感着寒凉了。来听马香林唱坠子的丁庄人,有人已经穿了袄。有的不是穿,就是披在肩膀上。有了热病的人,最怕伤风感冒的事。因为伤风感冒就死了,在庄里已经不是一起、两起子,不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于是就都披着袄,穿着袄,像冬天一样坐在球场上。一大片,散散乱乱地坐;说着话,说着麻麻乱乱的话。说着有了新药的事。说着打上一针就好了的事,就有幸运挂在脸上了。有安慰贴在脸上了。笑和蝉翼一样飞在脸上了。这时候,月亮已经悬在了学校后边的天空里。马香林已经坐在了台上给他准备的凳子上,脸上还是挂着那死色,青的光,庄人们就都知道他的热病到了时候了,活不了多久啦,十天半月新药还不到,那他就该走掉了,该要下世了。
  就要死去了。
  可让他每天都在这唱坠子,心里畅快着,也许他的命简简单单就能撑过十天或半月,撑过一个月或者两个月。就让他唱着坠子了,就都来听他唱着坠子了。
  我爷提着一壶开水从他住的地方走过来,拿了两个碗,对着台下的人群唤:“你们谁喝水?”又问了几个年长的:“喝不喝水呀”。待都说了不喝时,他就把壶和碗放在戏台一角上,对着快下世了的马香林,大着声音说:“开始吧,月亮都升了上来啦。”
  唱就开始了。
  也就开始了。
  一说开始了,丁香林身上就出了奇迹来。他试着他的弦。他的弦原是调好的,可他还是要在台上调着试一试。原来他坐在台上等着开始时,是没有啥儿异样的。白头发、青疮豆,黑嘴唇,都知道那是要死的前兆呢,可一说要开始,试了两下弦,他的脸上忽然红润了。有浅到深的红润了。他对着庄人笑了笑,开始收着笑容拉着弦子时,脸上的红润和年轻人准备结婚样,连脸上的青疮豆儿也成红色了,在灯光下面发着光,成了一个一个的小光点。头发还是那样枯灰着,可那黑的嘴唇充着了血,灰头发上也映着红色了。他就摇着他的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就像台下没有一个人。左手在弦杆和弦线上走动着,慢慢快快的;右手推拉着弦弓进进出出着,快快慢慢的。弦子的声音便如从干沙地上流过去的水,清凉里含了干热的哑。沙哑里又有很清明的流。摇了几下头,他说:“我先唱一段开场白。”就试了一下嗓,唱了庄里都知道的《出门词》。
  他唱道:
  儿要出门去远行
  娘把儿送到村头中
  几句交待如闲言
  细思量句句千斤重
  娘说到(白)
  儿啊儿
  出门不比在家中
  冷了你要记住添衣裳
  饿了你定要把食粮充
  见了老汉你要尊为爷
  见了老婆你要尊为奶
  见了大婶叫大娘
  见了大姐你尊大婶
  见了小妹你尊为姐
  见了小弟你尊为兄……
  唱完了《出门词》,他就开始唱《穆桂英》,唱《程咬金》,唱《杨家将》,《三侠五仪》和《小八仪》。原来真的让他在台上风风光光说唱时,庄人们都才想起来,他是背不下那大本戏的唱词的,想起来当年他学这坠子说唱时,是最怕背那大本戏词的。最爱唱又最怕背词儿,还又拉着唱着总爱从调上跌下来,师傅就只能把他辞掉了。于是他就一辈子没有在台上正正经经说唱过,一辈子只能躲在家里自拉自唱了。可是今夜儿,他能在台上给二、三百个庄人说唱时,他却是不能唱那大本的戏。不能唱那大本的戏,就想起大本戏里的哪段唱哪段。能记住哪段唱哪段,这唱的反而都是戏里的精华了。
  马香林能记住的段子都是好段子。能唱的都是好段子。这样儿,他一夜唱的都是戏本里的骨髓戏,有比陈酒还要好的味。再一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正正经经为着庄人唱坠子。是在台上唱坠子。是他热病重时我爷专门给他组织的说唱场,自然也就百倍的投入和专注。挺直着腰,昂昂着头,半闭了眼,谁也不去看,左手在弦和杆上下下又上上,右手握着弓推进再拉出。嗓子虽然有些哑,可那哑却像放在骨头汤里的盐,盐多味重了,倒更有香味了。从他嘴里吐出的方言和土语,丁庄人字字都懂得。大本戏里的故事和人物,庄里有了年岁的人其实都知道,啥儿穆桂英,程咬金,杨六郎,这些人物每年都出现在年画上。他们的故事就和丁庄人昨天见过的事情样。知道了故事又单听好的唱段儿,那就是专吃一桌菜中的好菜了。年少的,年轻的,孩娃们,不明白那故事的来陇与去脉,单看他的投入和表演,差不多也就够了呢。也就够了呢。马香林的额门上有了汗,一张将死的脸上闪着彤红的光,摇头晃脑时,那汗会被他从额和下巴上甩出去,就像有珠子被他从台上甩了出去样。手动着,头摇着,脚也跟着他的唱在那门板上打节拍。前脚掌拍着柳木门板的啪啪声,像戏台上不断敲奏的木鱼声。唱到关键时,比如杨六朗在生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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