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偿,与“阿绣同居”,欢乐无比,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高明的小说家写人,总是三言两语巧妙地攫出本质。狐女阿绣在小说里出现,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跟少女阿绣截然不同。热恋中的刘子固看不出来,细心的读者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阿绣”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老练了,成熟了。仔细推敲,刘子固和“阿绣”巧遇,有许多疑点:第一,过去连在自家的店铺里向陌生人卖东西都不肯的阿绣怎能独自一人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处、鬼狐出没的地方?所谓“此第岑寂,鬼狐之薮”?第二,“阿绣”依然穿着两年前的衣服。旧衣服虽是判断阿绣标志,但怎么可能有几年不换之衣的?过于仿真,反而显假。第三,今日“阿绣”对刘子固的态度与昔日阿绣有细微的不同。二人相认,刘子固悲伤地大哭,眼泪像断线的珍珠,阿绣隔着墙探过身子来,温柔地替刘子固擦眼泪,亲热周到地慰问他:“因而大恸,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所以慰藉之良殷。”过去的阿绣有少女娇憨的秉性,不似现在的阿绣带有母性的温柔。然后,“阿绣”吩咐刘子固:你先回去,把仆人派到别的地方住,我自己会到你那儿找你。晚上,她果然来了,“既就枕席,款接之欢,不可言喻。”显得过于成熟和老练,不像天真烂漫的阿绣作为。蒲松龄在刘子固和“阿绣”相逢和欢会情节中埋下一系列近于狡猾的藏笔,刘子固当局者迷,什么人旁观者清?他的仆人。仆人发现小主人夜里跟“阿绣”幽会,并不马上采取措施,而是做周密调查后再和小主人摊牌:先提醒小主人,你一个人在外,一切要小心,这地方很荒凉,经常有鬼狐出没。话里有话:你得小心遇到鬼狐。然后单刀直入地问:姚家的女孩怎么跟你在一起?刘子固说:东邻是她的表叔,有什么不对吗?仆人说:我都调查清楚了,您住的地方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邻仅有一个年幼的男孩,两家都没有亲密的亲戚借住,你遇到的“阿绣”应该是鬼魅,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而且,这个“阿绣”跟您过去打交道的阿绣不同:她的脸色太白,双颊比阿绣瘦,笑起来没有小酒窝,不如当年的阿绣美。刘子固的仆人是典型的“智仆”。读书人刘子固想不到“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的道理,他想得到。他善于针对主人的心思做文章:你不是喜欢阿绣的美丽吗?我就给你点出来,眼前的阿绣并没有当年的阿绣美丽!狐女阿绣和少女阿绣极微小的差别,恋人看不出来,他看得出,分析得头头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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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3)
仆人一语点破,刘子固立即“大惧”、“益恐”,不仅害怕还特别害怕,不仅恐惧还特别恐惧,刚刚和“阿绣”恩恩爱爱,难舍难分,转眼之间对恋人没了丝毫眷恋,只考虑个人安危,实在寡情薄义。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接受仆人“操兵入击之”的建议对付情人!相比之下,狐女阿绣要宽厚得多,善良得多,有情有义得多。她在严阵以待的刘子固主仆面前,既无大惊小怪之态,也不自惭形秽,不卑不亢,舒徐从容,坦坦荡荡、落落大方地直抒衷情。她像平日一样说说笑笑,对刘子固说:“我熟知你的心事,正想用微薄的力量帮你和阿绣的忙呢,你为什么要准备下兵器对付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我觉得并不比她差,你仔细看看,我的样子是不是很像当年的阿绣啊?”狐女说的“悉君心事,方且图效绵薄,何劳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之,君视之犹昔否耶?”有两层含义:其一,狐女本来就想帮助刘子固和心上人结合,并没打算鸠占鹊巢;其二,阿绣是美的,狐女自认不比她差,身为恋人的刘子固都分辨不出,不正说明二人之美不相上下?可惜,狐女的衷肠话对刘子固无异于东风吹马耳,刘子固听了狐女的话后,仍然“身毛俱竖,默不得语”,对狐女采取冷淡和拒绝态度,对这样的寡情郎,狐女仍持忍让态度,说:“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君家美人较优劣也。”
刘子固继续跑回盖州,求取跟民间少女阿绣结合的途径。却遭受战乱,跟仆人失散,他自己从乱军中逃出,快要跑回家乡时,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女,一步一跛地走路,“刘驰过之,女子呼曰:‘马上刘郎——非乎?’刘停鞭审顾,盖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非赝冒者……’”在战乱中,连刘子固这样的青年男子都很难保护自己,文弱少女阿绣为什么能逃脱战乱,而且不早不晚、恰好跟刘子固在他的家乡相遇?原来,这正是狐女帮助的结果:阿绣的父亲带她从广宁回到盖州,半路上被乱兵捉住,她从马上掉了下来,忽然一个女子抓住她的手腕匆匆忙忙地带她离开乱兵。她们飞快地在乱兵阵营穿过,那些残暴的乱兵似乎都看不到她们,救阿绣的女子健步如飞,阿绣简直跟不上她,连鞋都跑掉了。听到乱兵的马嘶声渐远,那女子“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少女阿绣不知道救自己的人是哪个,刘子固知道:是狐女!
狐女有神力,却不对无情义的刘子固施以报复,而是将失落的爱,无私奉送他人,帮助薄情郎和情敌建立幸福美满的家庭。阿绣陷入被乱军俘虏的危难,狐女即使不特意加害,阿绣也性命难保,清白难保,狐女却施展神力将阿绣救出,送到刘子固身边,还温情脉脉地告知:“爱你的人马上就来了,跟他一起回家吧。”“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狐女这位爱情失意者,没有悲哀,没有懊丧,没有嫉妒,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对相爱者的宽容和体谅,对美的执着追求,对爱的无私奉献,狐女的品格,像荡胸无纤云的湛湛晴空,像毫无瑕疵的蓝宝石,焕发出璀璨圣洁的光辉。特别有意思的是,狐女阿绣帮助少女阿绣和刘子固团聚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她喜欢少女阿绣的美丽,一心要把自己修炼成阿绣的样子,她要跟少女阿绣比美。
刘子固带阿绣回家,他的母亲感叹:这么漂亮的少女,怪不得我儿子害相思病呢!少女阿绣之美通过另一个人的眼得到确认了。民间少女阿绣与刘子固结合后,真假阿绣比美成为主要情节。第一次,刘子固、阿绣新婚嬉笑,狐女突然出现:“这么快乐,不谢媒人吗!”刘母及家人都不能辨识两个阿绣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刘子固也几乎分辨不清,仔细瞧一会儿——可能根据仆人观察面颊和笑窝的秘诀——断出真假,向狐女作揖致谢。狐女要对镜子照照自己,再看看阿绣,脸红了,急急忙忙离开。第一次比美,狐女认为自己比不上阿绣之美,惭然而退。第二次,狐女借刘子固醉酒之机,冒充阿绣,问刘:“你看我跟狐仙姐姐哪个漂亮啊?”刘子固回答:“你漂亮,然而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判断不出来。”这一次,连做丈夫的都不能分辨妻子的真假,正说明,狐女之美已跟阿绣没有区别。狐女得意地讪笑刘子固:你也是个只看表面现象的人,“君亦皮相者也”。孜孜追求如许日月,狐女终于如愿以偿,达到了可以跟民间阿绣乱真的地步,她在空中发出欣慰的笑声,这是因获得美的极致而笑,因苦苦求索终于到达美的顶点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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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绣》:狐女追求真善美的历程(4)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狐女的高尚情操、熙熙温情感召下,刘子固也发生了变化,先是夫妻二人感激狐,立了她的牌位祭祀,后来,民间阿绣回娘家时,狐女阿绣就来顶替她的位置,民间阿绣干脆把狐女当成家庭中的一员,遇到疑难总是向她请教,听凭狐女来处置。
两个阿绣,一真一假,真的是民间阿绣,假的是狐仙阿绣,她们都跟同一个男子刘子固发生爱情联系,但是,这个真假阿绣的故事跟聊斋“二美共一夫”的故事,却有着本质的不同。狐女不是爱情的多余人,而是爱情的缔造者;不是家庭的“第三者”,而是家庭的保护神。真假阿绣不是共侍一男的泛泛二女,而是从不同角度体现“美”的姚黄魏紫。在《阿绣》这个奇特爱情故事中,“真”、“假”二字,虽是小说的文眼,“美”字却在小说情节中起最重要的杠杆作用。刘子固对阿绣一见钟情,因其“姣丽无双”的美;刘子固到复州寻访结婚对象,也是因为媒人艳称复州黄氏女;仆人判断与刘私会者非阿绣,主要因“不如阿绣美”,仆人看出狐女跟阿绣最细微的差别是“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正是狐女要刻意修炼之处。狐女用神力帮助阿绣回到刘子固身边,刘母“为之盥濯,妆竟,容光焕发,益喜,曰:‘无怪痴儿魂梦不忘也。’”阿绣之美再次得到强调。所以,与其说狐女最初追求刘子固是因为爱刘子固,不如说狐女在追求阿绣的美,借刘子固的误认,为自己的美作证明和参照。狐女和刘子固结合后,狐女对刘子固的爱,是真实、深沉、忘我的。面对刘子固的歧视和冷漠,她以德报怨,替他找到了真阿绣,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爱一个人不意味着占有,爱一个人就要让他跟所爱的人走到一起,这是狐女的哲学,高尚的哲学,也是美的哲学。
狐女说明她假扮阿绣的原因是:“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即刻意效之,妹子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也。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西王母在《山海经》中还是蓬发戴胜的妖怪,在魏晋小说中已变成美人,但西王母究竟美到何等地步?外貌仪态如何?鲜有小说详尽描写。《阿绣》也未对极似西王母的少女阿绣的外貌做细致刻画,仅提供“姣丽无双”的总写,并写他人对阿绣美的感受、向往,重在写幻写神,留下了无尽空间给人以想象。
狐女在追求阿绣形态美的同时,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内心美。在修炼形体美的同时,精神得到升华,获得了道德美。小说始于狐女仿阿绣,终于阿绣仿狐女。狐女、阿绣合为一体,是美的化身。
“至善始于行,至美始于求。”至善至美存在于不断的追求、不断的探索之中,是《阿绣》给读者的深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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