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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鬼与人间-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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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庭》中写“三年复三年,所望尽虚悬”,说明蒲松龄再次在乡试中失利。此时离他“三试第一”已过去44年。
  蒲松龄升官梦破灭后,又寄希望于儿孙。耐人寻味的是,不仅他的子孙不能飞黄腾达,他教的学生也同样没官运。他40岁后任教的毕府,过去出过尚书、刺史,蒲松龄在毕府30年教出的学生,居然无一人通过乡试。这一切都说明,蒲松龄治学跟科举考试背道而驰。
  蒲松龄在八股文上用这么多精力,未免可惜。如果他把全部精力放到写小说上,《聊斋志异》的篇幅肯定可以翻一番。那是多美妙的事?
  我们现在旁观者清,当年蒲松龄却当局者迷。因为,“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制度是下层知识分子改变人生命运的唯一出路。蒲松龄虽然喜欢写小说,却数十年如一日,花费大量精力钻研八股文,痴痴盯着“举人”这个头衔。直到晚年,蒲松龄因为《聊斋志异》很有名气时,他仍然认为,自己一生一事无成。
  人总是很难认识自己,蒲松龄始终认为他做进士绰绰有余,只是缺举人这个环节。《聊斋志异》反映出强烈的“举人”情结。蒲松龄在《王子安》“异史氏曰”中说,秀才考举人有七种相似:刚进考场时,光着脚提着考篮,像乞丐;点名时,考官训斥,隶卒责骂,像囚犯;等回到考试的号房,一个一个号房上边露出脑袋,下边露出脚丫,像秋末快要冻坏的蜜蜂;等出了考场,神情恍惚,觉得天地都变了颜色,像出笼的病鸟;等到盼望发榜,草木皆兵,做梦也总是幻想考中,有时想到得志,顷刻间楼阁亭台都有了;有时想到失意,瞬息间骨头都烂了,这个时候,坐卧难安,好像是被拴住的猴子;忽然,飞马来报考中的消息,报条里却没有我。这时神情突然变了,灰心丧气,像服了毒药的蝇,摆弄它也没感觉;刚刚失败时,心灰意冷,大骂考官没眼睛,笔墨没灵验,势必把案头的书都烧了,烧了还不解气,还要撕碎了,用脚踏,用脚踏还不解气,一定要把这些书丢到脏水里,从此披发入山,面向石壁,再有人把八股文拿给我,必定要把他轰走,没多久,气渐渐平了,想求功名的想法又起来了,就像是跌了蛋的斑鸠,只好衔木营巢,重新另筑窠。这样的情况,当局者痛哭得要死要活,而从旁观者的角度看来,实在是可笑到极点。“七似”对秀才考举人的精彩概括,没有切身体会绝对写不出来。而这些真实的感受是蒲松龄写出大量精彩科场小说的依据。
  蒲松龄既然连举人都没有做上,那么,现在留存下来的蒲松龄的唯一画像为什么是穿官服的?他穿的是什么“官服”?
  

执着可悲举人情结(3)
蒲松龄的官服是贡生服。蒲松龄19岁成秀才,72岁成贡生。贡生,是蒲松龄在科举路上苦撑苦熬数十年的最终成果。
  贡生有几种,蒲松龄是岁贡,又叫“挨贡”,就是做廪生(朝廷给补助的秀才)满十年后排队挨号升贡生。一个县三年可升一人。做了贡生,理论上可以做官,于是蒲松龄有了个官衔:“候选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是多大的官?儒学训导算不上是官,也没有品,算小吏。封建社会有各级官学,中央有国子监,省里有府学,最低的是县学。县学正教官叫“教谕”,需要举人出身,副教官叫“儒学训导”,可以派贡生做。但是,请注意,蒲松龄的“儒学训导”前边还有两个字“候选”,也就是你有儒学训导资格,能不能做上?还得由巡抚决定:看山东省除淄川县之外,有没有空出位子,如果空出位子,再看有没有排在你前边的人?蒲松龄做廪生27年,才挨上贡生,照此挨下去,这个大约相当于县中学副校长的“儒学训导”何时到手?所以,蒲松龄这个“儒学训导”,这个“岁贡”,颇像现今大学评职称给资格很老的副教授“资格教授”,不兑现工资和岗位,所谓“地方粮票”、“评退教授”、“名片教授”。对年逾古稀的蒲松龄来说,贡生只带来精神安慰和小小的实际利益:四两贡银。县令却迟迟不肯给蒲松龄树旗匾,发贡银。宣称“片纸不入公门”的蒲松龄不得不一再向县官上呈,请求县官来树旗匾,还声明,因为天旱少收,他欠了税,急等这几两贡银交税。县令给他树了旗匾,那几两贡银蒲松龄却始终没拿到。
  一年后,江南画家朱湘麟来到淄川,蒲松龄之子请他给父亲画像。蒲松龄穿上了贡生官服。他在画像上题辞表示担心:穿这样的衣服,会不会被后代人“怪笑”?
  康熙五十四年正月二十二日酉时,蒲松龄在清冷的书斋依窗危坐而卒,享年75岁。
  苦行僧入室而出生的蒲松龄,像高僧坐化,离开了人世。
  蒲松龄去世后,他的儿子替他写传,在题目中郑重地冠以“候选儒学训导”。我每次看到这个题目都震惊。人都死了,还候选什么?蒲松龄之子对父亲盖棺论定“功名”的重视,表明了蒲松龄的态度。贡生相当于举人副榜,蒲松龄追求一生,最终到手的举人还带个“副”字!实在可怜可悲可笑。
  但正是这可怜可悲可笑,成就了古代小说史多部精彩的小说,《聊斋志异》是最早集中揭露科举制度弊端和危害的作品。《叶生》、《司文郎》、《于去恶》等写一个个秀才鬼魂滞留人世,继续参加乡试,构成奇特的“死魂灵”求官书生群像,成为中国小说史的奇观。其实,说穿了,这些有才气没运气的秀才不过是作者本身的“变形金钢”。
  

聊斋是怎样写出来的?
蒲松龄总考不上举人,跟他爱写小说有很大关系。蒲松龄是淄川人,淄川离齐国故都临淄数十里,是齐文化的发祥地。从古到今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淄川县东南有座小山,叫黉山,汉代大儒郑康成曾经在黉山上开过书院。黉山山后有个梓橦洞,鬼谷子曾经在梓橦洞讲学,听讲者何人?有苏秦、张仪。苏秦、张仪下山后,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合纵连横、逐鹿中原就开始了。淄川南部有个不高的山叫“夹谷台”,孔夫子担任鲁国司寇时,曾经陪着鲁定公到夹谷台跟齐侯相会……各种美丽的传说影响了蒲松龄。蒲松龄从小喜欢天马行空的作品,《庄子》、《列子》、《李太白集》、《游侠列传》。他酷爱小说。蒲松龄青少年时代是明末清初。此时,天崩地裂、改朝换代,发生了很多新奇事,引发了他写小说的热情。我认为,蒲松龄25岁时《聊斋志异》写作就开始了。这个推论是从他的朋友张笃庆的诗得出的。张笃庆说,蒲松龄“自是神仙人不识”,“司空博物本风流”。司空就是东晋时的司空张华,博物就是张华的《博物志》。张笃庆用晋代写过《博物志》的志怪小说家张华比喻蒲松龄,说明蒲松龄已开始写志怪小说了。张笃庆认为这不利于科举,该放弃,“聊斋且莫竞谈空”。但蒲松龄没接受朋友的劝告,他选择了写《聊斋志异》。天才总要表现自己;天才也总能找到表现自己的形式。我们要感谢蒲松龄这个似乎不识时务的选择,他的选择给世界文学留下了一部盖世奇书。
  选择写小说,对蒲松龄来说,是掉进无底深渊。他得一边做私塾先生,维持全家的生活,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见缝插针写小说。那时,写小说非但拿不到稿费,连写小说的稿纸都得从嘴里省。蒲松龄冬天穿个破棉袄,手冻得笔都拿不住,脚像是给猫咬了,砚台里磨的墨水都结冰了,还是着了迷似的写。不管听到什么新鲜事,马上写。蒲松龄30岁时有过一生中唯一一次南游,到同乡进士孙蕙任上做幕宾。南游期间走到沂州时遇到下雨,住在旅店休息,一个叫刘子敬的读书人拿出《桑生传》给他看。书中写的是一个狐女、一个鬼女跟一个书生恋爱,最后双美共一夫。蒲松龄被书中故事吸引住了,他把《桑生传》改写成聊斋名篇《莲香》。
  蒲松龄南游期间有两句很有名的诗:“新闻总入鬼狐史,斗酒难消块垒愁。”把所见所闻写成“鬼狐史”。鬼狐向来是中国小说的重要内容,但“鬼狐史”不是单纯的鬼狐故事,而是以鬼狐写人生,以鬼狐寄托块垒愁。所谓“块垒愁”是忧国忧民之愁,是屈原、司马迁那样上下求索、报国无门的愁。蒲松龄既想青云直上,又喜欢写小说,二者是矛盾的。蒲松龄的东家孙蕙注意到蒲松龄写小说影响求取功名,劝他说:老兄绝顶聪明,只要“敛才攻苦”,就能在科举上获得成功。所谓“敛才”就是收敛写志怪小说的才能,把精力集中到攻读圣贤书上。蒲松龄没有接受孙蕙的劝告,继续在穷困潦倒全家食粥的情况下,坚持写作。
  关于《聊斋志异》,有两个传得很广的说法:一个是,蒲松龄在柳泉摆茶摊,请人喝茶讲故事,回到家加工,写成《聊斋志异》。另一个是,“聊斋”是聊天之斋。蒲松龄摆茶摊从未见于蒲松龄后人和朋友记载,这个说法来自《三借庐笔谈》,鲁迅先生早就认为不可靠。蒲松龄说:“我为糊口耘人田。”他一直在富贵人家坐馆,哪有空闲到柳泉摆茶摊听故事?不过,蒲松龄在求生存的同时,把写小说看得跟生命一样重要。他总是有意识地向朋友收集小说素材。这就是他在《聊斋自志》中所说的:“雅爱搜神”,“喜人谈鬼”,“闻则命笔,遂以成编”。至于说“聊斋”就是聊天之斋,也太表浅了。“聊”有“姑且”之意,“聊斋”跟屈原《离骚》叩天门不开“聊逍遥以相羊”有关,跟陶渊明辞官归乡“聊乘化以归尽”有关。“聊斋”含有作者鹏飞无望,聊以著书,聊以名志的意思。
  大文学家王士祯对《聊斋志异》的赏识算得上蒲松龄人生的重要事件。王士祯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新城人,官做到刑部尚书。他创立“神韵说”,是清初一代文宗。王士祯丁忧期间到西铺探望从姑母毕际有的夫人,和蒲松龄相识。这时,王士祯正在写作笔记小说《池北偶谈》。他对《聊斋志异》很感兴趣,大加赞赏。他向蒲松龄借阅《聊斋志异》,写下36条评语,说《张诚》是“一本绝妙传奇”,说《连城》“雅是情种,不意《牡丹亭》后复有此人”。他还写下一首诗《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时。”这首诗称赞《聊斋志异》的传奇性、趣味性,用李贺“秋坟鬼唱鲍家诗”说出《聊斋志异》的底蕴。蒲松龄写小说受到孙蕙、张笃庆等朋友的劝阻,却在一位台阁大臣那儿得到赏识,他非常激动,有一种“春风披拂冻云开”,“青眼忽逢涕欲来”的感觉,他以王士祯的私附门墙的弟子自居,真诚地希望王士祯能给《聊斋志异》写序。王士祯答应可以考虑,但最终没有写。这可以理解,台阁重臣给穷秀才的“鬼狐史”写序,是需要一点儿勇气的。有趣的是,历史常跟人们开玩笑,当年蒲松龄希望通过王士祯写序提高《聊斋志异》知名度,现在《渔洋山人精华录》煌煌巨著里知名度非常高的诗歌,竟然就是这首《戏题蒲生〈聊斋志异〉卷后》。历史常跟人开玩笑,你明明想走进这个房间,结果却走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样的结果恐怕是王渔洋和蒲松龄都始料未及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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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墓被掘所见(1)
我关注并调查蒲松龄墓在“文革”中被掘的情况,是想通过墓葬搞清蒲松龄到底有没有“第二夫人”。
  蒲松龄18岁时奉父母之命和刘氏成亲。刘氏荆钗布裙,少言寡语,讲究实际。蒲松龄和她是柴米夫妻、贫贱夫妻,不是神仙眷侣、浪漫情人。这一点,蒲松龄的《述刘氏行实》写得非常清楚。
  奇怪的是,聊斋爱情却种类繁多、描写细腻。能把爱情写得如此多样、如此动人、如此出神入化,总该有作家亲身的爱情经历在内吧?基于这样的认识,上世纪80年代初学术界出现了“蒲松龄第二夫人”之争。
  1980年田泽长教授发表的《蒲松龄和陈淑卿》一文根据《蒲松龄文集》的《陈淑卿小像题辞》提出:这篇骈文写的陈淑卿是蒲松龄的情人。蒲松龄22岁时逃避“于七之乱”,在一个古老山村跟年仅十六七岁的陈淑卿相遇、相爱,结为夫妻。半年后回家,他们不合法的婚姻受到父母阻挠,陈淑卿被迫离开蒲松龄。蒲松龄30岁到江南宝应县做幕宾,借南游的机会跟陈淑卿共同度过一段美好时光,生育了子女。“可怜乐极哀生”,蒲松龄的幕宾生活一年就结束了,陈淑卿也因病与世长辞,给蒲松龄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田教授的论述似乎很有道理。《陈淑卿小像题辞》情辞并茂,文章作者跟陈淑卿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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