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趋光运动-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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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是专注于一点,其它的呢,当然就忽略过去了。我缺乏将精力分散于几件事上面、并协调它们之间的关系的能力。上学的时候,我的考试成绩总是比较好,就是因为能够高度集中,一鼓作气地做题。我的思维并不是敏捷、善于跳跃的那种,但那些复杂的算术题经过我长久的专注的思考后,总能解出来。那个时候的老师很喜欢搞些这类题目来启发我们的思维。我是比较笨的,因为我过于执著于某一点。在5岁时就能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地守在鸡窝边等蛋的人,当然具有一种非同寻常的执著。也许就因为这种执著才造就了我的一贯性和逻辑性吧,我从小就不是那种随风倒,合潮流的孩子,我一直自发地坚持着某种说不清的东西。大人们说我偏执。
  然而,我的这种专注的个性在我开始写作之际却发生了质的飞跃。在我创作的早期我便发现了,我这种特殊的写作用不着一般人所体会到的那种专注,我反倒要在写作中追求一心二用,才能写出高级的作品来。越专注,便越像钻进了死胡同,难以获得令我满意的效果。这是怎么回事呢?我坐在家里写啊写,但我最好不要一直写下去,而要写一个小时就停止,到第二天再来继续。甚至在写的中间,也最好中断自己的思路,去搞点别的小动作,然后再来继续。起先我只是自发地顺应我体内的某种渴求,以这种方式来不断刷新我自己的感觉。日子一长,我就归纳出来了——我这种疏离,这种“一心二用”,其实是一种另外的的专注。我所关注的,是深层的精神,这种关注需要极为税利的、能够直插本质的那种感觉,而那种感觉又不是想有就有的。所以为了保持感觉的新鲜敏锐,我就得不断疏离又不断返回。只有这样,才能将世俗的羁绊踩在脚下,让灵魂出窍。从表面上看,我的写作行为就像一心二用似的。我并不很怕外界的干扰――噪声啦,电话啦,甚至时间上的中断啦,位置的小小改变啦(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等等,都不能打乱我的作品的内在的逻辑。这是看不见的专注。
  我这种新型的专注是将个人生活同艺术联接起来的实验。我虽不要求绝对安静的创作环境,虽然在写作之际为了刷新感觉使自己显得“轻松散漫”,但这种写作本身却有一个硬性要求。她要求我要过一种同所写的东西沟通的生活。这就是说,我必须切断或尽量减少同外界的交际,制造一个相对孤独的空间,长年累月将自己封闭在里头,像蚕儿吐丝一样自然而然地吐出我的作品。也许这种方法在某种意义上有点类似宗教的“感悟”,然而我知道,一切约束,一切隔离,最终的目标却是原始欲望的释放,人与人之间的真正沟通。我是凭本能感到这一点的。在这种日复一日的,“一心二用”却又是超级专注的操练灵魂的工作中,我是何等地渴望着那种真正的交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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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的图案
生命的图案到很晚很晚的时候才呈现出来,但那种暗地里的绘制一定是早就开始了。在早年的混沌中,谁也不会看清了之后再去做,再说那时我们又能看得清什么呢?即使人到中年,图案也未必会清晰地呈现。因为,其实,绘制的主动权是在我们自己手中,而我们总是无法意识到。
  在我的图案里,一切的冲突最后均定格成胶着状态。那是花样剑术在空中划出的痕,也是矛和盾的交锋。当然,不是抵消,而是演进。
  要等到你的眼力够了的时候,属于你的图案才会从无数其他图案里头脱颖而出。在那之前,它潜伏不出,偶尔露峥嵘。然而它一定是具有某种吸引力,我才会在那一大堆掩盖着它的图形面前出神。那是严冬,我第一次注意到了窗花,那些对称的结晶体的磁力是难以抵御的诱惑。我很快从伙伴那里学到了制造冰花的方法,我将树枝草茎放在破脸盆里,放一点水进去,然后将盆子留在外面过夜。第二天早上,我收获了微型雪景——天堂般的美景。那么多的对称,那么强烈的形式感,那么难以穷尽的变幻。
  人为什么要叛逆呢?是因为本能中那强烈的对于最高和谐的渴望吧。叛逆越彻底,你越能真切地体验和谐理念的崇高。反之就只能是混混噩噩,没有冲动,弥漫着死亡与虚无的图案,即使华美,用指尖一点便成灰。我一直在反叛——对父母,对老师,对社会上的人。从前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常常为此而受煎熬。要过好多好多年,我才会看到深藏于地下的图案,花形,我才会认出那只绘制的手。那些人啊,他们都只是镜子,他们为衬托你的欲望而存在;你所反叛的,是你自己。这样的图案的确有点深奥。
  细细回忆一下,我的叛逆的确是不顾一切的,无论是孩童时代遭打时的反抗,还是后来在社会上的一意孤行,我都从未有过屈从的念头。区别只在于开端是盲目的,然后逐渐获得意识,也逐渐获得越来越大的自由。那只手,一直在绘制一幅最大的最后的图案,我觉得自己就快要看穿图案的走向了。然而这是错觉,我还隔着许多屏障,离核心部分还十分遥远。最为明智的办法是分段认识,不去理会终极之谜——那最后的图形会自然而然在你的挺进中逐步显现。
  可是分段认识谈何容易,你不可能对每件事想好了再做,即使事后,也不会很快意识得到。屏障上面还有屏障,你以为是这个图形,可它已经旧了,在那下面,有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结构隐约呈现……很久很久以前,我在屋子里头哭喊,跺脚,我要惊动世界——而实际上,我是在画出那个决定性的草图。那是致命性的一笔,如果你不拼死抗争的话,图案就消失了。
  我的图案没有消失,它正遵循对称的法则完成着自己。我不可能见到最后的图案,但我能感到它的存在。屏障正在被冲破。反叛吧,反叛到最后。
  你见过带血的矛尖吗?还有那暗绿色的花纹复杂的铜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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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
很多读者认为残雪的小说深奥难懂,由此便推论这个人在生活中也必定有很多神秘之处,性格难以捉摸。熟悉我的人却知道正好相反。
  仿佛是出于朴素的本能,我们家的姊妹从来不信鬼神。而我自己,更是“不信邪”。我认定事物是可以认识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由自己创造的,如果你想达到某个梦想,你就去努力。当然在那个时代,实践的范围很窄。我从小形成的性格特点其实是“认死理”,即,不信命,不将成功寄托于某种奇迹,只根据自己的能力来调整自己的行动计划。这种朴素的认识论贯穿了我的整个一生和我的创作。
  我的童年和少年确实比一般人更为混沌,也就是说,我比一般人更感到大人的世界是神秘而不可思议的。然而,作为边缘人,我又对大人的中心世界有着超出常人的兴趣。我总在琢磨和思索,企图弄清那个辐射之谜,因为我敏锐的感觉感到了那辐射的威力。
  有一天,我到邻居家去玩,邻居家的阿姨对我和我的小朋友说,我的爸爸妈妈是“有问题”的,党和国家对我们家其实已经很“优待了”,这是因为我爸爸在战争年代里头立过大功。关于“有问题”这个说法我早有耳闻,虽然家人从未在我面前提及过,我也从周围人的眼光中猜出了几分。由于周围环境的暗示,我原来内向的性格更内向了。我们姊妹都知道不应该“闯祸”,应该让父母少操心。我并不认为我的父母有什么问题,对于我来说,那套观念是非常遥远的,出自某个至高无上的神秘处所。后来学校的老师也将我归于“出身不好”的学生一类了,我才开始来想一想这类事。我在日记上写道:“父亲躺在荣誉上睡大觉,所以导致后来犯错误。”不过那种日记是写给老师看的,并不表明我的真实情感。父亲,不就是酷爱读书,喜欢同我们小孩一道养猫养鸡的这个人吗?他居然犯过错误,好可怕(我当时想的其实是社会好可怕,我的爸爸好可怜,但我并未清晰地意识到)!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想过要与父母划清界限,而是一直出于自然的天性非常同情他们。也许这就是我的认识论最初得以建立的基础。所以我只要一听到有人骂我父亲“右派”,我就气得发抖,想去找那人论理。我的本能对于外界的抵触是那么剧烈,我刻骨地体验到外界的高深莫测。
  后来文革来了,父亲在家中大讲他的冤案,以及他对时局的看法。那段时间我特别兴奋,以为他要翻身了。我想即使他翻不了身,我也要永远站在他一边,因为真理在他一边。但他和母亲很快又被镇压了。家境每况愈下,我却一点都不消沉,我认为我们是在坚持真理。然而到了1979年他的右派“改正”,他被安排工作时,我却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了,因为我早已不再相信那种表面的“真理”,我想通过搞文学来让自己的认识深化,解开我心中长期以来存在的那些谜。当然那个时候我的这种想法还是朦胧的,我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说出来。但从我一系列的行动来分析,那时我认定的“死理”就是搞文学,我的个人生活全部以此为中心。
  回顾我这五十多年的生活,我清晰地看到我一直在努力解谜。开始是自发的,后来渐渐转为了自觉的。我是解外界的谜,更是解我自己的谜,解人性之谜。我的信条是,认识是可能的,也是能够不断深化的。当读者在我的作品中看到那些深奥神秘之处时,那其实是事物深层的模样,也是自我的显现。如果读者是一个不满足于对事物、对自我进行常规解释的人,如果他很想深化自己的认识,以此来丰富精神生活,那么他就有可能成为残雪的同谋者。这并不需要什么高深的知识,只需要朴素的认识的热情,和某种程度的敏感性。所谓才能,说到底,不就是将人性中的那些本能坚持到底吗?很多人都是有才能的,可是能正常发挥的人却是那么少。人抵挡不了物质的诱惑,便放弃了自己的本性,也放弃了天赋的认识权利,落入灵魂蒙灰的悲惨境地。我的书,是写给那些善于自我分析,谋求掌握自身命运的人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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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海空空与深渊开掘
我记得我在创作谈中好几次写到,我的写作状态是“脑海空空”。然而这种说法并不全面。所谓的脑海空空只是指记忆的表层,即,写作之际,我必须消灭与白天活动有关的一切记忆,不让它来干扰我的“自动写作”。那么自动写作是什么呢?是深层记忆的自动喷发。当然,这种喷发是由于我的主动开掘所致。只要我能够提起精神,用强大的理性将白天层面上的记忆扫除干净,我内部某种微妙的机制就会启动。那种瞬间,我感到自己下沉,进入物质涌动的深渊。我越探索,那种变形的欲望就越喷发到表层,我便能从容地使之凝聚成语言。这样看来,我的“脑海空空”并不是气功或佛教的那种空,而是正好相反。
  一个有着火药一样性情的孩子,却不得不日日压抑,包藏,扭曲自己的个性,将大部分应在白天得以发挥的欲望死死地压制,让它们沉下去。这个延续了几千年的压制模式,似乎是自然而然地应当产生文学或艺术。当然还有机遇,我的最大的机遇是西风东渐。很显然,我的深渊里的矿层,我对创造模式自发的熟练运用都非一般人所能比。
  那是我三岁的时候的事。我在幼儿园,幼儿园的小孩是要午睡的,可我是一个精神亢奋的小孩,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于是老师就来捂眼睛。第一次我感觉捂了有半小时以上,反正很久,后来我假装入睡了她才走开。第二次她又来捂,我实在是无法忍受,又万分害怕得罪老师。不知不觉地,我就设想自己正走进一个又深又黑的隧道,那时头空空的,什么都看不见,我每走一步都听到自己的脚步。我在那种地方走了又走,走了又走,我想“下去”,为什么还不掉下去呢?我还在上面。哈,我又出来了,外婆给我送桔饼来了。这时我意识到我还得进去,在那里头走,直至掉下某个深渊。于是我又一次进去,走了又走,走了又走,为什么还不掉下去啊?我终于又留在上面了。大概时间不够长,老师不够严厉?我总是滞留在那个层面,有时眼看就要滑下去了,但总有什么发亮的东西将我唤回来。不过我还是到过了那种地方的边缘,我知道了有那样一个地方。它就在那里,一用力,就到了它边上。这可是捂我眼睛的老师没有料到的。她坐在我床头,捂住我的双眼,一直到我不动不挪了,她才满意地离开。有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我还闭着眼,滞留在那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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