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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有一天,我得到了几粒蚕卵。同学说,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蚕宝宝才会出来。于是我将蚕卵用棉花裹着,放在衬衣口袋里,紧贴着胸口。几天后,比蚂蚁还小几倍的黑色小虫咬破壳钻出来了。一共出了两条。我连忙将它们用棉签粘住,放到同学送我的桑叶上面。蚕宝宝一天一个样,几天后就成了白色的、体态圆圆的小虫。可是食物成问题了。没有桑叶,用莴笋的叶子代替,两条小虫一天天瘦下去。好不容易盼到了星期天,吃过早饭就带了弟弟们去公园采集桑叶。没想到公园里的桑叶也不见踪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桑枝,大概是因为养蚕的小孩太多吧。沿着人工湖走了一圈,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忽然眼前就出现了一棵伸向湖面的老树,一根旁枝上头还零零星星的有一些桑叶。那一刻我的心都跳到了喉咙口!于是小心翼翼地爬上树,将桑叶采了下来,用手巾包着,有满满的一捧!怀揣救命的食物,和弟弟们赶快往家里赶。
回到家却发现放蚕宝宝的小纸盒不见了!我心急如焚,将家中每一个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遍了。我明明放在皮箱盖上,早上出发前还观察了它们一阵,怎么会不见了呢?找啊,找啊,那一天余下的时间都在找,简直焦虑得要发疯了。然而还是没找到。我成了世界上最最沮丧的人了,连哭都哭不出来。晚上,我将那一包救命的桑叶浇上水,仍然心怀希望:说不定一觉醒来,蚕宝宝就出现了呢;说不定我将它们放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自己忘记了,睡一觉就想起来了呢。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仍没有出现。桑叶终于坏掉了,希望彻底破灭。
直到一个月之后,因为打扫卫生搬动那一堆箱子,我才在箱子底下发现了我的蚕宝宝。打开小纸盒,枯萎的莴笋叶上面的两条蚕宝宝都成了灰色的干尸。一定是家里人开箱拿东西,没注意到箱盖上的小纸盒,盒子就掉下去了。当我终于找到蚕宝宝的尸体时,却并不那么悲伤了,大概这个时候,激情和狂热都已经变成灰烬了吧。然而我记得过了好多年,我还在梦里发了狂似的寻找我的宠物。那是我的最大的一次幻灭,可是我努力过了,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很想拥有一支“永久”牌的钢笔。那时我还没有用过正式的钢笔,我的笔是父亲拿一支用坏了的笔改装的。他将磨光了的铱金笔的笔尖拉下去一点,再到麻石上面磨尖,就成了一支样子有点古怪的钢笔。他干这件工作花费了好几个小时。这只钢笔写字很流利(可见父亲还是很内行的),但笔迹有点粗。我更喜欢那种细细的笔迹。
暑假到了,有些小孩子到街上去推板车,我也是其中之一,并且是对这项工作最狂热的小孩。因为推一次板车可以赚1——4分钱,假如你运气好,碰到一个拉长途板车的,一次就可以赚1毛钱,甚至1毛2分钱。我的样子极为瘦弱,拉板车的工人一看到我就砍价,别人给3分,到了我这里就只有2分或1分。但我不气馁,不就多花点时间吗?还有什么比这种有希望的工作更有刺激性呢?推啊,推啊,眼见放在铁筒里的硬币一天天多起来,关于钢笔的想象也一天天变得鲜明而急迫了,这真是磨练耐心的工作。一支“永久”至少要一块2毛钱,而每天推板车只能赚5——6分钱,还要天不下雨才有赚。但这些都难不倒我,暑假不是有两个多月吗?我更起劲了,南方最为酷热的那些天,别人都在家中歇凉,我还是痴心地站在滚烫的柏油马路边等雇主。我一定要赚到1块2!一回我和另外一个女孩推长途,推到郊外去了。卸完货,那位工人将空板车套上“回笼头”(一种机械轮子),让我和伙伴坐在上面回家。车子踩到城里了,我想下去看看,工人放慢了车速,但我还没等车停下就往下跳,并且是往后跳,一下被甩出好远。这时正有一辆卡车经过,只差两尺远就压到我了,同伴和工人都吓坏了。捡回一条命的我却并不怎么后怕,也许那时是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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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与行动(2)
终于赚到1块2毛多了。于是去买钢笔。在城里跑了五六个文具店,都是那种黑笔杆的“永久”。我很想要一支彩色笔杆的“永久”,我见到同学用过。顶着烈日将大店子和小店子都找遍了,终于在一个偏僻的店子里发现了一只绿色的“永久”。让店主拿出来,左看右看拿不定主意,因为不如同学们的“永久”好看(也许他们的笔比这要贵)。“绿钢笔好看呢。”店主和蔼地说,我感到他看穿了我的心思,于是一下子脸红起来,赶紧伸手到口袋里掏出那一大把硬币。他在柜台上数了好久才数清。然后钢笔就归我了,没有盒子,只有单单一支笔。那支绿色的“永久”我用了好几年,写起字来笔迹的确细细的,但远不如父亲给我的笔流利。后来不知被我怎么弄丢了,我不太爱惜东西,大概对我来说,只有追求过程才是最有意思的,那时也不注重要留个什么纪念。
也许,我是最善于给自己制造希望,也最善于将这希望变成行动的人。1979年我生了儿子,失去了工作在家待业。到了81、82年,找工作的希望依然渺茫。一边在家带孩子一边看书,日子过得很郁闷。有一天,一个想法慢慢成形了:我要和丈夫一道自学缝纫,以此来养家糊口。说干就干,我立刻就开始在家里那台旧缝纫机上练习制作,将旧衣服,旧裤子拆开,再按缝纫书上的步骤重新缝上。反反复复地练习,有时搞到凌晨3、4点钟还不睡觉。丈夫则每天下班回来用报纸练习裁剪,也要搞到1点以后才睡。当时我们家里仅有两本“上海服装裁剪”,那是我们全部缝纫工作的指导老师。这样努力了三个月之后,第一位顾客上门了(熟人介绍的)。然后是第二位,第三位……梦想成真,我们马上开始赚钱了。我们的缝纫以式样的新颖,时尚为特点,也做特体的老人服装。量体裁衣,为顾客着想,使得我们的生意很兴旺,不久就带了4个徒弟。做不完的工作赚不完的钱,虽然累得要命,却是多么的兴致勃勃,情绪高昂。就这样,我和丈夫无意中成为了最早的“个体户”。但我志不在此。我虽然也对缝纫有浓厚的兴趣,却一开始就是将它当作谋生的手段——我心里放不下我所酷爱的文学,之所以搞缝纫就是为了打好经济基础来从事文学创作。大约开业之后半年多,我就开始了写作。我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在文坛上得到公认的那篇“黄泥街”。那是在什么样的环境里头写出来的啊。白天帮顾客量身,出式样,管理各项事务,带小孩,还要见缝插针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我的灵感。到了晚上再将那些片断整理好。
我成功了,并不完全是俗话说的“有志者,事竞成”。关键的关键是你体内那不息的冲动,以及顽强的意志力。一个人如果能始终忠实于自己的冲动,不为外界的蝇头小利所动摇,他总会达到某种自由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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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炼
我的脚板光滑而柔嫩,脚后跟几乎没有茧子,一直到十来岁都是这样。在夏天的四五个月里,很多小孩都打赤脚。这一方面是因为家里穷,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打赤脚方便又可省钱。我是一个女孩子,如果我要穿鞋的话,家里还是有的。但我坚持要打赤脚。每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我的脚踩在那些小石子和瓦片上是有些痛的。但我更加努力地去踩,我要让脚板底很快长出茧子来。果然,半个多月之后脚就适应了。天天打赤脚,难免有意外。一次在学校操场玩追跑的游戏,踩在破玻璃瓶上头,将脚趾划出一寸长的伤口,看见白色的肌肉。一步一脚血印,回到教室找出纸来暂时缠着。居然没发炎,十天以后就好了,照样打赤脚。在我48岁时,脚板的一个旧伤口发炎,只好去医院做小手术。这是十岁那年被脏瓷瓦扎破留下的伤,那时的医院没给我清创。
能挑重担的小孩真让人羡慕!我决心要练习挑担子。可是家里认为我太瘦弱,(皮包骨头),也太小(十一二岁),不让我挑。我就自己练习挑了几担水,压得靠颈脖的那根筋很痛很痛。一有机会我还是练习,后来我终于拿了家里的煤折子去买煤了。我用两个竹箩筐挑了50斤煤回来,父母对我大加表扬。那时我的体重也就50多斤吧。我挑东西的样子很难看,背伸不直,也走不稳,但我还是坚持要锻炼自己。我从小就有苦行僧的倾向,究竟是为了什么并不十分清楚。就是愿意吃苦,更盼望自己在吃苦中看到自己不断长进。这也许是家风的影响,也许是我天生的完美主义吧——我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到13岁的时候,我挑得起70斤了,那时我的体重才60斤。可以想见挑担子的姿势是多么难看,多么惊险!幸亏父母上班去了,没人管我,不然要挨骂的。
听老师说长跑可以使人的体质强健,我决心来练长跑。我是那种有心思的女孩,决定要早起,夜里就睡不安。五点钟,天还没亮,我就蹑手蹑脚地溜出去了。市中心的操场那么大,雾朦朦的,一个人也没有。我跑得很快,连跑三圈,然后再跑回家。我一连跑了好几天,终于被父母发现了,遭到一顿恶骂。他们担心我天没亮就出去不安全,也担心我跑出病来。没有办法,只好起床晚些,跑一圈,或早点到学校去跑。尽管很愿意锻炼身体,但由于营养差,不会保护,又属过敏体质,还是常生病。一生病就是高烧,打青霉素。我多么羡慕那些运动员!我幻想自己长大了也会变成他们那种样子,有美丽的体格。我的锻炼看不到成效,但我从不气馁,也不放弃追求。我老这样想:“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的……”当然,我等到了那一天,是很久以后,我18岁时。我忽然长成了苗条的少女,我的身体柔轫而又有耐力,充满了活力,走在街上路人的回头率相当高。谁会想到我小时的绰号是“豆角子筋”呢?
从我拿起笔来写作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了正式的长跑。我跑过很多地方,有什么条件就在什么地方跑――马路上啦,街心公园啦,河堤上啦,小区内啦等等。可以说,我的作品全部是“跑”出来的。长跑令我情绪高昂,将抑郁之气一扫而光。肢体越运动,潜意识越活跃,创造力也就越大。20多年了,我从长沙跑到北京,在北京又跑了5年了。我已快53岁了,但我仍感到体内还沸腾着活力,我的创造力甚至超越了青年时代。一本又一本的新书源源不断地出来,我对新事物仍然是那样充满了渴望,而创新,永远是我的写作的宗旨。就像有神灵指示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悟出了运动同我这种特殊的写作之间的关系。像我从事的这种潜意识写作,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丰产,而我做到了,并且越写,身体反而越好。当然并不存在什么神灵,只不过是从小就铸就的理想主义生活方式在起作用:从前,我向往体格上的完美;今天,我的身体属于写作。而我的写作,是我活的方式,至少目前,我一刻也不能停止。
企盼奇迹
学校给我们每人发了两粒蓖麻籽让我们拿回家找地方栽种。还说了一些好处,如蓖麻可以用来制药,制润滑油之类。我没听懂,还以为是可以榨出炒菜的油来。那个时候,油是多么宝贵的东西啊。后来将蓖麻种在山坡上的红土里头了。夜里想着这事睡不着。两株蓖麻可以结多少蓖麻籽啊,收下种子后,明年再扩大栽种,栽它一大片土,然后卖到药铺里去……
以后日日往山坡上跑。终于看到两根小芽发出来了,长了叶片了。那么可爱,就像是我的女儿。只要一放学回来就浇水,决不马虎。然后还要左看右看看它好一会儿。可是蓖麻在出叶片的第三天就遭难了,到底是什么东西咬掉了它的叶子呢?是虫子,还是鸟?我万念俱灰地站在那里,脑子一下子麻木了。那也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希望破灭。当时是7岁。
少年时代我不太会干活,手也比较笨,也不善于模仿。但很少有人像我那样对对某件工作寄托那么大的希望,在工作时萌发出那么多的遐想和激情。甚至完全脱离了现实。
有一天,我和同学们在一个织布厂搞劳动,我们每个人都在车间里捡到了许多彩色的纱头。我从未见过那么鲜艳、美丽的纱,怀揣那一大堆宝贝简直心花怒放。后来同学们大概觉得那些纱头没有什么用处,就随手扔掉了。我弯下腰,将它们又捡起来,粉红的啦,鹅黄的啦,浅绿的啦,天蓝的啦,美得令我心疼。我对色彩有着那么大的敏感!
整个回家的路上我都是心潮澎湃。我正在用白棉线织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