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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和查理带他参观的这个巨型空间比起来,故乡的那两个“图书馆”简直就是破破烂烂的旧书店。看着眼前纽约公共图书馆宽敞舒适的阅览室,再想想布琼布拉的图书馆,德奥觉得很是震惊。
“噢,我可怜的祖国……”
当他看着图书馆入口处刻着的狮子时,心里也是这种感觉。小时候他常听隆基诺讲起狮子,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亲眼见见狮子。可是德奥出生时,狮子就已经属于隆基诺故事里的“曾经”。
因为图书馆,德奥对纽约的印象大有改观。他可以免费进入图书馆看书,虽然他还读不懂多少英语,而且也不能把书借出来,但查理教会他怎么用卡片目录找书,以及怎么预约图书。于是,德奥会找到一本觉得自己或许会喜欢的书,坐在阅览室里一页页慢慢翻看,想象自己正在阅读那其中的文字。就算他睡着了,图书馆中的工作人员也不会像巴诺书店的员工那样早早地把自己赶出去。
德奥向来不怎么喜欢布琼布拉,那里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在德奥离开时,他觉得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地狱。德奥想家时,他的心里仿佛会满满地盛了坦喀尼喀湖湛蓝而平静的湖水,水面倒映着棕榈树林和山间的牧场。夜晚的纽约中央公园让德奥几乎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可是在白天,当他走在第五大道时,他也庆幸自己不是身在布琼布拉。纽约日夜不断的变幻与忙碌让德奥惊叹不已,这座庞大的城市就像一条长河,川流不息、无休无止。德奥又想象着藏匿在废弃建筑里的那些人,还有那些蜷缩在公园角落中的人。在这座城市中,每个人都能找到一个可以栖息的地方。这是人类组织有机体的绝好范例,虽然千疮百孔,但是依然十分奇妙。现在,自己也慢慢变成了这个有机体中的一员,德奥觉得这也很神奇。这些都离不开身边那些人提供的帮助。
第五章 纽约 1994年(4)
有一次,查理和德奥见面时给他买了一只甜筒冰激凌。德奥那时还没看过牙医,但也知道自己有虫牙。他刚咬了第一口,冰凉的液体便碰到臼齿,疼得他差点叫出来。德奥紧紧咬着牙,挤出一丝笑容,然后等查理看向别处时,赶紧把冰激凌塞进了垃圾桶。过了一会儿查理转过身来,看到德奥已经两手空空便愣了一愣,接着说德奥看来真的很喜欢冰激凌。还有一次,查理约德奥在图书馆见面,还给德奥带来一个野营专用的软垫,可以卷成一捆随身携带。德奥可以在哈林的公寓里用,查理说。
当晚,德奥在公园里睡在了那张软垫上。他在公园里前前后后换了五六个睡觉的地方,每次都觉得比之前更舒服些。当找到更好的一处时,他就会想:“我在进步。”德奥在公园西区的圆石林中找到了一块有树荫遮蔽的地点。一个周日,德奥上班前在那儿打了个盹儿,他像一只青蛙似的将肚皮贴在地上,好找些凉爽。这时他看到有个女人在情人面前慢慢脱下了自己的穆斯林长袍。
“看来好戏要上演了。”德奥心想,他强忍笑意,偷偷离开了。后来,德奥又在第五大道边的一些长椅和高高的雕塑旁找到一处更好的地方。德奥并不是每次都能在这里休息,一些流浪汉有时也过来占着椅子不走,不过这个地方附近有些高档社区,常有警察过来巡视,所以那些流浪汉并不在那儿睡,也不敢大声吵嚷,而且这里也比公园中干净许多。德奥可以躺在查理给他的软垫上,安稳地睡在一排矮树丛后面。到了早上,他就把软垫卷好放到塑料袋中藏在那里。头三天,德奥晚上回去时垫子都还在,第四天垫子就没了。不过只要查理不知道,德奥也并不介意有没有垫子可以躺。
夏天快要过去时,莎伦告诉德奥,找住处的事终于有了结果——沃尔夫一家邀请德奥和他们住在一起。德奥非常高兴,只有心地纯良的人才会作出这样的决定,而且他们一定也觉得德奥是个不错的人。但这种高兴的感觉转瞬即逝,被长时间包裹住他的疲惫与苍白感湮没——无论眼前发生多好的事情,他的腿不都一样一直在痛。同时,也是因为自从他到了纽约就一直被当做一个孩子对待,仿佛无力掌控自己的生活,这让他很恼火。他无法决定沃尔夫家会不会收留他,甚至无法决定自己是否接受这个邀请。德奥不想成为一个等着别人救助的人,可是他也明白自己需要他人的帮助。后来德奥才知道,其实当时自己完全没有明白这个邀请的意义有多么重大。以前听纽约人说起“冬季”这个词时,他只以为他们说的是雨季。那时,德奥只在意一件事情:沃尔夫一家也许可以帮他回到校园。
莎伦让德奥给南希和查理打电话,将要打时他突然想起自己把查理送的软垫弄丢了。在布隆迪,家用物品都十分宝贵,要是谁家收养了一个孤儿,只要孩子打碎了一只盘子,那家人很可能会把孩子赶出去。德奥听说过这样的事情,要是南希和查理知道他把软垫丢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要是德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他们就会知道自己撒谎了,至少对他们有所隐瞒,而自己一直睡在公园里的事情也就藏不住了,可是德奥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德奥查了查词典,想好了一个问题,然后给查理打电话。
“那个软垫我该怎么处理?”
查理顿了一顿,然后说:“把它留那儿吧。”德奥终于松了一口气。
第六章 纽约—教堂山 1994至1995年(1)
查理和南希的公寓又长又窄,一头是客厅、厨房和一间卧室;另一头是南希的画室,里面摆满了她的油画和素描,内容大多是建筑体,细腻而逼真。德奥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中间。为了符合建筑规范,这个房间的一面墙上高高地开了一扇小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窗户。这房间以前是查理的办公室,查理和南希把它叫做“黑洞”,几面墙上都摆满了书,过道里勉强安了一张床和一张小书桌。
这是德奥长这么大住过的最舒服的房间了,长久以来因逃亡、劳顿、居无定所而备受折磨的身体,在这里终于可以安顿下来。但与此同时,他的心智也开始从麻木中运转起来。好几次,在德奥半睡半醒中,生动的梦魇会突然逼至:血淋淋的大砍刀,血肉模糊的躯体……有时德奥又会做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梦里最后他仍然不得不逃命,却还是怎么也迈不动步子。每当这时,德奥就会起床,悄无声息地溜到浴室冲个凉水澡,凉得刺骨,然后一夜无眠。在他的小屋中有台收音机,德奥把收音机的音量扭得很小,耳朵贴着喇叭慢慢调台,他找到一个叫做“法国国际电台”的频道,其中有个节目叫“非洲”。节目要到午夜才会播出,有时会播放些关于内战的新闻。那些新闻大都让人揪心,可是德奥还是不能自已地期期不落。查理每天都会翻阅《纽约时报》,有时德奥会浏览一遍报纸找找“布隆迪”这三个字,可却从未找到过。有时他的确会看到“卢旺达”,但从没有任何关于布隆迪的消息。德奥听广播,既是为了听“布隆迪”这个名字,也是为了让自己醒着,远离那些噩梦。
德奥有时点灯熬夜,南希偶尔会敲门进来,坐在床边陪陪他。德奥的英语还不是很好,说上几句不够用了,而且这些时候他也不是很想说话。不过南希并不介意,只是安静地和德奥坐着。有时德奥会不知不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但大部分时候,他会一直熬到凌晨三点广播结束,然后静静听着钟表滴答走动,望向那扇高高的窗户,心里默默叨念:“天怎么还不亮,怎么还不亮……”
德奥现在不再是生活在四季昼夜长短相当的赤道地带了。最近,纽约的夜晚越来越长。一天,南希在画室里喊他:“德奥,快过来看。”
德奥从画室的窗户望出去,外面零星地飘着白色的毛絮:“这是从哪儿来的?是和雨一样从天上落下来的吗?”
南希和查理希望德奥能把工作辞掉,德奥就干脆不再去那家超市,不过这也意味着他需要接受沃尔夫一家给的零花钱。
“我这样就像个寄生虫,”德奥收下钱时心里想,“还不如回中央公园去。”
南希和查理告诉德奥可以用家里的电话往布琼布拉给克劳德打电话,可是德奥打过一次,发现一分钟要花五美元,就再也没往家乡打过。所以,德奥还是不时坐地铁到哈林区街头打电话。
莎伦曾让德奥写下自己的经历,德奥刻意隐瞒了真实信息。但在文章的最后一页,德奥写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向上帝祈祷,请告诉我我的亲人依然平安,否则我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我太疲惫。”从克劳德那里听到的消息通常都很糟糕,有时甚至是噩耗。有一天,德奥从电话里得知他一个表亲被杀害了,他的头被残忍地割了下来。就在前一天,德奥还和南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断续聊起这个表亲的趣事。回到公寓时,德奥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南希急匆匆地从画室奔出,问他出了什么事,德奥的悲痛像是决了口的洪堤,他将全部告诉了南希。南希久久地抱着德奥,轻拍他的后背。
第六章 纽约—教堂山 1994至1995年(2)
这个世界处处都是危险。南希的哮喘病让德奥很担心,她的病情在冬天变得更加严重,加上南希又患了感冒。听着南希困难的喘息声,德奥越来越紧张。德奥告诉南希,她必须去看看医生,南希却不愿意,德奥想:“那只能这样了。”他回到黑洞,从床下的箱子里拿出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坐到南希身边。
“让我听听你的肺。”
根据听到的肺部声音,德奥没有发现有肺炎的迹象。不过他觉得南希还是应该去看看专业医生,可南希就是不答应。
德奥给查理看过他从布隆迪带来的书,查理当着德奥的面对南希说:“他爱书,他得回到学校。”之后,他们的一位朋友帮德奥在纽约市立亨特大学报了英语语言班。德奥觉得自己肯定表现得很好,因为不到一周,他就升到了更高等的课程,而且他的老师还带着德奥参加和其他老师的午餐——似乎是在炫耀他的得意门生。
每个周六,德奥都会跟着查理去联合广场的绿色农夫市场。查理是大学的社会学教授,他很了解纽约市。德奥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查理讲的事情,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听他讲眼前这条街的历史。他们坐在一家咖啡店,喝着咖啡聊聊天,然后散步去史传德书店,在那儿看上一两个小时的书。有时在回家路上,他们会到仓储超市买些啤酒或一瓶红酒,晚饭后坐在桌边慢慢享用。差不多每天晚上,查理都会在晚饭时给德奥讲一个新的表达用语,比如“印第安的夏天”指的是美好的晚年,“断一条腿”是预祝顺利成功的意思。南希经常转向德奥,为他解释自己对于这些表达的理解,然后查理会提出不一样的解释。有时德奥也会打断查理,问一问自己的问题。
“‘抽打一匹死马’1是什么意思?”
“哦,这是个大白话。”查理会这样解释。
“那‘大白话’又是什么意思?”
“就是些陈词滥调。”南希有时会抢着回答。
“不,”查理会说,“大白话和陈词滥调的含义并不完全一样。”
通常这个争论就会不停地进行下去。刚开始,德奥坐在那儿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能回答自己的问题。慢慢地,德奥觉得这样很有趣:这两个母语是英语的人,却解释不清关于自己母语的问题。德奥会安静地听着他俩争论不休,心情越来越轻松——即使他们的母语就是英语,也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看来我问的问题很有水平。”他偷偷地开心,“我不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代表我笨,这么说来,我的处境好像也没有那么绝望……”
德奥在沃尔夫家住了差不多五个月,然后他决定离开,去继续自己的学业。查理告诉德奥他的家乡在北卡罗来纳州教堂山,他联系到了那儿的一位老朋友,这位朋友认为德奥应该到教堂山去。他觉得德奥还是离开大城市比较好,而且德奥在那儿上大学也相对容易些。德奥能感觉到查理和南希不希望他离开,可是另一方面,查理对北卡罗来纳州评价很高,而且认为他在那里的大学接受到的教育对自己帮助很大。最后,德奥满心只装得下一个词——大学。
查理和南希谈到纽约时说的是“上专科学院”。德奥觉得现在自己需要在大学和学院之间作出一个选择。德奥并没有问“学院”是什么意思,因为法语里就有这个词。法语的“学院”指的是中学,这令德奥的选择变得很明确:他要去的是大学。南希和查理把德奥送到火车站,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