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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利场-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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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马车中间穿出穿进真不是容易的事,可怜那些住在前面房舱里的客人挤得行动都不得自由。这些家伙全是从汉兹迪却来的犹太人。他们衣著光鲜,自己带着口粮;拿他们的资力来说,把头等舱里的时髦人物买一半下来也容易。还有几个老实人,留着胡子,带着公事包,上船不到半个钟头就开始写生。又有一两个法国女佣人,船一过格林威治,她们就晕船晕得不可开交。此外还有一两个马夫;他们只在自己所照管的马房附近闲逛,或是在舵轮边靠着船舷向下看,一面谈论圣里杰大香槟哪匹马能跑第一,对于哥德窝德金杯他们存什么希望。
  所有招待旅客的向导先在船上穿来穿去,把主人们安顿在船舱里和甲板上,然后聚在一起抽烟闲谈。那几个犹太人围着他们,一面端相船上的马车。那儿有约翰爵士的容得下十三个人的大马车,玛土撒拉勋爵的马车,还有贝亚爱格思勋爵的大马车、敞车和法国式小车——只要是肯出钱的,尽管来买。勋爵居然会有现钱出国游览,真令人纳闷。那些犹太人倒知道底细。勋爵手里有几个钱,是谁借给他的,利息多少,他们都很清楚。那边还有一辆又整齐又漂亮的旅行马车。大家都在猜测,不知这是谁的车子。
  一个戴着耳环,拿着大皮钱包的向导对另一个戴耳环拿大皮钱包的同行说:“这辆车是谁的?”
  那一个用德国口音的法文答道:“我想是基希的。我刚才看见他在车里头吃夹肉面包。”过了不久,基希从甲板下面上来,他刚才在下面对船上堆藏行李的人伕大叫大嚷,一面用各种语言咒骂着。这时他上来,就对充当翻译的同行兄弟们报告自己的来踪去迹。他告诉他们说这辆车子属于加尔各答和贾米加那边回来的一位贵人;这位贵人是个大财主,刚雇了他做向导。正在这时,一位小爷出来了,他本来在装置在明轮上部各个木架中间的桥上玩,给人赶了下来,便跳下来掉在玛土撒拉的马车顶上,又跨到别辆车子的行李箱上,一直爬上自己的车顶,从窗口钻到车身里面。向导们在旁边瞧着,都喝起彩来。向导脱了金箍帽子,笑嘻嘻的用法文说道:“乔治先生,过海的时候风浪不会大。”
  那位小爷答道:“谁叫你说法文?饼干呢?”基希便用英文——反正是他会说的英文——回答他。基希先生虽然各种语言都能说说,可是一种也不精通。说的既不准确,也不怎么流利。
  专横的少爷就是我们小朋友乔治·奥斯本。他狼吞虎咽的吃了饼干,原来早饭还是在里却蒙吃的,足足隔了三个钟头,也该吃点心了。乔斯舅舅和他妈妈在后甲板上,还有一位老朋友陪着。这夏天他们四人准备一起出门游览。
  那时乔斯坐在甲板上的天幕底下,差不多正对着贝亚爱格思伯爵一家的人,全神贯注的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这对尊贵的夫妻比在多事的一八一五年,乔斯在布鲁塞尔看见他们的时候反而更加年轻(在印度的时候,乔斯总对人说他和贝亚爱格思是熟朋友)。当年贝亚爱格思夫人的头发是深颜色的,现在变得金里带红,十分美丽。贝亚爱格思的胡子从前是红的,现在却成了漆黑的,光照着的时候还发出紫的绿的颜色。两位贵人虽然变了样子,一言一动仍旧能够吸引乔斯,几乎使他心无二用。他给勋爵迷住了,别的都不屑看了。
  都宾瞧着他笑道:“你好象对于这些人很关心似的。”爱米丽亚也笑了。她戴了一顶饰黑缎带的草帽,仍旧穿着孝,他们一路上过得热闹有趣,又不必干正经事,所以她兴致勃勃,一脸都是欢天喜地的样子。
  爱米说:“天气多好呀!”并且表示她自己独特的见解,说道:“希望过海的时候没有风浪。”
  乔斯很轻蔑的把手一挥,向对面的阔佬偷偷的溜了一眼,说道:“倘若你像我们一样走过长路,就不会在乎天气好坏。”不过虽说他是久经风浪的老手,那夜却躺在自己马车里,晕得不可开交。他的向导伺候着,给他喝对水的白兰地,又把船上的各色好东西拿来请他受用。
  不久之后,这一群快乐的人在罗脱达姆码头上岸,换另一只小汽船直到哥罗涅城。全家人马,还有车子,都上了岸,哥罗涅的报纸上登了“赛特笠勋爵携带随从,从伦敦到达此地”的消息,乔斯看得称心满意。他行李里面有上朝用的礼服,还逼着都宾随身携带全套军装。他告诉大家,说他准备到各国的宫廷里去朝见当地的君主,他既然赏脸到那些国家去游览,这点儿礼数是不能免的。
  他们不论到了什么地方,只要一有机会,乔斯先生便去向“咱们的公使”致意,把自己的名片和少佐的名片送过去。在主登施达自由市,英国的领事非常好客,请他们去吃饭,乔斯一定要戴礼帽穿礼服,大家好不容易才劝住了。他一路写日记,住过的旅馆有什么短处长处,酒菜滋味好坏,都细细的记载下来。
  爱米非常快活,都宾老是替她拿着写生用的画本子和小凳子,还夸赞她的作品。这好性子的画家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给人赏识过。她坐在汽船甲板上画岩石和古堡,或是骑了驴子去看古代被强盗占据的堡垒,乔杰和都宾便做她的随从,到处跟着她。少佐骑在驴子背上,两条长腿一直挂到地,样子真滑稽;她瞧着他笑,他自己也笑。他对于军事德文知道得不少,便当了大家的翻译。他和乔治重演莱茵河之战和巴拉蒂那之战,乔治好不得意。几星期来,乔杰常常坐在马夫座位上,和基希不停的说话,学了许多荷兰话,居然能够和旅馆里的茶房和马夫通话,他母亲得意得很,他的保护人瞧着也觉得有趣。
  他们三人下午出去游耍的时候,乔斯难得跟着一起去。他饭后要睡一大觉;旅馆里都有整齐的花园,有的时候他就在亭子里晒太阳。莱茵河上的花园好不可爱啊!四围的景致清明而恬静,阳光照耀着,青紫色的山峰气势雄伟,峰顶倒映在壮丽的河面上。好一幅亲切、宁静、美丽的风景!见过你的人谁能不留恋呢?我只要放下笔,想一想那漂亮的莱茵地带,心上就觉得愉快。每年到夏天这时分,傍晚的时候,一群群的母牛从小山上下来,呣呣地叫唤着,脖子上的小铃儿叮叮当当的响,都回到这古城里面来。那儿有古色古香的城河、城门、尖塔和栗树,日落时分,长长的深蓝的影子落在草地上。天上河里都是一片亮晃晃的金红色。月亮已经升起了,淡淡的庞儿恰好和落日相对。太阳在山顶上的古堡后面沉下去。黑夜忽然降临,河水的颜色越变越深。年深日久的壁垒里从窗口放出灯光,射在河水上闪闪抖动。对岸山脚下的村庄里也有灯火在静静的闪烁。
  乔斯常常把印花手帕盖了脸睡觉,舒服极了。凡是英国的新闻,以及加里涅尼的了不起的报纸上所有的消息,他一字不漏细细的读。(但愿所有出国旅行过的英国人都给这家专事剽窃的报纸的创办人和股东们祝福!)他睡着也好,醒着也好,他的亲友们并不怎么惦记他。总而言之,他们真是十分的快活。到晚上,他们常到歌剧院去,那儿上演的歌剧有德国小城里特别的风味,全是家常本色,又有趣又老派。在戏院里,贵族们坐在一边,一面看,一面哭,一面织袜子;中产阶级坐在另一边,正对着他们。大公爵带着他的一家也来听戏,全是胖胖的,一脸好脾气样儿,坐在正中的大包厢里面。正厅里挤满了仪态文雅的军官们,细细的腰,干草黄的胡子,每日的军饷一股脑儿全在内只有两便士。在这儿,爱米第一次欣赏莫扎特和契玛罗沙①神妙的作品,听得非常心醉。前面已经说过少佐爱好音乐,也曾经夸奖他吹笛子的技术。可是我看他从这些歌剧里得到乐趣主要在于欣赏爱米的快乐。她听到这些超凡入圣的曲子,仿佛突然进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充满了爱和美的世界。她的感觉又敏锐又细腻,听了莫扎特的音乐怎么会不感动呢?“唐璜”里面柔情的部分使她从心窝子里直乐出来。她晚上祷告的时候常常自问,不知享受过分的快乐是不是算一种罪过,因为她欣赏《我将和爱人相见》和《打,打!》两支曲子的时候,温柔的心里实在太快活了。她提出这问题向少佐请教;少佐算是她神修方面的顾问,自己又是信仰虔诚的人,就对她说,在他看来,不论是自然的美或是高超的艺术,不但使他觉得快乐,同时叫他生出感谢天恩的心思。他说我们欣赏美妙的音乐,就等于望见天上的星星,或是看到美丽的图画和风景,尽可以把它算做上天的恩赐,应该像得到了世俗的福气一般,诚心诚意感谢上苍。爱米丽亚在白朗浦顿住了多少年,看过好几本像《芬却莱广场的洗衣妇人》一类的宗教书,听了少佐的话忍不住要辩驳几句。少佐便说了一个东方的寓言作譬喻。寓言里的猫头鹰嫌太阳光太亮,刺得它睁不开眼,又说夜莺的歌声不值得大家那么夸奖。少佐笑着说:“夜莺天生会唱,猫头鹰却只会呼噜呼噜的叫唤。你的声音这么好听,自然该帮衬夜莺这一派才对呢。”
  
  ①契玛罗沙(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音乐家。
  我很愿意多讲些爱米那一阵子的遭遇。她心境好,精神愉快,我瞧着也高兴。这样的好日子,她一辈子没有享受过几天。她一向受那些俗气的蠢材驱遣,从来没有机会启发自己的聪明,加深自己的修养。这种命运在女人里头是很普通的。亲爱的太太小姐们总把别的女人当做对头冤家。她们的心胸真宽大,照她们看起来,怕羞的全是糊涂虫,温柔全是蠢材。寡言罕语的习惯,其实是胆小的可怜虫对于那些蛮横的人表示不服气,等于没出口的抗议,可是在女人的裁判之下尤其得不到谅解。等我打个比方吧。亲爱的有修养的读者,如果今天晚上你和我跟好些卖菜的在一块儿,咱们俩的谈吐恐怕也就不能太露锋芒了吧?反过来说,如果有个卖菜的到你家来吃点心,碰见的都是些文雅高尚的贵客,人人都是满口的俏皮话,时髦的有名儿人物还用最风趣的口气把朋友们挖苦得体无完肤——这个陌生人到了这样的场合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别的客人准会嫌他的话不动听,他本人一定也觉得气闷。
  请别忘了,这位可怜的太太直到现在没有结识过真正的君子。看来真正的君子也不像大家意料的那么多。有的人居心仁厚,忠诚不变,理想崇高;因为心里没有卑鄙的打算,性子也比人直爽,能够诚实待人,不论对于阔人穷人,都一样正直,一样宽容。这样的人,不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千百个里挑不出几个来。我们认识的人里头,有百来个服饰整洁;有几十个礼貌周到;更有一二个好运气的,能够钻谋到所谓内部小圈子里,成了上流社会里的主脑人物;可是君子人究竟有多少呢?请大家拿张纸条出来把这些人的名字写下来算一算。
  不消说得,我所认识的君子人就是我现在描写的少佐。他的两条腿很长,脸皮黄黄的,说起话来还有些大舌头,叫初见面的人觉得好笑。可是他心肠正直,脑子也不错,待人既诚恳又谦虚,一辈子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做人。他的手脚很大,因此两个乔治·奥斯本都要挖苦他,还给他画讽刺画。他们的讥笑大概使可怜的爱米小看了他。我们不是也时常小看我们的英雄,直到后来才承认错误吗?在这一段好日子里面,爱米发现少佐的许多好处,对于他的看法和以前大不相同。
  也许当时便是他们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光,只可惜他们自己不知道。谁这么聪明呢?谁能够知道好运气已经登峰造极,人间的福气到此已经享尽了呢?不管怎么,他们两个都很知足,尽量享受这次暑期的旅行,心情的愉快比得上那年任何离英出游的人。看戏的时候,乔杰总跟着一起去,可是看完戏之后替爱米围上披肩的却是少佐。每逢出去散步,孩子走在前面,有时跑到塔顶上,有时爬到树上,他们两人沉着些,便留在下面。少佐静静的抽雪茄烟,爱米写生,有时画风景,有时画废墟。这本真实的历史的作者就在那次旅行的时候和他们碰头,交了朋友。
  我第一回和都宾上校和他的一群朋友相见,就在本浦聂格尔公国的京城里。从前毕脱·克劳莱爵士就曾经在此地做参赞,出过一阵风头;可是这是老话了,那时奥斯德力兹战事还没有发生,在德国的英国外交官还没有改变原来的见解。他们一行人坐了自备马车,带着向导,一直来到城里最讲究的皇家旅馆,全家就在旅馆吃了客饭。乔斯威风得很,吃饭的时候他叫了些本地酒,拿着酒杯啜一啜,尖着嘴一口口的吸,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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