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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心里明知即刻要和心爱的人离别,不到分手那天总放不下心。
奥斯本先生放软了声音道:“威廉,你是个好人。你说得不错,乔治和我分手的时候不应该彼此怨恨。你瞧,做父亲的谁还强似我?譬如说,我知道我给他的钱准比你父亲给你的钱多两倍。可是我也不吹给人家听啊!至于我怎么尽心尽力替他做牛马,也不必说了。不信你去问问巧伯,问问乔治自己,问问所有的伦敦人。我替他提了一头亲事,就是国内第一等的贵族,攀了这样的亲事还要觉得得意呢。这算是我第一回求他,他反倒一口推辞。你说,难道是我错了不成?这次吵架谁的不是多?自从他出世以来,我像做苦工的囚犯那么勤劳,还不是为着他的好处?说什么也不能怪我自私自利吧?让他回来得了。他回来,我就伸出手来跟他拉手。从前的事情不必再提,我也不记他的过。结婚呢,是来不及的了,只叫他和施小姐讲了和,等他打仗回来做了上校再行婚礼。他将来准会做到上校的,瞧着吧。老天在上,如果出钱捐得到,乔治不会做不着上校!你把他劝得回心转意,我很高兴。我知道这是你的功劳,都宾。你帮忙解救他的地方可多了。让他回来好了,我决不让他过不去。你们两个今天都到勒塞尔广场来吃饭吧。老地方,老时候。今天有鹿颈子吃,我也不会多问不知趣的问题。”
这样的夸奖和信赖弄得都宾十分不好意思。他听得奥斯本用这样的口气说话,越来越觉得惭愧。他说:“我想您老人家弄错了。我知道您弄错了。乔治的志向最高,不肯贪图财产,去娶个有钱娘子。您如果恐吓他,说什么不听话就不让他承继财产,只会叫他更加强头倔脑。”
奥斯本先生的样子依旧舒坦得叫人心里发毛,说道:“嗳唷,我白送他一年八千镑到一万镑的收入,难道算是恐吓他不成?如果施小姐肯嫁我,我求之不得。皮肤黑一点儿我倒不在乎。”说着,老头儿涎着脸,色眯眯的笑了一声。做大使的正色答道:“您忘了奥斯本上尉从前的婚约了。”
“什么婚约?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难道说乔治竟是个大饭桶,还在想娶那老骗子穷光蛋的女儿吗?”奥斯本先生想到这里,又惊又气:“不信你到这儿来就是告诉我乔治要娶她?娶她!倒不错,我的儿子,我的承继人,娶个低三下四的叫化婆子!如果他要娶她的话,请他买把笤帚到十字路口去扫街。我记起来了,她老是跟在乔治后面飞眼风,准是她爸爸那老骗子教她的。”
都宾觉得自己越来越生气,反而有些高兴,插嘴道:“赛特笠先生是您的好朋友,从前您可没叫过他流氓骗子。这门亲事是您自己主张的。乔治不应该反复无常——”
奥斯本老头儿大喝一声道:“反复无常!反复无常!我们家的少爷跟我吵架,说的正是这话。那天是星期四,到今天两个多星期了。他支起好大的架子,说什么我侮辱了英国军队的军官了。他还不是我做父亲的一手栽培起来的?多谢你,上尉。原来是你要把叫化子请到我们家里来。不劳费心,上尉。娶她!哼哼,何必呢?保管不必明媒正娶的她也肯来。”
都宾气的按捺不住,霍的站起来道:“我不愿意听人家说这位小姐的坏话。这话您更不该说。”
“哦,你要跟我决斗是不是呀?那么让我叫人拿两支手枪来。原来乔治先生叫你来侮辱他爸爸。”奥斯本一面说一面拉铃。
都宾结结巴巴的说道:“奥斯本先生,是您自己侮辱世界上品格最完美的人。别骂她了,她如今是你儿媳妇了。”他说完这话,觉得其他没什么可说的,转身就走。奥斯本倒在椅子上,失心疯似的瞪着眼看他出去。外面一个书记听见他打铃,进来答应。上尉刚走出办事处外面的院子,就看见总管巧伯先生光着头向他飞跑过来。
巧伯先生一把抓住上尉的外套说道:“皇天哪,到底怎么回事?我东家气的在抽筋,不知乔治先生到底干了些什么事?”
都宾答道:“五天以前他娶了赛特笠小姐。我就是他的傧相。巧伯先生,请你帮他的忙。”
老总管摇摇头说道:“上尉,你这消息不好。东家不肯饶他的。”
都宾请巧伯下班以后到他歇脚的旅馆里去,把后来的情形说给他听,随后垂头丧气的朝西去了。他回想过去,瞻望将来,心里非常不安。
当晚勒塞尔广场一家子吃饭的时候,看见父亲嗒丧着脸儿坐在他自己的位子上。按惯例,爸爸这么沉着脸,其余的人就不敢作声了。同桌吃饭的几位小姐和白洛克先生都猜到准是奥斯本先生已经得着了消息。白洛克先生见他脸色难看,没有敢多说多动。他坐的地方,一边是玛丽亚,一边是她姐姐,坐在饭桌尽头主妇的位子上。他对她们姊妹俩分外的周到殷勤。
照这样坐法,乌德小姐一个人占了一面,她和吉恩·奥斯本小姐之间空了一个座位。往常乔治回家吃饭的时候,就坐在那儿。我已经说过,从他离家之后,开饭的时候照样替他摆上一份刀叉碗碟。当下大家默默的吃饭,碗盏偶尔叮当相撞,弗莱特立克先生微笑着断断续续的低声和玛丽亚谈体己话儿,此外什么声音都没有。佣人们悄没声儿的上菜添酒,哪怕是丧家雇来送丧的人,也还没有他们那副愁眉哭眼的样子。奥斯本先生一声儿不言语,动手把刚才请都宾共享的鹿颈子切开来。他自己的一份,差不多没有吃。不过酒倒喝得不少,管酒的不停手的替他斟酒。
晚饭快要吃完的时候,他瞪着眼轮流瞧着所有的人,随即对乔治的一份杯盘瞅了一眼,伸出左手指了一指。女儿们白瞪着眼,不懂他的手势——也许是假装不懂,佣人们起初也不明白。
他开口道:“把那盘子拿掉。”说罢,咒骂着站起来,一面推开椅子,走进他自己的私室去了。
在奥斯本先生家里,大家管饭厅后面的房间叫书房,除了主人以外,别的人轻易不准进去。奥斯本先生如果星期日不高兴上教堂,便在那屋里的红皮安乐椅上坐着看报。房里有两口玻璃书柜,摆着装订得很坚固的金边书,都是大家公认有价值的作品,像《年鉴》呀,《绅士杂志》呀,《白莱亚的训戒》呀,《休姆和斯莫莱脱》呀。他一年到头不把书本子从架子上拿下来看,家里别的人也是宁死不敢去挨一指头。除非在星期天晚上,家里偶然不请客,《缙绅录》旁边的大红《圣经》和祈祷文才给拿下来。奥斯本打铃传齐了佣人,在客厅里举行晚祷,自己提高了声音,摆足了架子,读那祈祷文。家里的佣人孩子,走进屋子没有不害怕的。管家娘子的家用账,管酒佣人的酒账,都在此地受到检查。窗外是一个干净的砖地院子,对面就是马房的后门,另外有铃子通过去,车夫从自己的屋子走进院子,好像进了船坞,奥斯本就从书房窗口对他咒骂。乌德小姐一年进来四次,领一季的薪水,女儿们也是来四次,领一季的零用。乔治小的时候在这儿挨过好几回打,他妈妈坐在楼梯上听着鞭子劈劈啪啪的下去,心里好不难过。孩子挨了皮鞭难得啼哭,打完之后出来,可怜的母亲便偷偷的摩弄他,吻他,拿些钱出来哄他高兴。
壁炉架上挂着一幅合家欢——这画儿本来挂在前面饭厅里,奥斯本太太死后才移进来——乔治骑着一匹小马,姐姐对他举着一束花,妹妹拉着妈妈的手,画儿上人人都是红腮帮子,大大的红嘴巴,做出笑脸你看我我看你。大致画合家欢的,全画成这个格局。如今母亲已经去世,大家把她忘掉了。姊妹兄弟各有种种不同的打算,表面上虽然亲密,骨子里却是漠不相关。几十年后,画上的人物都老了,这种画儿也成了尖刻的讽刺。凡是合家欢,大都画得十分幼稚,上面一个个都是装腔作势,纯朴得自满,天真得不自然,笑脸底下藏着虚伪,做作出来的那份儿至情简直是个笑话。自从合家欢拿掉之后,饭间里最注目的地位便挂了奥斯本本人庄严的画像,他坐在圈椅里,旁边搁着他的大银墨水壶。
奥斯本进了书房,外面几个人都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佣人退出去之后,他们压低声音畅谈了一番,随后轻轻的上楼。白洛克踮着脚尖,鞋子吱吱吜吜的响着,也跟上去。可怕的老头儿就在隔壁书房里,白洛克实在没有胆量一个人坐在饭间里喝酒。
天黑了至少有一个钟头,仍旧不见奥斯本先生有什么吩咐,管酒的壮着胆子敲了敲门,把茶点和蜡烛送进去,只见他主人坐在椅子上假装看报。等那佣人把蜡烛和茶点在他旁边的桌子上搁好,退出去,奥斯本先生便站起身来锁了门。这样一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合家都觉得大祸临头,乔治少爷少不得要大大的吃亏。
奥斯本先生在他又大又亮的桃花心木的书台里留出一个抽屉,专为安放和儿子有关系的纸张文件,从小儿一直到成人的都在这儿。里面有得奖的书法本子和图画本子,都是乔治的手笔,又经过教师改削的。还有他初到学校的时候写回来的家信,一个个圆滚滚的大字,写着给爸爸妈妈请安,同时要求家里送蛋糕给他。信里好几次提到他亲爱的赛特笠干爹。奥斯本老头儿每回看到这个名字,就咒骂起来。他嘴唇发青,恶毒毒的怨恨和失望煎熬着他的心。这些信都用红带子扎成一束束的,做了记号,加上标签。例如:“一八——年四月二十三日,乔杰来信请求五先令零用;四月二十五日复。”
“十月十三日,乔杰关于小马”等等。在另一包里是“施医生账目”,“乔衣装裁缝账”,“小乔·奥斯本的期票”等等。还有他从西印度写回来的信,他的代理人的信,发表乔治被委派为军佐的报纸。他小时的皮鞭子也在,另外有一个纸包,里面一个小金盒儿装着他的头发。他母亲活着的时候一直挂在身上的。
伤心的老头儿把这些纪念品搬搬弄弄,沉思默想的过了好几点钟。他的野心和心坎儿上最得意的梦想都在这里。生了这样一个儿子,他面上也有了光彩。谁也没见过比乔治更漂亮的孩子。人人都说他像贵族人家的哥儿。有一回在克优花园,连一位公主都注意他,吻了他一下,还问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买卖人家有这样的儿子?王孙公子所受的栽培养育也不见得比他好。凡是花钱买得着的,他的儿子一样都不缺。每逢学校里颁发奖品的日子,他便坐着四匹马拉的车子,带着穿了新号衣的佣人,去看望乔治,把簇新的先令一把一把的撒给学校里的孩子。乔治的部队上船到加拿大之前,他跟着儿子到总营去大宴军官。那天的菜肴,就是请约克公爵吃,也不辱没了他。乔治欠了账,他何曾拒绝过一次,总是一句话都没有,全部付清,连账单都还留着呢。他骑的马,比军队里好些将军的坐骑还强。他想起乔治小时候的各种样子,好像就在眼前。往往在吃过饭之后,乔治像大人物一般神气活现的走到饭厅里来,踱到饭桌尽头父亲的座位旁边,把他的酒端起来一口喝干。他又想到乔治在布拉依顿骑着小马跟在猎人后面飞跑,碰见一道篱笆,竟也会托的跳过去。还有一次,乔治参加宫廷集会,朝见摄政王,把所有圣·詹姆士区里来的公子哥儿都比下去了。当初何曾料到今天的下场?谁想到他会不孝忤逆,好好的把送上门来的财运推开,去娶个一文不名的老婆。老头儿是个名利心极重的俗物,想到儿子这样的丢他的脸,气得发昏,只觉得一阵阵的怒气冒上来,彻骨的难过。他的野心和他对儿子的骨肉至情受了个大挫折。他的虚荣心,还有他的一点儿痴心,也遭到意想不到的打击。
在愁苦的时候咀嚼过去的快活,真难过得叫人没个抓摸处,那滋味比什么都苦。乔治的爸爸把这些纸张翻来覆去,不时拿出一两张来对着呆呆的发怔。多少年来这些文件都藏在抽屉里,奥斯本把它们一股脑儿拿了出来,锁在一只文件匣子里,用带子扎好,上面加了火漆,火漆上印了自己的图章。他打开书橱,把上面说过的大红《圣经》拿下来。这本《圣经》十分笨重,平常难得打开。书边上装了金,黄灿灿的发亮,翻开书头一页就有一幅插画,是亚伯拉罕拿伊撒做牺牲祭献上帝的故事。奥斯本按照普通的习惯,在书前面的白纸上用他那大大的书记字写着自己结婚的日子,妻子去世的日子,还有孩子们的生日和名字。吉恩最大,跟着便是乔治·赛特笠·奥斯本,最后是玛丽亚·茀兰西思,旁边另外注着他们三个人的命名日。他拿起笔来,小小心心的把乔治的名字划掉,等到墨水干了之后,才又把《圣经》归还原处。然后他从另外一只安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