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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舍不得吃的咸鸭蛋捎给秦技术员吃。柱儿也几次偷偷地把咸鸭蛋揣进秦技术员的饭盒里,待回家时,那咸鸭蛋又总是原封不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装在自己的饭袋里。秦技术员还把柱儿拉到无人的去处,对柱儿说,你以后别再给我捎饭菜呀,你家的日子不见得宽裕,就留着家里用,别操心我哦。因了这些,满月越发敬重秦技术员,说他是菩萨下界的呀,关照人,体贴人,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哩。心下这么一想,又勾起了喜桂活着时的那些日夜,觉得除了喜桂,真正关心体贴自己的就数秦技术员了。慢慢地,在她的心目中,秦技术员所占的份量越来越重,心下见天儿惦记着秦技术员的饥寒冷暖,就如惦记往日的喜桂一般。
见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秦技术员的恩情,整日不安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那天下午去了木琴家。家里只有钟儿一个人在闷作儿,弄得屋里像开了间杂货店。满月说她来拿秦技术员的脏衣服的。钟儿马上把她领到西院,打开门锁,让她一个人进去拿,自己又跑回东院里继续疯闹。西屋里到处扔着脏衣服破袜子,并有浓浓的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满月就可怜起秦技术员远离家门无人照料的处境。她连忙动手收拾,也分不清哪件是秦技术员的,哪件是京儿的,一股脑儿地用脏包袱皮儿包裹起来,拎回了自家。她麻利地烧水浸泡,细细地洗净,又借着锅灶间的火苗儿烘烤着。
傍晚十分,正是家家户户赶做晚饭的时辰,木琴家的西院里传出一叠声的惊叫声,京儿像遭了土蜂蛰了般大呼小叫起来,嚷道家里遭了贼哩,衣服都被偷净儿嘞,只剩了被褥和洗净的裤衩咧。茂生急忙赶过来,也是一连声地惊道,咱村从没丢过东西,咋就会没了呢。木琴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像是遭了偷儿哦,咋儿屋里啥都没少,唯独不见了脏衣服呢,别是叫谁拿去给洗了吧。京儿说,咋可能呢,从没有谁说过要给洗衣服的,难道是衣服自己长了腿跑出去了不成?
正疑惑间,秦技术员猛地用手拍着眼睛框上面宽宽的亮脑门儿说,我晓得哩,晓得哩,丢不了呀。但又拒不说出他晓得啥,咋儿就丢不了。
几个人犹如怀揣着个闷葫芦,闷闷地做饭收拾桌凳。此时,钟儿和杏仔跑回了家,见到大人们都没有情绪,便乖乖地帮着摆碗端盘,像柔顺的猫儿。钟儿原本想把满月来拿衣服的事说给大人们听的,但看到大人们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说话。这话头一旦撂下,瞬间便丢到了脑后。一家人闷闷地吃饭,没了往日的高谈阔论。秦技术员很不自在,想说又不愿说,也跟着闷闷地吃饭。
吃完饭后,又都各自回了屋子。
这时,满月急匆匆地进到西院,手里还拎着个大包裹。她一跨进门就气喘吁吁地说,秦技术员,送晚了呢,柴火都让雪水浸湿了,灶膛间的火苗不旺兴儿,烘烤到现今儿才烤干哩。
京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满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衣服偷偷拿去洗了。他赶忙接过包袱,打开来,见俩人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也未少,心下大喜,与秦技术员一齐道辛苦说感谢话,把满月高高兴兴地送出了门。回到屋里,京儿问秦技术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咋这样勤快呀,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她来帮咱洗衣服。秦技术员胡乱应付道,她可能觉得咱对柱儿照顾得不错,想报答一下呢。又嘱咐道,这事就这么了了,不用出去讲哦。往后咱可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劳动,一有脏衣服,就立马洗了,千万别再让人家辛苦噢。京儿不在乎地说,她愿意给咱洗,又不是咱叫她洗的,管那么多干嘛。
这事自然就传到了木琴俩口子的耳朵里。茂生迷惑不解地问木琴,满月咋儿不打声招呼,就悄没声地给洗衣呀。木琴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回道,秦技术员心好,硬把柱儿塞进技术小组,患难之处见真情,来报答的,还能有啥儿。心里却在担心,怕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杏花村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界,谁家的母猪添了崽儿,谁家的娃崽儿换了乳牙,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满月主动给秦技术员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后酸枣婆娘知晓了。她特意到振书家溜门子,把这事添枝加叶地传给了振书女人,说:“木琴没有啥事,反倒是满月有心思嘞,到底是年轻守空房,熬不住日月呀。”
振书女人知道她的意思,偏不随着她说,反而帮着圆道:“满月是在报恩呢,当初木琴不叫柱儿进技术小组,是秦技术员可怜她孤儿寡母的,硬逼着木琴同意柱儿进去的。为这事儿,木琴还叫村人背地里戳烂了脊梁骨儿,你也是知道的哦。”
酸枣婆娘见振书女人的话与自己反撇着,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再与她深入地闲扯,悻悻地出了振书家的庭院,继续寻找其他乐意听讲的同盟去了。
事后,振书女人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兰香听。兰香听到后,就急火火地去找木琴通风报信,叫她知道这婆娘又要串通事体了。
寒冷的冬天(6·1)
酸杏们多年来经营起来的威望又一次左右了杏花村的局面,使木琴的杏林管理计划再一次严重受挫,也更让村人看到了杏花村的另一半天地依然牢牢掌控在已经垮台的酸杏手中。
木琴刚刚救灭了自家内院茂生心内的醋火,还没缓过神儿来,院外却又燃起了熊熊火光。
技术小组在实验林里的培训学习刚告结束,木琴正准备组织全村劳动力全面铺开杏林冬剪生产,却发觉村中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首先,技术小组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人民、公章和夏至仨人齐刷刷地请假不来上工了,临走时还说想要这些天的工钱,要是非等到秋后算帐的话,千万别给漏了。至于不上工的理由,仨人都吱吱唔唔地,没有一个能讲清楚的。人民在说完不上工的话后,竟是抹着眼泪走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公章和夏至倒是说了点儿,就是家里人坚决不叫上工,他俩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为什么不叫上工,俩人都称不晓得。
木琴立时明白,自己搞集中管理的行动惹出了乱子,一直以来心中暗暗担惊的事,终于还是如期而至。她想找茂林和振富分析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却发现俩人不再像以往那样积极参与,而是不断地给木琴泼冷水,说这几个崽子是怕吃苦受累不想干了,又不好意思讲,就把耍滑儿的理由往大人身上推呐。又说,村人对集中管理杏林的事反响很大,想法很不一致,劝木琴是不是暂缓冬剪生产,慎重对待群众的意见和呼声等等。木琴凭直觉感到其实是俩人出了问题,就想追根问底。谁知俩人不待木琴追问,就推说家里事忙,匆匆走掉了,把木琴一个人冷冷地晾晒在大队办公室里。
接下来,便有一群一拨儿的村人往木琴家里跑,宣称自家不愿意参加集中管理,更不想叫秦技术员拿自家的宝贝林子当柴砍了。一句话,就是要自家摆弄杏林,坚决不与集体刮边儿。木琴的权威在她上任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再一次遭到村人的质疑和挑战。秦技术员都被弄懵了,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把冬剪的事搞砸了,才惹得村人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使横儿拆台。为此,他把带来的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有关杏树冬季剪枝管理的书籍通通翻看了一遍,并认真反思自己在实际冬剪上可能出现的错误,却没有发现一丁点儿的失误。这让他大惑不解,就哑着嗓子问木琴,这是咋的啦,自己没有做错呀。木琴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是有人借故找茬儿整治我呐,你该咋搞就咋搞,天塌下来我顶着,不会为难你的。
木琴面对如此纷乱起伏的局势,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无计可施。她只得望林兴叹,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村人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并不是有意破坏果林,而是想自己管理自家的杏林,收益如何自愿承担,谁也没有权力反对。木琴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叫茂林把自愿退出的人家统计上来,并把这些人家的杏林划拨出集中管理的范围。从统计的数据上看,有一大半的人家退出了集中管理,近一半的杏林被划拨了出去,其中竟有酸杏、振富、振书以及茂林三兄弟。
对木琴而言,这是一次沉重地打击,比几个月前那个冬夜里的打击还要沉重。那个冬夜,不管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毕竟有茂生出人意料的言行帮自己堪堪挡了回去,让自己度过了一个难堪的沟坎儿。但是,这次的骚动,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孤单地解决,别人没有一丝儿办法替她分忧解难。从退出的人家情况来分析,酸杏、振富和茂林在其中起到了明显的或直接的作用,这当然瞒不过木琴的眼睛。越是这样,木琴心里越是沉闷,有种被人耍弄出卖遭了黑枪的感觉。她重新审视着杏花村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局势,愈发感受到了四下里渐渐逼近过来的无形压力和袭人的寒气。
木琴把未退出的杏林做了相应地调整,并毫不犹豫地组织起这些人家的劳动力,在技术小组的具体指导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杏林冬剪生产,虽然气势上已减弱过半儿,却依然干得热火朝天。
寒冷的冬天(6·2)
酸杏这段日子过得比较舒服,几个月来憋屈在肚子里的郁闷之气得到了彻底地释放。
他在自家的院落里转着圈子,还很稀罕地动手拾掇一下这儿,摆弄一下那儿,俨然一个返乡回村解甲归田的脱产干部模样。
酸杏女人在锅屋里忙碌着,烧水摘菜涮洗锅碗瓢盆,忙得团团乱转。叶儿已经出了满月,今天要抱着娃崽儿回娘家住上几天,姚金方也随同一块回来走亲。昨天酸杏到公社医院去看望叶儿,得知叶儿一家人要来家住几天时,高兴得顾不上到镇子里办事,立马赶回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女人。酸杏女人立即行动起来,打扫屋院,晾晒被褥,收拾桌凳,并叫酸杏立时把一只大母鸡杀了,留待叶儿和姚金方回来再吃。
酸杏还特意把床下的一瓶洋河大曲酒拿了出来,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这酒是他早年间到江苏学习时,偷偷买来的,原本共有两瓶,一瓶在木琴给二弟酸枣说亲时喝掉了,只剩了这一瓶。他就宝贝似的藏在床头底下,始终舍不得喝。有时想了,就摸出来细细地看酒瓶上的文字说明,时间长了,都把上面的小字背熟了。他几次想要打开酒瓶盖,但还是狠狠心忍住了,觉得自己喝它简直就是浪费么。这样的好酒就应该叫有身架有场合配得上的人来喝,才算是酒尽其才物尽其用呢。被喝掉的那瓶酒,是为了感谢木琴操心费力地为酸枣成家立业,那瓶酒就用到了正地方上,就如好钢用到了刀刃上,也算物有所值了。擦抹着剩余的这瓶酒,酸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瓶被喝掉的酒,并又自然地想到了木琴。他的心思忽地颤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许堵塞的感觉。
真是天边里寻思不到的结果,自己竟与木琴弄到了这等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哦。他很怀念与木琴携手并肩操持村队大事时的那段光阴,他是主帅,木琴是参谋,他动粗的,木琴就做细的,没有难住他酸杏的事,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俩人就如哼哈二将,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云,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带出一直名不见经传的落后圈子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旦夕祸福,俩人说反目就反目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连点儿互相退步调和的余地都没有。这让酸杏很伤心,又十分不解。他经常反思自己与木琴自相交以来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样一步步促成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的。但是,头脑中一片迷糊,麻乱无序,始终捋不清扯不断。有时,他对木琴充满了怨恨,有时又有着一些愧疚。到底怨恨啥愧疚啥,他又一时说不明白。特别是这次挑头儿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这样无情地拆木琴的台面,自己做得对了还是错了,是顾全大局的理智行动,还是出于一种一时激奋发泄私恨的目的。几天来,这些想法就一直在脑壳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儿女婿要来走亲,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这些扰人的心思,与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几杯,去去烦恼。一想到叶儿要在家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小外孙女金叶的喜人模样,酸杏心里就像装满了蜂蜜一般甜润儿。
酸杏女人把锅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准备就绪后,就忍不住地老往街面上跑,探望着叶儿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