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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你,江流。”
电话那端一时无言。
“谢谢你为我做的这些事。我外公的药费,还有林医生的特殊关照。只是……”她不太擅长感谢别人,一字一字地斟酌着,还是显得这么苍白。
“……那是江先生的钱,林医生是江先生的校友。”
“他不会主动地替他的杀父杀母仇人做这些事情。何况,我也不会感激。”
“江先生不需要任何人感激,陈小姐。他只是想帮助一些与他的母亲得过同样的病的病人,还有他们的家庭。”沉默了一会儿后,江流换了硬一点的口气又说,“好的,我接受你的感谢,这件事的确是我在负责。所以,请你千万不要拒绝。否则,也许我会连其他病人的援助都撤回,投到另一家医院去。”
“江流,你这又是何必?”陈子柚早就猜想过他外公受到的特殊照顾必然来自熟人,她也做过很离谱猜想,但是当她真正确认直接赞助人是江离城,这事实仍然让她觉得有些难以接受,“你根本没必要违逆他……”
“我给江先生看过病人资料,他一句话都没说。”
13…亲恩(3)
13…亲恩(3)在这家位置偏远的医院里见到她的前任上司迟诺,陈子柚感到很意外。
他是带着那位已经出院的小男孩来的。那孩子渐渐恢复,两周前出院,据说被定居国外的亲戚接走。
她正在帮林医生整理资料,有人来通知她,说以前的病人来看望她。于是她见到了那个已经恢复了红润脸色的可爱男孩,也见到她的前任年轻上司。
迟诺也很意外:“小康后天就要跟他的叔叔阿姨离开,走之前一定要来看看柚柚姐姐。我与他叔叔在国外读书时是同学,今天他们没空,所以我带他来。没想到小康念念不忘的柚柚姐姐是你。”
陈子柚用笑容将问题掩盖过去,低头去逗弄叫作小康的男孩。那孩子还是地不发一言,躲在迟诺的身后,带着羞怯怯的笑,偷偷地望她。
陈子柚在工作时与迟诺一共也没说过几次话,每次或者客气地行礼问候,或者恭敬地等候他签字完毕,这男子在她脑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年轻有为,气质很好,听说家世也不错。
不过从很多年前,不同于其他同性将男人划分为三六九等,诸如极品男,精品男,合格品男,次品男,劣品男等等,她的划分则极为简单,只有一个名词:男性,如同昆虫有六足鸟类有翅膀一样笼统而明确,对男人早就失了审美力。
此时这位形象模糊的男性在阳光柔和树影斑驳的午后笑容和煦地对她说:“我当真以为你辞职要嫁人,不想你来了这里。在这儿比原先的那份工作更有趣吗?或者更有意义?”
“也许吧。”陈子柚低头看自己的影子,不愿多作解释。
晚上稍早一些的时候,她接到了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犹豫了一下接起来,对方说:“我是迟诺。”
她的手机号码一直没换,他要查到轻而易举,只是不只他意欲何为,明明在还是上下级关系时也没什么交集,至多请她吃过一次盒饭,送她回过一次家。她习惯地称他一句“迟总”,便不再出声,等他讲话。
“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要挖你隐私……今天回来后,我想起曾经看过你的登记表,然后忆起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打探了一下……”
陈子柚继续沉默。她的档案登记里,亲人栏里写着外公的名字,标注着“退休”,此外并没有更多的信息。仅仅过去两三年,孙天德这个当年响当当的名字,已被健忘的人们渐渐遗忘。只有少数的人或许能够记得,曾经威名赫赫的孙董事长因病归隐,从泥泞中爬起的天德集团风光不再。不幸的是,迟诺恰好是那记性好又善于联想的人。
“你我共事不少时间了,作为你的上级,我竟不知道你的这些情况。我感到很抱歉,也很失职。如果早一些知道,我本可以让你多一些时间陪伴孙先生。”
“……谢谢。其实并不需要。”她低声说,一时无法适应来自一个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关心。
“你没有别的亲人,如果有什么事情,就打我电话吧。”
“谢谢。”除此之外,陈子柚真的不知该说什么了。
她只将迟诺的友善当作一种官场式的客套,并没放在心上,没想到两周后,她会真的找上他。
那些天,子柚外公的身体状态日益变差,但精神却看起来很好,只是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一天九小时,十小时,十二小时,白天也有小半时间在睡觉。
医生不认为这是一种好现象,又无能为力。在老人熟睡时,陈子柚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数着外公的呼吸,数着外公的皱纹和白发,将一切试图涌入记忆的画面全都挤出脑海,只保留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然后她也仿佛进入到外公的睡梦中,那里宁静而详和,无忧无虑。也许,之于外公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情。
她终于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可以陪伴着老人,在他熟睡时帮他梳头发,轻轻地摸他的手和脸,给他刮胡子,犹如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
老人清醒时并不喜欢被人碰触,每次连剪发都闹别扭,能亲手做的绝不假手他人。所以,虽然老人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但之于她而言,那竟是她珍贵的可以不必小心翼翼不必掩饰表情,放松地与他共处时间。
那日,老人正熟睡着,她如往常一样在他的床边坐了两小时,什么都不想,坐到双脚渐渐麻木失去知觉,她站起来试着疏通一下脚部的血流,看到绕上窗户白色栏杆的绿藤上有几片枯叶,走上前一一摘掉。窗顶的那几片她够不着,便踩了凳子上去,其实脚麻还没完全恢复,当她从凳子上跳下来落地时,脚一触到地面便失了力,整个人往前趔XX一大步,险些摔倒,将凳子撞出很大的响声。
她一边丝丝抽着冷气揉着被撞的地方,一边小心地将凳子放到一边,突听得身后有人说:“静莲,怎么还是那么不小心?”
陈子柚不可置信地慢慢回头。静莲是她母亲的小名,只有外公外婆才会喊她这个名字,她隐隐记得儿时的某年,妈妈自己挂窗帘,结果将凳子踩歪摔下来受伤,休养了很久才复原。
孙天德老先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将目光的焦距渐渐地集中到她的脸上。他神色如常地说:“原来是小柚啊,刚才看背影,我还以为是你妈妈。”
这情形本身发生得如此戏剧性,以至于陈子柚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而没有办法像戏剧本子那样扑上前,抱住他,痛哭流涕。
她像被钉在原处一样,一动不动,听得外公又讲:“看我老糊涂了,总忘记你妈和你爸已经不在了。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比原来瘦多了啊。”
其实孙天德并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他的回忆片段颠三倒四,时空错乱,经常把别人的事安到自己身上。
他的大脑也并不足够清醒。他从来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的公司、他的员工都去了哪里,也不问每日医生为何要让他服下一些药片,定期要注射那些药水。更没有想起自己已经失忆以及精神失常这么久,久到一度认不出自己的外孙女。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他认出了陈子柚,并承认这是他唯一的外孙女。
日子从表面上看还是那样的波澜不惊。老人并没有因为认出了陈子柚而变得更加激动,待她的态度与之前一样,只是将“这位小姐”的称呼改作了“小柚”。
他的思维很迟顿,行动很木讷,几乎没什么感情起伏,与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有关,也与那些为了控制他的病情而对他的大脑活动进行抑制的药物有关。
陈子柚也没有多么激动。她曾经祈祷的愿望之一成了真,但代价太大。她的世界早已天地一色空茫茫的一片,只余一个巨大的倒计时器,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那数字每一秒钟都在跳动着减小,滴滴嗒嗒的声音占满她全部的听觉,与她的脉搏频率一致,砰砰地鼓动着,从自面八方溢过来,只等那数字归零,然后,惊天动地爆裂一声,最后一切归于平静。
也许,那倒计时器并不是在标注外公剩余的日子,而是在为她的归期计时。
老人每日的睡眠时间依然在不断延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而且,即使是他清醒的时间里,他能记住的事情也越来越少了,也几乎不愿再到户外去,很多时候只是在那里坐着,目光呆滞。
每当这种时候,陈子柚与他以同样的姿势痴痴地坐着。只是老人的目光定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而她的目光定在老人的脸上。
医生对此无能为力,而她唯一的请求,便是尽可能减轻外公的痛苦,不要让他很疼,不要让他纠结回忆,让他安静地度过这最后的每一天。
有时候老人也会翻翻报纸与杂志,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一会儿便看不清东西,于是会让陈子柚替他朗读。有天他在看一本厚厚的精装书,看了几页,招呼坐在一边看另一本书的外孙女:“过来为我读。”
那本书她在高中时曾经读过,一度非常的喜爱。那时她的生活除了学习稍累一点之外,其他时候一概快乐无忧,偶尔用哀春悲秋的矫情来作适度的调味。所以,她从没想过,这本令她热爱了很久的书,会在十年后的今天,单单是看到封面的名字,她便犹如看见毒蛇。
《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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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印象里,外公从不看长篇小说。他尤其不爱外国文学。这本书页泛黄发着霉味的旧书,不知他是从哪儿得到的。
老人却一脸的陷入往事回忆的温柔:“这书是你外婆喜欢的。我俩结婚前就一直推荐我看,直到现在我也没看过。”
她为老人一字字地读,都是简单的汉字,但她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仿佛当初读外公的诊断书,又仿佛在读自己的宣判书,心中过一遍,脑中过一遍,口中还要发声一遍,三重的折磨。
她尽可能地读得慢,心中有着认知,或许这本书被她读完时,便是外公离去的时候。如果是那样,她希望这是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
但她又心存着另一重担忧,如果还没有读完这本书,外公便离开了,那之于他会不会是一个终身的遗憾?
她这样心思百转,读不上几页便声音沙哑,于是老人让她第二天再读。
这样读这本书就成了她与外公相处的唯一方式。几天后,那书剩下的页数越来越少,而她的嗓子始终不见好,吐字模糊,令本来就晦涩的文字更加地难解。
老人说:“休息一下吧。”她如蒙大赦地停下来,听得老人又讲,“怎么不见你的男朋友来呢?”
陈子柚吃了一惊,刚想否认,老人又神情恍惚地说:“那天你说有男朋友了。会不会因为我拖累了你,所以跟他疏远了呢?”于是她隐约记得,似乎自己为了否认与江流认识,而含糊其辞地承认过这件事,如今反悔不及。
“带他来让我瞧瞧。我觉得自己没多少日子了,总得见见未来孙女婿什么模样。”
她左右为难,当时便想主动坦承她之前是随口骗老人的,她根本没有男朋友,但外公那一脸罕见的期待神色,又让她不敢轻易将这话说出口。
“小柚,该不会是上次我伤了你的心,你还生我的气,所以藏着男朋友不给我看?”
陈子柚弄不清楚外公又想起了什么,不敢乱回答,只敢旁敲侧击地套话。
“上次你不就是因为我反对你跟那男的交往,还打了你一下,你才气得离家出走,好几年都不回来吗?”
老人又不知将哪部电视剧的情节安在了她的头上,但她稍稍松口气,轻轻地说:“怎么会,您都是为我好。其实我……”
“或者,你没跟那男的分手,还跟他在一起?算了,我也想通了,虽然他配不上你,但只要你喜欢就好。带他让我看看,让我也好放心地走。”然后说了一通年轻的单身女子在这世上独自过活是件多可怜的事,要她千万不能学那些不婚主义者。
如此一来,陈子柚更不敢言,只盼外公第二天就忘了这件事。
可是孙天德老人对这件事却格外的执着,每天都提一次,她根本没办法蒙混过关。
眼见着老人的八十四岁生日就要到来。国人有一种传说,七十三和八十四岁,是老人的坎。她突然想到外婆过世那年正是七十三岁,心下便惴惴不安,想着无论怎样的欺骗,或者怎样的向外人自揭隐私与伤疤,都该成全外公的这个心愿,就当是送他的生日礼物。
她清点了一下自己认识的男人,能攀上交情的实在没几个,结过婚的,有女友的,对她曾经示过好的都应该排除,剩下的那两个,就算同意陪她演戏,只怕外公也不会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