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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亲人和朋友,你忘了他们。你失去了方向,或者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方向。
第三天,身体难受的感觉总算减低不少。你开始能喝些清水和口服点滴。你终于打开了房门,走出室外,像除厄般地让阳光曝晒软趴趴的躯体。你试着走路,试着喘气,一公里,两公里,到帕隆藏布江畔,到波密县城西北方的嘎瓦龙寺,默祷着你一生中从未做过的无愿的祈求。你想你应该找个电话拨给母亲报平安,但你不敢,你怕你自己万一泄露了衰颓的情绪。
你感到身体逐渐恢复了,可你没有丝毫的欣悦之情,因为这意味着你即将要继续踏上旅途。
晚间,你在粮食局招待所旁一间面店里,请老板娘替你煮一碗清粥。等粥时,隔两桌有四个人不时回过头来看你,一个戴眼镜的男子,对你招手说:“一道同桌吃呗?我们点了很多菜,吃不完。”你只有微笑,他就走过来再邀你——主要是你服装的样式与他们同款。
一坐下,藏族司机便倒了杯啤酒给你。在座的另一男一女来自深圳,戴眼镜的那人住北京。他们从成都一路包车进藏旅游,也去拉萨。
大伙儿热络地劝你夹菜,你向他们解释你这几日食物中毒的事,现在不宜酒肉。你只小口地啜饮清粥,他们似乎有点看不过去,便又再说:“那么多天没吃怎行,多少吃点肉吧,才有体力啊!”你看着那满桌泰半都还剩下大半盘的食物,也不好再拒绝什么,拿起筷子,夹起一小块白猪肉。你的手不禁虚软地在半空中颤抖着,终于把肉夹进了碗里,心里突然一阵自怜,你就再也没有任何胃口了。
他们问你还骑车吗,会不会太折腾身体。藏族司机说:“这一会儿沿路下去,可是通脉天险嘞,那路烂得很,乱七八糟,一边还是雅江(雅鲁藏布江)断谷。”眼镜男接着说:“对啊对啊,我们的车,还可腾一个位子,你搭吧。叫司机想法儿,把你的单车置在丰田顶上绑着。两三日就到拉萨了。”你问这路比起怒江峡谷怎样?藏族司机回答:“更险嘞,那是川藏的黑道啊!”你无语许久。
他们又问你住哪,你说就在隔壁。他们要你今晚搬去他们住的宾馆,晚上好好泡个热澡,隔早得动身赶路。
你压低着脸,揪着你的心说会考虑,不过要他们别等你,今晚别等,明早也别等,你说,说不定还会在这多待一天休养。他们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叮咛:“早上五点,早上五点啊!不定我们还能见面,拉上你。”你们相互道别,他们把你的粥钱,抢去付了。
一早五点,你果真自动醒来,天仍未亮,你整好装备,五点一刻出门。你沿着波密清冷的街道出城,小心缓缓地骑行,边往前,边四处张望。到了六点多,微曦从东面分层涌现,白皑皑的峻岭化身眼前,你才知道,你终究错过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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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圣者(1)
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处北回归线以北五度,从西藏米林县派区开始算起,先往东北绕行七七八二米的南迦巴瓦峰,陡然间拐了一个马蹄形的大弯,便朝南延伸至墨脱县境内,总长约四百九十六公里。大峡谷内的植被类型,沿谷坡依序分布,从季风雨林转为常绿阔叶,到高山针叶林带,最后止于极地冻原。
川藏公路南线在此境内迤逦了百余公里,区间年雨量约四千毫米,加诸险纵的地形陡势,便时常造成土石公路崩塌连连,“黑道”之名自是不胫而走。尽管这里尚有几缕人烟,但毒蛇猛虎野猪泼猴却也同时环伺蛰伏其中,使得外人总对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地带世居的民族,笼罩着许多诡谲奇幻的想象。
最初是耀眼的阳光狠狠地打在脸上,你朝逆水的方向骑行。不久后,地势开始斜缓滑降,两侧的林相逐渐高涨,你终于覆没在全面幽丛魑魅的包围里。
隐约中,前方突然出现两个人身起落的背影,撑起你疲惫的瞳孔。你急忙刹住了车,摘下太阳眼镜,立马举起相机镜头,对准,手却颤抖着,还来不及压下快门的瞬间,那缓慢有序的动作就溢出了镜头框外。于是你又重新踩上踏板,谨慎地从那两人身旁接连经过,尽量让车胎滑地时扬起的灰尘减到最少。但过不了百米,你又忍不住好奇,再次停下车,转过身来凝望她们。
她们的动作三步一个循环,唇里喃喃诵着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无有间息。嗡嘛呢叭咪。一个步伐,双掌拍击出清脆的响声,然后静定合十;第二个步伐,朝天高举的双手像莲花般,分别顿落在眉间(意),口(语),和胸前(心);第三步迈出,她们躬着的上身微微前倾,膝盖着地,上体前扑,脸面朝下,额头碰地。最后双臂紧靠在发鬓两侧,如孔雀开屏地向外划开一道弧线,收拢到腰际间,她们撑起身体重心,重新再站立起来。扬起一些卑微的尘埃,与无尽的尊严。
穿着绛红袈裟的女孩在离你一尺的面前爬起身,拍拍上衣的泥尘,你闻到一股细沙的刺鼻味。她发出藏式口音的汉语主动对你问好,你也谦畏用一句熟练的话回应她,扎西德勒。之后,你们便搔着头傻笑了,似乎不知道该跟对方再多聊些什么。
女孩肤色黝黑,头发刺短短的,圆滚滚的眼睛,有一口白净亮整的牙齿。她双手套在木制的掌板,胸前裹着一袭及地的橡皮围垫,脚下踩着薄底黑胶鞋。你特别注意到她额上一朵浮肿皮破的茧,她以为你在盯着她冒涌细汗的脸,赶忙就羞赧地脱下右手那只护板,夹在左腋,用衣袖拭去两颊上汗水冲出的黯灰沟痕。
她接着细声问你:“吃饭吗?”你摇摇头。“吃饭,好?我们(她指自己,你,和后方一位仍在磕头的女人)”,并示意你先到前方火烟升起处去等待。她说她的妈妈在那里准备午餐。而你只是径自紧跟在她们身后,一手推着单车,一手持着相机捕捉她们用身体丈量天地的画面。
女孩止住动作,对路旁捡拾枯枝的胖妇交代一些话,静静地又往前继续磕头。同样三步,每一步都是等量。约莫两百米后,她取了一块石子在路上做上记号,返身往回走。
胖妇是女孩的妈妈,另一位磕头的女人则是她的姑姑。还没稍喘口气,她们便忙碌地从板车上搬出麻袋准备食物,又到江边提水回来洗碗洗头。你呆滞地看着那些平凡无奇的举止,油然而生一股感动。你知道她们就是所谓磕等身长头的朝圣者。过去的路途上,你也遇过几次朝圣者,只是你从未遇见过一行都是女人,你也从未遇见过那每个步伐都踏得如此准确诚实的凡人。
朝圣者(2)
也许正是出于这种感动,让你对她们有太多的好奇与疑问了,关于—— 你们从哪来?为何而来?要去哪里?离家多久?……太多太多问题都潜藏你的心底,但你仍努力维持着一贯的拘谨,不时提醒着自己千万别做过多打扰她们的提问。
女孩在麻袋里搜出一包糌粑,有点犹疑地问你:“吃不吃?”你说吃。她脸上立刻展漾着笑纹,并小心翼翼从袋里舀出一匙匙的糌粑粉倒进碗中,添入些许黄稠稠的酥油。火炬上的水壶热滚着,她撕下一小片咸酸气味的茶砖,捏碎后洒入水中,完成了一套道地藏族的餐点。
她递给你一根注明“洗净的”汤匙,让你可以用来搅动碗里纠结成块的糌粑酥油。但你接过汤匙,却见她们熟练地将掌心抵住碗缘,抠起手指快意搓糌粑,令你不禁有些尴尬。本来正大口享受美食的她们,旋即注意到你不自在的眼神,遂把指缝的余渣舔净,捡起地上枯枝充作汤匙用。这时反倒你生涩地放下汤匙,低头张手便狠劲扒起自己碗里的食物了。
你想,她们对你的好奇绝不下于你对她们的好奇,或者她们怕你感到无趣,才总是轮流地丢出许多问题陪你。
每次你的回答都拉得老长,你以为这样倾囊竭力地诉说,能让他们感受你的诚恳与用心。起先,女孩会与妈妈和姑姑窃窃私语笑着,之后三人便一阵沉默地望着你,搔着头皮。连续几番相同的状况,你才意识到自己的自以为是,原来她们并不太懂得你的话,而是极力去猜懂而已。其实面对她们你何尝不是那样呢,不过你比较会装懂掩饰。尽管语言的障碍难以跨越,彼此的窘境时常,你们仍以手势和表情或一个汉字一个藏文,哑哑学语般慢慢地咬,仿佛也能无碍地拼凑出各自能力所理解的对方的世界。
女孩说,她们住在四川阿坝州,去年秋收后她和妈妈姑姑一同在菩萨面前发愿,要到拉萨圣地。你算一算,她们这一路磕着长头步行至今,已经一年多了。她说妈妈磕头去过拉萨一次,所以这次推车。你说你是第二次到拉萨。你问她多大了,几岁了,你用两手各比着二和四,指着自己。她回比着十与九。女孩仰望着天,为她平生第一次将到心中的圣地细数着日子:“还有六百多公里,估计去拉萨还要两三个月吧!”你想说你到拉萨大约再花十天,话没出口便和着糌粑吞到肚里去了。
桑吉措母,她的名字,你要她把名字写在你的牛皮纸本上,她不会写汉字,便写下一排工整的藏文给你。女孩谈起这名字是活佛喇嘛为她取的,在很远很远的山外(她的手像波浪比画起伏)。
你看着桑吉妈妈老态的模样,微弯的背,胖肿的腰身,她如何能推得动载着帐篷衣物粮食饮水的板车呢?(你见过的朝圣者都是男人推车。)她若遇上四五千米以上陡坡的路途该怎么办?若碰到猛戾的藏獒该怎么逃?万一下雨,降雪,山崩,路断,粮缺了,迷路了,受伤了,生病了,遇上坏人,遭受打劫,该怎么办?种种问题,都盘旋在你的脑海却不知如何脱出口,你们会哭吗?会苦到不想走了吗?会想念家乡的亲友吗?你眼前的这些朝圣者究竟凭借着什么?信仰的本能吗?殊不知这条路不只会受皮肉上的苦,甚至可能威胁自己的生命。他们却仍旧执一坚决地将它完成。
两年前,适逢释迦牟尼佛诞生的藏历马年,你偶然行经西南藏区,短暂参与了冈仁波齐峰的转山仪式。那时当地藏民说,此时转一圈神山得到的功德将比平时多出十二倍呢。而平常转一圈,就能洗清过去的罪恶;转十圈,能赎尽一世的罪恶,更能免受轮回之苦;若转个一百零八圈,即可今生成佛。
朝圣者(3)
那似乎有种目的论的缘故,才积聚如此多的信众共同转山。但此刻这三位朝圣者究竟能获至哪种生命的应许?(虽然那种应许无法即刻兑现。)你曾听闻许多磕长头的事,有人不耐风雨路途摧磨,折死在朝圣的路途上,他们的家人竟还时时感念着,甚至将它视为一种祝福。真的是这样吗?不为今生,只求来世。
“菩萨保佑一路安全。凡事菩萨自有安排。”可菩萨果真保佑一生向佛的她们吗?她们的表情宽厚朴实,透露出坚忍的神色,不亢不卑。你只知道她们确实紧紧依靠着土地,面貌语气都和山水风雪一致,血乳交融的生命姿态,古老而踏实。一代接一代,还不曾停过,一代接一代,不表露一滴血迹一丝泪痕,她们像一支时代递变中的永恒队伍,象征对抗物质发达世界里的永不妥协。
坚持的人是不会失落的。“你呢?”女孩问。当她们知道你独自从云南骑单车,也将要往赴她们的圣地拉萨,都分别竖起拇指对你表示敬佩,殊不知你其实更由衷敬佩她们。姑且不论藏人传统宗教信仰的问题,想象三步一次五体跪拜,得经历各种天候地形的险阻结界,肉体上主观与客观必须承受的挑战,任你怎么想就先全然退却了。她们的经验是否只是一种痛苦的历程,抑或是在痛苦中伴随对未来生命救赎的希望,不管何者,她们对于生命演练的方式,根本是你理性之外自成一格的理性。你如何能丈量她们那颗始终颠簸不踬的心。
女孩好奇询问你:“一个人不怕吗?我们三人一起走,都怕(女孩左手捂着胸口右手抚着额头,装势快昏倒的样子)。”你笨拙地回答,怕,怕啊!(旁边两人听你说“怕”不禁噗吱笑了出来。)“怕,为什么还要走?”她持续认真地追问。你突然忆及了自己旅程出发前曾经的犹疑与怯懦,连续好几个夜晚惊梦而起,苦闷得不知将这样的焦虑对谁诉说。有一天,你果真身在路途,却再也不去思考什么是害怕的问题了。也许,她们佩服你的缘由是你——独自一个人,而她们却能彼此相互扶持。
坚持的你是不会失落的吗?你其实是个脆弱的人,这一路上总害怕陌生寂寞,害怕迷路或遭人劫掠,害怕高山险阻林间野兽,甚至失速坠崖,各种危险困难的想法从未在你的脑海悉数撤离过,可这一切似乎都不足以超过让你无法往前推进的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