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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跨得上去,渐渐地,你便能开始习惯忍受车行的一切不适与难耐。过飞来寺几公里,已经远离了旅游地带,路面由柏油转为沙石,让人车危险颠簸不已,这实在历历可见现实。
三天前,你在黑暗中差点摔下两百米的崖谷,到现在仍残存着几许阴影,面对下滑坡的速度稍快,你就不禁心颤不已。意外事件后,你开始学习在每个晨间和夜里祈祷,把专注的心神投入自然的真实与空无间,但并非那种对神的告解。你庆幸看到自己经历一场生死边缘所迸发的求生意志(过去你曾数度思索过自杀的念头),排山倒海紧紧系住现下的存活。那似乎是种原始本性的承诺:生命何等的重要啊!死亡究竟是不是一场旅程?你无所知,也不想再伤神参与了。你现在终于体会,过去曾有过的轻生想法只是一种轻狂。
不再怨怼过去记忆的伤痕,也不再遥想未来如何,唯一的“现在”无法取代。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曾或将是现在。车行间,你怎么就记忆起那静卧书房里的日子,捧着书的时刻,关在一个熟悉的定点,即使数小时数天不碰见人,不寂寞也不遥远;而今,你在陌生的空间移动行进,才过了三个小时,你居然就有种若有若无的寂寞感觉。寂寞究竟是想象抑或感受?是想象也是感受的,你说。
你想停止与自己这样的对话,想好好浸润在无人的自然里的感觉,愈那么想,脑海里反复折射的声音就愈多。过去的,仿佛都是为了现在而准备。你在山腰间停下车,望着对山的卡瓦格博峰及其而下的雪山无情的冰瀑,发现它并不看你。照了几张相,你无趣地走了。
那体内的声音忽又乍现,“这里是一切动静的归宿/千山万壑的起源,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大鹏在鼓翼,鹪鹩抢飞”。宇宙/和我的脉搏同步操作,鹪鹩抢飞。这是谁的诗句,谁的情境,你碎碎咀嚼着,但忘记属笔的诗人为谁。你竟于这山脉的旅程上,一连串交响着这沸然澎湃的声音,久远。路途继续延伸在断崖绝壁间,吸了一口气,你慢慢松开紧扣的刹车,好像又慢慢淡忘了什么。
边境未竟(3)
这一路六十多公里下行,到一处平坦的近水谷地,就到“佛山”了。听说此地为藏族“旋子舞”的故乡。你立在村头一眼望去,二十几户低矮脏黑的平房,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全无一人,根本荒凉得觉察不出丝毫热情舞动的气氛,难道又是一个失落传统的村庄?
你牵着车走进路旁挂牌的食宿店,藏族女侍生涩地拿菜单前来,没有一句招呼的话,仿佛还带点不知所措的神色。你翻翻那张旧皱的纸,馒头肉包馍馍糌粑酥油茶,想起了白米的味道,你抬起头问她,有没有炒饭?(两手操出吃饭的样子。)她似乎愣了一会儿才点头,也不知能否理解,就旋即步入屋后。
没多久,一位高大黝黑的男人走出来替你斟了杯酥油茶,“吃完饭,住宿吗?”那汉语咬得可字正腔圆,听见如此熟悉的声音,你感到高兴惊讶。一阵闲聊后,你才知他是汉人,当地警局里的警察,娶了那位女侍老婆,就经营着这家小店,打算把他的根种在这里。
这对藏汉融合的例子令你充满好奇,但你因身份上的心虚(没有办理入藏通行证),对警察的印象硬是不好。你草草吃完饭,确认住房,找个缘由便远避了他,尽管他可能是这山村中唯一能与你对话的对象。
你在河谷边坐至夜幕低垂,黑暗压过了水声,才回到宿店。房内的桌上已摆好蜡烛了,距离上回再点蜡烛的时刻……仿佛已如此遥远,属于层层记忆底下骇人变动的地壳事件。火舌稳稳地在一侧窜起燃烧,墙上多出一个黑暗的他,你边看着那轮廓,边在床沿低头振笔记录笔记,默默轻嚼着一两个白昼时留存下的句子,几个简短的词句反复地试探揣想,想形容秋色,形容过眼的江河、山阿、白雪,但大多时间你都是木然地望着他,或与他对望。偶尔心神突然悟觉一阵超越,再低头时,那瞬间的意念又转归寂灭。
烛身的泪不断地往下流,你为什么照不见自己。这一天连一辆行车都没遇上,路途安静得只有风吹和单车车胎磨地而过的声音,大片风景绮丽壮阔地展示你眼前,但你却因为在过分安静的恐惧里,而无心留候。这难道是你想要的旅程?你总担心那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自己惊吓自己吧。应该更少点什么才好,少点前人的印象,遥远的词汇。你一个人了,不要让谁再来干扰你,除非你自己。想着想着你不禁罪责了自己。想到这里,终于就睡了。
那梦中的旋子舞啊!老滑的三弦琴伴奏,脚步轻快地踢踏,长长的裹袖翻飞,转啊转,像不停的经轮,像青稞挺拔的身躯,围着篝火,绕着锅,让山谷里的心灵纵飞,转啊转,转到生生不息的高原雪水为你一泻而下。
醒来时,你耳边还嗡嗡作响的,仿佛有人吟哦整夜的歌,余音缭绕不绝。你因终夜未能好眠,前额两端沿至后脑肿胀着一股浑浊之力。揭开窗帘,阳光灼灼耀眼,你大吃一惊,紧忙看表,整个上午竟已过了大半。你胡乱地收拾行李,恍神刷牙漱口早饭全免,追不过时间,懊悔匆匆上路。没人赶你,只有你赶着自己。
经过身侧两排人家敞开的门前,起初还不以为意,到了村尽头,遇上一处无人看管的哨口,锈蚀的铁杆横挡着去路,你张望着四处有无人影,都什么时候了,村里还不见个人。你睁犹豫了一会,觉得是自己早于村人活动的时间,并不再多想。你就此充当放行者,控制着栏杆一端拖住的沙包,单手一提,低头,轻易通过阻拦。直到你踩着车远远离去时,忍不住回想个究竟,昨晚与今早,那对夫妇和你,你在这村中再也没看过其他人了,这一切实在诡异且静得毛骨悚然,仿佛你离开了,它也将跟着消逝一样。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边境未竟(4)
红土公路先是紧邻着水面,高低高低地蜿蜒升降,然后一路往上而去,被逼向西北。你不断调整骑行坐姿,好让胯部伤口舒服些,但总不太舒服,面对爬坡,你整个身体重量直往下沉压,像卵囊下老顶着一块石头,维持久了,你也不再去在意它了。这世上不能太在意的就是自己的伤口,人是可以暂时忘掉自己,否则关注过久,它似乎真的会衍生出什么毛病来,此话是你三年前所讲,作为现在的谨记。
都已快到午时,峡谷里半点人虫鸟兽的迹象也没,只偶尔有些落石击地的动静,和你节制呼吸的声音。“千山鸟飞绝”如此这般。究竟,你的旅途凭借了什么为向导?天候蓝得很纯粹,蓝得不见任何的渐次与杂质,空气里弥漫着你化不开的汗水。路旁的灌丛半枯槁地显露出焦渴的模样,山脉层层叠叠的表情颜色呈现铁红,像火焰在四周岩壁上吐舌,像恐龙遭遇火焚后的遗骸残存的盔甲和鳞片。
山无穷而水已尽,愈到深处,你愈感到一种慈和的杀戮正在进行着。沙尘掺和阳光的热浪微拂,眼前视线袅袅蒸发如透明的蛇影。你感到时间有时静止,有时向前,有时通体一阵敞亮,有时却仿佛被榨干得快要裂开。
突然间,那不远的前方,静静伫立着一块不满一米高的小碑,像个小学童般,打破你心中的沉默。到西藏了吗?你自问着,不可置信地快步向前。真的是西藏啊!你放倒单车,站在那道小碑面前,眼睑垂落下来,凝看着红字印刻的西藏,举步,定格,缓缓地跨过它一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屏息,然后再跨出了一步,世界仍旧没什么改变。你无助地回望了一下,那道小碑背后写的是“云南,国务院,1997年”,只不过这方换成绿色的字样。
你以界碑为中线,张手想象切开自己的身体成两边,一脚在西藏,一脚在云南。天空土地山脉岩石你自己仍为一体,但身体的半边可是西藏耶。你不禁有种失落的感觉,难道这一切可供辨识西藏的领域,仅仅全由这块不起眼的界碑来指引?而它似乎极度卑微躲藏在路边的角落,悄悄地。
你原以为只要跨过了这一步,生命将有所不同,当跨过这一步,你或许就不是你,而是另一个真正可去冒险和犯难的人。
追寻一种边界的存在,它曾是如此清晰展示在你眼前。两年多前帕米尔山结之旅,你不知道为何纯然就一股情绪,顶着高原症状欲裂的头,还坚持要站上五千一百米中巴边境的红其拉甫陆路口岸。那日山头银皑皑飘着无数鹅毛雪片,两道两米多的巨大界碑相距几百米对望,中间一段灰色非武装地带,紧邻的一边是解放军,另一边为巴基斯坦驻守兵,在各自的范围内镇守肃杀的枪口。你谨慎试探着两国兵士的眼神,双脚偷偷地一踩一跨,一个步伐横越两国,霎时觉得自己比飞机飞得还快。风雪中热情澎湃地写下:“所有设下的边界,都只为了跨越。”你于是又断断续续想起了海,面对海时的张望,那是否也是一种边界呢?只是你从未想要跨越它,模糊的天际边线,模拟蹑足的浪花,绵绵翻滚,相似非似,海面下寂静忧郁的蓝色暴动永远在酝酿着,一切是那么冷静分明的自然逻辑,“只能靠近,却无从抵达” 。
如果不想着这些,你的旅途究竟凭借什么为向导?你似乎微微地领略,现在的思索竟不如以往那般锋利明白,但究竟岁月荏苒增加了什么又减少了什么。
跋涉了许多道路,这样事实的界域告诉你,没有守兵,没有海天之隔,没有山脉之阻,没有强悍的禁区防线,也没有一个最起码的哨口。只有一块失落的界碑,静静地孤立着。
再一次凝视着界碑,你蹲踞地与它同高,将掌心贴在小碑上感受着它所吸附的日温。你知晓了什么,又能改变什么。这次,倘若边境果真有任何意义,也只是为了——“身在现场”。向前,你对着自己说,这是最轻易的一个跨步,却是跨过最重的一步,跨过这小小的边境界碑,以后就得朝向更遥远的路途。
边境已在心里成为一道疤痕。方向从面向它的时候,时间重新倒数计时。你还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对抗些什么。下一刻是一种发生,开始,结束。你与你自己,从此一分为二。
与藏獒对峙(1)
帮达草原的色泽已经发黄许久了,成片成片的草甸干瘪枯瘦,间或夹杂着一坨一坨来自牛羊皱硬的粪便点缀,整面风景活脱像一位满脸苍斑垂暮的老人。一切的生机疲惫,仿佛都将归于寂灭。
你骑了十多里路,终于在草甸上看见几群脏黑的羊群和一户字帘幔的棚帐,可四方之中仍望不见一位牧羊人的身影。炊管里的白烟只是软弱无力地飘摇浮升着,似乎正在宣告草原的粮尽援缺,牧民准备下撤到背风的山脚下过冬。
沙砾沿着枯草的前缘上翻滚,顺着风势袭来,刺热地扑打在你消瘦的脸颊。你摸摸自己颧骨上粗糙脱落的旧皮,感到一种透骨的冷,便不禁怀念起汗水淋漓下的烈阳时光。虽然这两陀腮红的增色,让你觉得自己的外表俨然更像一位地道的藏人,但这又能代表什么呢?你有种清冷下的孤独,因为当尽数的牧民都往温暖的地方徙移,你才正要逆势前往寒峭的巨岭之上,暂时都不会再遇上你所渴念的热烈招呼,更遑论得到一杯温热的酥油茶。
穿过深秋的大草原,再往眼前盘山迤逦的道路迈进,你即将踏入怒江峡谷的领域了。
业拉山隘口高四千六百多米,隘口两侧悬挂着层层叠叠五彩的旗幡,沿路则堆置着些规模不一的三角玛尼石堆,还有数具牦牛和山羊翘角的头骨。在藏地,每座大山的至高之处,都是藏人相信凡人能紧邻神最近的地方。他们在这些大山的隘口上敬奉着彩衣与牲畜的献祭,希望如此能让往返的灵魂不再无助悲号地流涕,且听说,巅岭上了无挂碍的强风还会把众生的祷愿,渡往佛的跟前。
若往常,到达这一无人地带的峰顶,你总会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将头额抚触着地表,默默地祈祷说:“我并不是来征服您的,请让我……”但此回,你的脑袋却空空荡荡,连句虔诚的话都想不出来。你只好暂先放下这种自订的仪礼。
当你从雪地撑起身子时,猝然感到一阵倒山的晕眩,摇兀了几步,便重重跌坐在路旁的积雪堆里。时间仿佛凝结于空中,倾斜的视线里,四周的岩角如锯齿如厉牙,剔着风尾飕飕地发出怪笑声。你有种不想再爬起身的念头了。
外层风衣冻得像一页厚纸板,你扫净衣上的雪渍后,挪身躲至背风处,失神地啃着干硬的口粮,又喝了点葡萄糖液。其实你想赶快离开,却不知为什么身体就僵化在定点,雪雾纵横交错,你缩抖在衣间里,搓手哆嗦着。脑袋被灌入衣缝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