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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畏鲸惊魂未定,半晌才问道:“和尚从哪里得来此物?”
诘忍看看姜沣,姜沣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诘忍大师正是从我身上得来此物。”
“什么!!”元畏鲸耸然动容,道:“出了什么事么?!”
“不错,是出了事啊。”姜沣又叹了一口气,道:“兄弟有所不知,你离京南下后,一连半个月,京都中并无异事发生,我也就忘了兄弟的话,以为兄弟只是历经海难、劫后余生,不免有些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了,也就渐渐淡忘了。兄弟万万不要见怪。久处太平之人,自然娇生懒惰,也是人之常情啊。”
元畏鲸不置可否,问道:“后来却又怎样?”众人一同点头,齐齐问道:“却又怎样?”
姜沣道:“那一日清晨,我出外采集制琴木料,本要骑马出城,到郊外寻觅,顺便上‘佗摩’禅院拜访一下伐柯兄弟和诘忍大师,没料到路过城南一处大宅邸时,忽然发现了一物。”
方伐柯插话问道:“可是城南的‘颖园’么?”
“不错。”姜沣奇道:“兄弟怎么知道?”
方伐柯沉吟不语,仿佛没有听见他的问话。姜沣便又说道:“夏家哥哥和畏鲸兄弟不知这‘颖园’来历。那本是京都一户鼎盛世家的宅邸园林,地方数里,内中遍植奇花异草,主人本姓殷,乃是朝中高官,也是京城名士,后因一事触逆龙鳞,获罪下狱,家道也就此中落了。殷家子孙靠着几亩田产,间或出卖家中厚藏的古董珍玩勉强维持,庭院无人修葺,已经荒芜了,京都中人说到‘颖园’,那便是说到了一处废园了。”说完不胜唏嘘。
方伐柯此刻回过神来,不耐烦地道:“哥哥休要扯远了。”
“是。”姜沣继续说道:“那一日我路过‘颖园’,忽然听到哭声,心中诧异,便过去看,却原来恰逢殷家有人新死的白日子,当下下马避过一边。只见幛幌交错,杠夫们抬着空棺进去园中。事也凑巧,就在这时,忽然跳出来一个顽劣调皮的顽童,用石子土块投击棺木,中者发响,我那一时立刻就呆住了……”说到这里顿了顿,喝了一口茶润嗓子。
“怎么?”夏掌轩也忍不住问出声来。
姜沣续道:“那一刻我听到石击棺木之声,其音了然,清响回荡,琅琅若珠玉落盘,立时明白这制棺之木定是上等良桐!千载难逢,是制良琴之绝佳木材。现下俗人以凡眼视之,轻贱如草芥,拿来作裹尸之用,埋没于黄土之下,腐朽于虫蠹之口,其痛哀哉!其痛哀哉!”
元畏鲸不由击掌,由衷感叹道:“哥哥说的是。人死魂散,身体便成了一具臭皮囊,那也就罢了。还要用良桐为棺,使得美质不能发声,良材不能制琴,真是……真是……你那时没有拦住他们么?”
姜沣尚未回答,方伐柯眨眨眼睛,满腹狐疑地说道:“听一听便能分辨木质优劣,我倒不信了。”
姜沣道:“凡人听琴,莫不是以身耳听之;我辈听琴,乃是用心耳听,身在外,心在内,凡人多受尘俗琐事困扰,身耳不免迟钝;我辈离群索居,远隔红尘,正是要修心耳,而舍身耳,良木优劣,自然一听便即分辨得出。”
方伐柯不服气地说道:“身在外,乃是心之承载;心在内,乃是身之内蕴。身如海纳之容器,心如玄虚之壶藏;一实一虚,一真一幻,哥哥避实就虚,化真为幻,可不是君子之道。”
姜沣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诘忍笑了,道:“姜居士莫听他胡说,你还不知他的性儿?就是爱跟人狡辩,说些似通非通、艰涩求险的道理,不必跟他计较,他却又是君子么?呵呵,再莫打岔了,还是往下说吧。”一直沉默无语的夏掌轩也说道:“不错,你接着说吧。”方伐柯本来正要反驳,听见夏掌轩说话,便忍住不说了。
姜沣一笑,道:“我听了那声音后,顿时就按捺不住了,却也不便中道拦棺,便跟随众人进了‘颖园’中,装作要祭奠灵牌,只想……只想……”
方伐柯哈哈大笑:“原来姜老三是想剖棺弃尸,取椟还珠啊,哈哈,哈哈。”
元畏鲸却点点头,认真地说道:“这个法子好是好,不过却太有伤阴德了。”
姜沣叹道:“为了不教美质埋没湮灭于黄土,为了良琴能响绝感染于人世,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以后为那殷家死者立块长生牌坊就是了。”
元畏鲸正色道:“哥哥说的是!”
众皆莞尔,方伐柯更是笑得直不起身子,夏掌轩也忍俊不禁,摇头叹道:“真是一对痴人,一对痴人。”
众人笑了一会儿,都收敛形态,坐正了听姜沣继续说道。
“捱到了中午,”姜沣讲述道,“众人都被主人请去西华厅用饭,我中途借故遁去,取了斧头铲子等物来到灵堂,看看四下里竟然无人,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话未说完,方伐柯又在一边冷笑道:“古人说:窃书者不为偷。那么,窃棺者却又为何?良琴也好,棺木也好,不出分文,不问主家,伸手便取,那便是贼!我也是贼,不过我虽然偷盗千户万家,但每次有借有还,赏玩几日便原封不动地送回去,还附信指正主人收藏的真伪。从没落得偷人棺木这般下作。”
元畏鲸勃然大怒,喝道:“老六!你说什么呢!你这是跟兄长说话么?!”
方伐柯脸也寒了,道:“老七!你这是也跟兄长说话么?”
两人都是拍案而起,剑拔弓张,便要翻脸。夏掌轩沉声道:“都坐下!坐下!这成何体统?!坐下!”两人这才悻悻地坐了,却还是彼此怒目相对,气愤难平。
姜沣却神色黯然,叹息道:“伐柯说的是,盗人棺木确是下作,可是一时冲动,就再难
压抑得住了。唉,我一生浸于音律,奉琴为性命,祭时间精血以事琴,热恋成狂,那是入了魔道了。天有神灵,自会报应走火入魔的人的。“
众人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了姜沣的话意,已经猜想到随后发生何事,当下默然,谁也不说一句话。姜沣接着道:“我的手刚刚碰到了那棺木边缘时,忽然觉得手指尖一麻……”他指了指酒碗中的兀自扭来扭去的金蚕,苦笑道:“便看见这家伙从棺木中出现,紧紧钉在手指头上了。”
夏掌轩问道:“你说这蚕是从棺木中出现的?”
“不错。”姜沣冥然出神,半晌说道:“就像夜色降临、昏灯一盏的时候,影子无声息地脱离身体一样;就像它本来就和棺木一体,忽然出现,如同睡得沉了,梦便会跳出来一般。那场景真是可怖!”姜沣说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目光中满是恐惧之色。
夏掌轩看看元畏鲸,后者点了点头,夏掌轩沉吟着说道:“冷血金蚕素来生活于闽南,物有其性,如大雁冬南夏北,秋虫昼匿夜鸣,决不会无缘故地改变习性。那蚕寄生棺木之中,在京都出现,其中必有古怪,可是……可是一时却也想不明白。”
诘忍点点头,道:“夏先生所言如我想的一般模样。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忽然间,一股阴寒的冷风吹开厚厚的棉布帘,吹进舱中,灯光一阵乱晃,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此事怪异绝伦,耸人听闻,又情知姜沣决计不会打诳,但终究是难以置信。
过了良久,方伐柯忽然对姜沣说道:“哥哥,适才我言语不周,可冒犯你了,还请你恕罪。”
姜沣恍如惊醒,连忙说道:“伐柯适才教训的是,哥哥一时冲动,自责还来不及,哪里还敢怪罪。”
方伐柯点点头,却也不置可否,抬头望着船篷出神,好像入定一般。诘忍不禁奇怪,皱皱眉问道:“又怎么了?”
方伐柯却不理会,足足发愣了一柱香的功夫,才缓缓说道:“我这里有件东西,各位一定会很有兴趣看看的。”
他从怀中取出一物放在桌上。灯火晃动下,只见乌突突的一大块,似石非石,似木非木,形状若羊角弯曲,顶端尖锐,摸上去手感粗糙。
夏掌轩瞳孔倏然收缩,缓缓说道:“木变石!”
“不错。”方伐柯点头道:“哥哥好眼力。”
众人脸色也不禁变了。
原来他们所谓的木变石,其实就是现代所说的化石。在那个特殊定义的年代中,是一种非常奇怪珍稀的古物,须知凡动物、植物死后,尸体历经沧海桑田的大变化,深埋于地下,年深日久,就会发生奇特的变化,变成原形原状的石物。在古代的宫廷中有很多石树,便是古树的木变石;而民间所藏的螺类化石,坚断之极,形状像塔,亦属珍罕。
“那便怎样?”元畏鲸一向游历海外,宝物见得多了,却也不以为异。夏掌轩沉着脸,答道:“你还看不出这是何物遗体的木变石么?”元畏鲸仔细看去,正迷惑间,突然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明白了,不禁吃了一惊,向旁人看去,却都阴沉着脸,五个人如同五座木雕泥塑一般,好久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半天,元畏鲸才期期艾艾地说出话来:“难道!难道……这便是……这便是……”夏掌轩却没让他说出“便是什么来”,转头问方伐柯道:“你从何处寻得的它?”方伐柯沉声答道:“也是姜沣哥哥那天遇险的地方——城南的‘颖园’。”
众人都是一惊,轻轻“咦”了一声,尤以姜沣的惊诧更甚。夏掌轩摩挲着手掌,表情越来越严肃了。
只听方伐柯道:“大前天的晚上,我闲坐无聊,浑身发痒,忍不住便想出去跑一跑……”
他顿了一顿,开始向众人讲述那晚所发生的事情。
那天晚上,大山中并没有下雪,却仍然山风呼啸,寒意侵人。方伐柯从“佗摩”禅院围墙跳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得空气虽寒,却清爽得沁人心脾,不禁胸怀大畅,就在山中奔跑起来。
他并不是沿着平坦的山路跑来,而是双手抓了大树的枝条,就如同猴子一般,在树木和树木之间跳来荡去。时而攀援粗枝,时而摇荡藤条,稍微一借力,便腾身而起,身轻若无物,仿佛山风中飘荡的一片枯叶。
有时到了山崖的绝险处,无树木可以借力,身子就像壁虎一样紧贴山壁,滑溜而下。有时风大,他一纵身跃起,仿佛一面鼓风的纸鸢,完全是御风而行,在山崖丛林之上滑翔。风刀子一样从他身边掠过,速度的快感不禁让他倍感刺激,忍不住放声长啸起来。
行了大约小半个时辰,他奔出了大山,沿着官道一路到了京都,想到左右无事,索性翻城墙入城内……
巡夜的军士都睡得沉了,更是毫无知觉,只有一个打更人还在城墙根上依着喝酒御寒,方伐柯从他身边掠过的时候,打更人一点反应也没有。此时此刻,天上更无星斗,戍卒的风灯早就熄灭了,四下里一团漆黑。
黑暗中,方伐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内,却不走大道,偏偏在屋顶房檐等等滑不溜手的地方跳纵腾挪。风“呼呼”地吹,京都笼在一片黑色中,偶尔还有一两处秦楼楚馆的红色灯笼在暗夜中摇曳。除此之外,再无半点火光。
方伐柯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和风融为一体,自己就是风,风就是自己,这感觉让他感到莫名的愉悦。
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一条黑影在远处一闪,转眼就消失了,就如同噩梦中的蝙蝠一样,又融入到黑色的睡梦中去了。方伐柯心中一动,向那方向悄悄掩过去了。
那影子如同鬼魅,简直是在屋顶房檐上飘行,不时地在黑暗中显露一下身形,就如夜色尽头的一抹晨曦一般,分外惹眼,也好在如此,方伐柯才能勉强不被他甩掉。
跟了也不知道多久,黑影倏然间又是一晃,忽然落下,竟然再无半点踪迹。方伐柯分辨地形,原来却是到了城南的“颍园”了。
“那黑影到了‘颍园’之后就消失了,”方伐柯道,“我心中好奇,更想到这些日子京都的怪事,隐隐觉得那黑影鬼鬼祟祟,必有蹊跷,于是,也落下园中。四周黑漆漆的,树木枝条重重叠叠,幽暗难名,却找不到路径,走了不一会儿,渐渐的,身边那些树的样子也都变得一模一样,黑森森的一片连一片,我知道迷路了。正焦躁间,忽然发觉前面有光一闪,心知必然有人,于是就奔了过去。”
火光照进林子深处,仅仅染红了一小片黑暗,剩下的都像梦一样浑沌。方伐柯一路向那亮光奔去。
树木在风中摇舞,仿佛有许多不知名的妖魔,正待择人而噬。天上虽然有黯淡的星光,但星光却更增加了这园林的神秘恐怖。到了光亮处,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