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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便是每日吃许多的药。药房几只炭炉日夜笼着火,竟没空下来的时候。这些续经洗髓之物,药性大毒,烈如狼虎。他吃了这许多的□□,便难有胃口再吃饭,仍被逼着日日进补,直到能把当天吃下去的药全吐出来。他白天被关在这宅子里喝药吃饭,缠绵病榻。到了每晚闻韬来为他疗伤后,更是丹田内如火灼烧,只能整夜整夜醒着,闭了眼也噩梦连连,宁肯盯着床顶到天亮。
这般过了快一个月,郑吉内伤虽渐好,但人却瘦脱了形。这日他独自去厅中吃了早饭,回房时站起身,竟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闻韬得到消息回去时,见到聂英奇在门外等着,便径直带他去看了郑吉。
聂英奇给郑吉诊了脉,对闻韬道:“你这两位门神,连我都不让进去。”
闻韬歉声道:“是我忘了嘱咐,没想到你会来。”
聂英奇道:“我来看看他,也来看看你。”他从床边站起身,竟来捉闻韬的手。
闻韬从不防备聂英奇,猝不及防地被他扣住了手腕,却发觉聂英奇是在摸他手上脉搏。他看着聂英奇脸上小扇子似的睫毛低垂着,不禁想,若是郑吉此刻突然醒来见到此情此景,又不知是什么反应。
忽又听聂英奇道:“你这些日子,倒是虚了许多。”
闻韬来江南,自然并非如他所说那般去修养,反而动作不断冗务缠身,确实辛苦。而他每日早归,还要夜夜为郑吉疗伤,一月下来,确实清减不少。
聂英奇松了手,又去看郑吉,突然沉下脸道:“你既然是为他才虚成这样,看来我这次该把他带走。”
闻韬冷声道:“即便他是妖精,也没这个本事榨干我。”
聂英奇道:“他没榨干你,你倒是快弄死他了。你虽然下狠药重塑了他的经脉,但他现在又有什么力气习武?”他忽然朝前一步,盯着闻韬道:“你是不是根本不想让他再把功夫捡起来了?”
闻韬并不辩解,反道:“捡不起来也没甚么。”他看着聂英奇生气时微微眯起的弯弯眼角,和幽黑得能将人吸进去的瞳仁,又道:“他和你这样像,我再要这样一位剑衣有什么意思?”
聂英奇听了这话,仓惶地退了一步,道:“对不起。”又强笑着说:“我们究竟什么地方像?”
闻韬突然笑了起来,道:“样貌性情,什么都像一点。”
聂英奇冷了脸道:“你嘴上说的是这些,心里不知道拿什么在作比。”
闻韬道:“我却只知道你的滋味。”
聂英奇恨不得踢他一脚,道:“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他脱下斗篷放在桌上,又在屋内走了两圈,道:“我知道,你对琅琊那事耿耿于怀。他虽没背叛你,你却怕他走。你从前宁可放任他,现在倒将他当做你豢养的燕雀。”
闻韬道:“我甚么时候放任过他?”
聂英奇哼了一声,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经常打架。”
聂英奇在外性情如春水般温和明亮,却也有很多人见识过那春水底下的烈火。而郑吉少时也是如此,只是他这水是安静的冷水,火是任情的文火,这未长成的少年般的脾性难以教人看重,也不容易讨人喜欢。两人脾气都倔强,十几岁血气方刚的年纪,师兄弟之间最常做的一件事情岂非就是打架?
闻韬道:“当然记得,你这个当师兄的成日欺负他。”
他故意这么说,其实聂英奇是个很不错的师兄。当时闻韬只教了郑吉剑衣诀,却没有教聂英奇。聂英奇心里难免有些在意,就经常找郑吉去切磋。不过郑吉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在比试时用剑衣诀,竟逼得聂英奇也不好往他身上用武功。
聂英奇浑不在意地道:“我入门虽比他晚,年纪却比他大,他叫我一声师兄也没什么。他不肯用剑衣诀,我也不会用武功去欺负他。但被孟师妹告到你那里,你就只狠狠罚了我。”
闻韬道:“你虽没用武功,但用蛮力打架,身子比他壮力气比他大,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聂英奇没理他,又道:“还有一次,我故意找他比赛打赌。你知道了之后,又只罚了我。”
闻韬道:“我记得。你和他赌谁能从一人高的坑里一下跳出来,却说他身子比你轻,要往腿上多绑一只铁砂袋才公平。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聂英奇道:“所以你就偷偷把我腿上的铁砂都换成了铅粉。我以为是他做的,他以为是我看不起他,又打了一架,你还是只罚了我。”
闻韬道:“快有十年了,你提这些干什么——”
聂英奇打断他道:“你大概不知道,我心中想与他赌的是那件白玉符契。刚出师的时候,你就来哄我做你的剑衣。我答应了,你却没把符契给我,只说早两年当玉佩给他玩了,不好再要回来。”
闻韬沉默良久,道:“是我顾虑不周。只是那符契现在已被毁了,也再没什么意思。”
聂英奇道:“你选了我做剑衣,表面上对我千依百顺,实则就像熬鹰似的来熬我。我们在一起之后,你对我越是严苛,对他就越是放任自流。我本以为只是因为你看重我,现在想来,许是因为你知道他心里偷偷难过,怕他陷太深,才故意不去管他。”
闻韬冷笑道:“一到这种鸳梦重温的时候,你倒是比我还要了解我自己。”
聂英奇没理他,道:“他那时候躲我们躲的厉害,一出师就去外面为你做事,病了也不敢回来。你顺着他这么胡闹,反教他身心皆苦。”
闻韬道:“所以我又将他接回来,带在身边照顾。他吃得不像你这样多,我还养得起。”
聂英奇道:“他根本吃不下睡不好,见到你也是暗藏忧惧。你再将他逼得太紧,不过是慢慢熬死他,有甚么意思?反正他总归不会真的离开你。闻韬,我们最大的不同在于,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而他却总是要回来的!”
他的声音也许稍微重了一点,郑吉在床上动了动。
闻韬笑了笑,道:“他如果现在醒了听到这话,肯定很生气。郑吉一改了名字,就连小字都不肯让我叫。你将自己比作鹰,却觉得他是会飞到我手心里的燕雀。”
聂英奇道:“他不肯再用这个被你买去的家奴身份,也是生怕彻底沦为你的造物。”
闻韬想了想,又道:“他内伤还未痊愈……”正说着,郑吉无意识地□□起来,他从睡梦里轻喊了几声,身体微微发抖。
外面天色渐暗,聂英奇点起烛台在他脸上照了一下,道:“他在出汗,大概是魇着了。”
闻韬道:“你先出去,我来叫醒他。且慢——”
聂英奇转身,见到闻韬正将郑吉抱起来靠在怀里,嘴里问道:“你为什么来找我?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聂英奇顿了顿,轻声道:“朝云好像有孩子了。”
闻韬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青年。
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很难让人想到他已经有一个妻子。但是他这个年龄的男人,不结婚似乎又是很无理的事情。许多男人像他这般大时,早已有了不止一个孩子。
他看了一会儿聂英奇,道:“她可是喑王的女儿,恭喜你。”
聂英奇苦笑了一下,道:“谢谢。”转身出了门。
*
郑吉连昏迷也很不安稳,又是熟悉的连番噩梦。
先是梦见项禹脸色发青地在自己面前倒下去,自己想走过去扶他,将他唤醒,却被养叔父狠狠拖走。他身上无力反抗,只见到那鞭子一下一下地抽在自己身上……
他半躺在昏暗的房间里写字,一手颤抖地撑在床头,头疼如裂。他一笔一笔默写剑衣诀。每一笔重得如同琅琊海底的礁石,黑沉沉地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浑身发烫地躺着,无人来诊治,哑妹在他身边诵经,又走了出去。他许多天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濒死地喘息着,身边空无一人……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身上越来越重,如同在泥土中下沉,周围一片黑暗。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声音渐响,似乎正从他棺木边走过。他想要呼救,却喉头嘶哑无声……
醒来时一身冷汗,郑吉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是被闻韬晃醒的。
他被晃得脑子发昏,轻声抱怨了两句。从徽港来这山阴,路上车马劳顿,彼时他内伤未愈,经脉也还未重塑,也没虚弱到这种地步。正所谓在家养病,反倒把病养了家了。
闻韬听了他抱怨,笑道:“那因为聂英奇将你在药棺中蒸熏了三日,才让你撑过路上那几日。他今天来看你了。”
郑吉道:“是,我看到桌上的披风了。”他清醒了些,便不肯被闻韬再抱着,自己撑住身体靠在床头。
这一个月来,闻韬虽每日晚归,自然没有时间与郑吉叙情款洽。为郑吉推宫过血,舒络重续之经脉,排解体内药石余毒,折腾到三更方睡下,话也说不了几句。现在这样对坐着说话,竟是头一回。
只是郑吉一冷下来,整个人就有些客气而疏远。闻韬也拿他没有办法。
半晌无话,闻韬想起一直没与他提起在窄川的事情,便将自己如何找到义庄,如何到了那乱葬岗,如何见到聂英奇与药棺一事与他细说。只将闻帆一事略过不提。
郑吉听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怪不得我一直梦见我死了一次,还被下葬了。”又苦笑道:“这也算奇遇一桩。我当日被送到窄川,一醒来见到地下一个小丫头,看着竟像是哑妹。我与她说话也不理睬,只觉不对,当下便让闻帆先回来报信了。”
闻韬见他愿意说话,便握住他手掌,问:“有什么不对?”
郑吉倒是没将手抽走,却说:“那倒是之后的事了。她一开始竟像是不认得我。我挨了打之后发烧,怕挨不下去,就求她为我给英奇送信,写了半卷剑衣诀残卷,当夜就连信一起被她取走了。”
闻韬笑了笑,道:“你别忘了,她也是英奇的妻子。”
郑吉道:“到后来,我半梦半醒间,总觉得有人在我床边说一句话。”
闻韬将郑吉的手心捏了捏,问:“什么话?”
郑吉的手僵了一下,又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
闻韬只淡淡地道:“这是地藏王的誓言。”
郑吉道:“也是朱衣编写阴明录时写下的序言。”
闻韬道:“我如何不知。但你别忘了,她是个哑巴。”
郑吉闭了眼,道:“她是哑巴,但她不是傻子。朝云当日与聂英奇在帝林一同失踪,守墓人身上都是朱衣失传已久的血印。她是喑王的女儿,却在暗帝身边跟前跟后做什么?”
闻韬只温声道:“这些是聂英奇的私事,我从来不过问。你身体虚弱,不宜思虑过重。”
郑吉眼中一黯,便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但见泪痕湿
次日,三人在厅中晚饭。还没动几口,闻韬却被李穆叫走了。
闻韬一走,聂英奇便温了一壶会稽黄酒,给郑吉也倒了一杯。郑吉笑道:“难道竟不用忌口了?”
聂英奇道:“无碍,此酒性温。自我从帝林逃了出去,你我就没有好好说过话。难得见面,佐酒清谈也是美事。”
聂英奇身上总是有许多的秘密。
自从他离开剑衣阁,似乎谁也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他会往什么地方去。他平时住在什么地方,他与暗帝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和喑王的女儿在一起,他少时在帝林中曾经渡过怎样一段岁月……这许多的问题,闻韬似乎根本不想知道,郑吉也不敢问。
但如果不抱着一问究竟的态度,与他喝酒依然会是一件十分放松而快活的事情。
聂英奇又道:“我之前和闻韬说了,让你去我的住处养病。那里清寒冷肃,不比这里舒服,却是个锻炼筋骨的好地方。”
郑吉笑了起来,道:“你竟然肯让我去你住的地方。”
聂英奇道:“因为我知道,你嘴上虽没说什么,心底里却很在意自己的武功。所以,你肯去吗?”
郑吉知道聂英奇有一些话没说出口。一些人根骨并非最好的人,却也可以相当地刻苦,最后也能为自己这勤恳得来的成果有几分骄傲。即使这成果在许多人眼中不值一提,但当它被毁去时,给这些人的打击也是最大的。
于是郑吉答道:“为什么不肯?”
聂英奇为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道:“去了我那边,虽没人日日夜夜盯着你吃药进补,我却要将你一个人关起来练功。你会很久见不到他。”
于是郑吉那一杯酒就突然都上了头。聂英奇自己却饮了一杯,又道:“我记得,你离开闻韬时间最长的一次,应当是那年去广陵押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