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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谣-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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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子说:“叔,捞吧,不见赵家人,捞些物件,闹上岸,咱造棚棚!”
  “放——放——”阎大浪说:“要这做甚?咱的棚棚结实得很哩,几十年也坏不了!”
  河子看得远。在浓雾中间,他瞅见:波涛里,模模糊糊,时隐时现,似乎有人在漂,不由紧张激动起来。
  他用心望去:只见那人披个红棉袄,爬在门板上,随波浪起起伏伏,正从上游漂下来……不由分说,他扔下长竿,急急忙忙跳下水,向那红红的人游过去。
  岸上,岩子、王二愣等人,亦看清了情况,皆在乱吼:“浪里是有个人——是个女人啊……赵家的女娃……快去捞啊……”
  井子等一帮后生亢奋地闹着要下河时,阎大浪却发了话:“尔等且慢!都听招呼!让河子去捞!”
  后生们偃旗息鼓,不敢造次,只好拿手遮在额前,看河子向那红红的人游去……
  在汹涌的波涛中,河子勇敢无比,他的身子一会儿出现,一会又消失。
  滩上的根子,也清楚地看见上游漂下人来,急忙将手做成喇叭筒,高喊高叫:“河子,靠上去——抓紧啊,兴许是赵家的——快拉到岸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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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滩云雨 第十五章 4(2)
在人们的呼喊声中,河子上了岸,哪管那门板如何,连花被带人抱起就跑。
  他的身后,传来路子等人的吼声:“傻瓜,快弄开看看是死是活?”
  经这一提醒,河子停住脚步,小心翼翼将花被和人放在滩上,然后,屏住呼吸,轻轻打开……一见,河子便泄了气,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来,这并不是个女娃,而是个男人——并不是一般的男人,而是上游的老舅孔秀才。
  此刻,这老汉顺流漂下来,竟然悠哉悠哉地睡着了。一睁开眼,就见阎大浪、河子等纤夫围着自己,举起干爪似的手将石头眼镜戴端,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周遭的情形,用沙哑的嗓子吼叫起来:“我没死……我得救哩……我没死,刚还梦见周公哩!他说我命大福大造化大,逢凶化吉乃呈祥!”
  “咋是你哩?”阎大浪惊奇不已,说道:“孔秀才呀!我的天……咱积善成德捞上了你,是天的安排啊……孔秀才,快快起来,你又显老不少哩……”
  孔秀才掀开花被,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拉住河子的胳膊,抖抖瑟瑟地说:“这不是河子吗?娃长成大人哩!娃好壮实呀!阎班主,你说说看,这不是命运安排是啥?当初,我用小木盆盆救下河子,而今,娃又在这河里救下了我的老命……这不正应了‘乌鸦反哺,狐顿首丘’的老话吗?”
  河子早已认出了老舅,但他并没有为老舅那番话所感动,而是甩开了那双干爪,喃喃道:“我每天在河里都救好些人哩!今儿捞上了你,却没捞着槐花——你赔我的人……”
  孔秀才见河子脸有怒色,忙问道:“娃……不不不,河子,你在说甚?”
  河子那话,其实只是讲给自己听的,嘟嘟囔囔,含含糊糊,谁也没听明白。
  阎大浪扶住羸弱的孔秀才,急切地询问上游情况,百姓状态。
  孔秀才抖着山羊胡子,像说书似的一一道来:“如今遇到大水,白龙旋风又祸害了赵家,男女老幼,一门忠烈,皆被砍头的砍头,点天灯的点天灯,凌迟的凌迟——都说赵家儿女个个泳技高超,白龙旋风害怕,便将细娃碎女身捆石头,扔进黄河……”
  没听完,阎大浪就吼道:“这帮畜生,老子非宰了他们不可!”
  孔秀才脱下鞋,从鞋里倒出几块银元,抖抖瑟瑟捧在手中,泪就下来了。
  他对阎大浪和纤夫们说:“就剩这几个,是我藏了又藏,才保存下来的……实在拿不出手,实在报答不了你们的救命之恩啊……我……我……”
  阎大浪对那几块黑黝黝的劳什子看也没看,就冲一旁的根子发话:“愣着做甚?还不赶紧请孔秀才去娘娘庙领吃食去?看把老人家饿成干猴哩!”
  井子得令,扶住孔秀才便走,但老人家实在体虚无力,无法行走,就指派河子道:“去,把你老舅背去吃饭!”
  河子瞅瞅阎大浪,只见他一挥手,并不急于让孔秀才这就离开,就问起了上游的情况。
  河子拉住孔秀才干鸡爪子似的手问道:“白龙旋风,啥模样?”
  孔秀才只要听见“白龙”字,就会本能地打寒战;瘦如干柴的身子,像洪水中的孤树,且抖且摇,而且脸会顿时发青发紫,太阳穴忽闪忽闪,把那副祖传的石头镜子颤下鼻梁,让瑟瑟的干爪去接住它。
  纤班的人们见那德行,皆说:他是被吓下病来哩!
  河子再问仇家的情况时,他抖得更凶,只发出“魅妖”两个沙哑的颤音,就一头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二话没说,河子背起孔秀才,说声“连吓带饿,人成这样哩”,就像背着一捆干草,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匆匆向庙的方向跑去。
  背上,传来沙哑的声音:“河子,你真长大哩……咋恁大劲哩!”
  河子只顾往前迈步,脑中又回荡起十年前的那些唠唠事来,“唔”了一声,再没了下文……
  还记得老舅说带他去京城时,手上恁有力气,抓得他小胳膊生疼生疼,几欲断裂。
  而今,才十几年,老舅已经像秋风里的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子的背上……
  烟雾笼罩的娘娘庙里,人们熙熙攘攘,一群又一群衣衫褴褛的逃难人,坐在场院里,边吃馍边念念有词:“鲤鱼娘娘恩典……鲤鱼娘娘恩典……”
  忽然,难民堆里就有人在喊:“孔秀才——你老人家也逃出来哩?”此人便是李老六,他那双因饥饿而鼓出眶外的蛤蟆眼分外明亮,既惊奇又亢奋。
  “真是你老人家呀!”他说道:“真是福大命大……”话没说完,就扑了上来。
  孔秀才命河子放下他;还没站定,就被李老六和难民们紧紧抱住,哭作一团。
  李老六泣不成声地说:“赵家遇害,你在场啊,我等都以为你也被白龙旋风给沉了河——你咋逃出来的?”
  

三滩云雨 第十五章 4(3)
孔秀才方才定了定神,翘着山羊胡子,打了个寒战,抖抖地说:“啊……李老六,还有你,还有你——皆活下来哩,这就好,这就好……我——我跟白龙旋风周旋,可是没一点用处,没救下赵家的一男半女,眼睁睁瞅着那帮恶魔把一个个细娃碎妹沉到河里……”
  难民们对赵家的遭遇唏嘘一番,感叹一番;对土匪的暴行咬牙切齿一番,义愤填膺一番。
  李老六说:“咱是知道的,赵家娃娃个个都是‘浪里仙’,只要在岸上头不落地,到水里就自有办法哩!我听说,赵家有个幺女娃,从河底搞断石头,逃出来哩……”
  “这不可能……”孔秀才却直摇脑袋,说道:“手脚皆和石头死捆在一起,焉能逃脱?断无此事——我从没听说过,从没听说过……”
  难民们也说:“也许是逃不脱的——这只是大家伙对赵家的祝福,不然,这一门就全灭绝哩!”
  孔秀才是个精于世故的谨慎人,他瞅瞅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父老乡亲,又瞅瞅周遭的环境,扶一扶鼻子上的石头眼镜,压低嗓门嘱咐道:“在上游,李家和赵家,都是咱受苦人的救星呀!李家只剩个……”脑中想到河子,却顿了顿,接着说:“李家就剩——你李老六哩!赵家也希望能剩个根根苗苗——咱希望归希望,可不敢乱说,万一……”
  “老先生放心吧!”李老六说:“日后就是遇着赵家的人,我们也会全力保护的,绝不能让土匪斩草除根!”
  这些人死里逃生,突然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唠唠事;河子在一旁看得心焦,催道:“老舅,咋没完没了哩?我可有正经事呀,我可得先回河滩去哩!”
  人们这才从刚才的情绪中回过神来;李老六知晓孔秀才还饿着哩,就指着粥棚大嚷大叫:“快!孔秀才,快去那里——有吃食!”
  河子复又背起老舅,向庙里走。
  孔秀才却对李老六和难民们冲着娘娘庙大喊大叫的行为十分不齿,拿眼狠狠瞪了他们一下,让河子“非礼勿视”,嘴里嘀咕着“娘娘在上,必须先拜……”就不再理睬那不知礼数的李老六了。
  掠过场院,河子和他老舅直截来到庙堂。
  孔秀才从他背上下来,就势跪进石槽,眼含热泪,纳头便拜:“年成不济,乾坤颠倒,上游发大水,又有白龙旋风匪患祸害,我等逃到这儿来……”紧接又唱起祥瑞歌来:
  河出那个图
  洛出这个书
  鲤鱼呀么个娘娘耶
  显灵就把那灾害降伏
  ……
  孔秀才的身后,不知何时随来一群难民,他们也跟着发出一片保佑之声:“鲤鱼娘娘……鲤鱼娘娘……”
  拜完,河子领孔秀才来到粥棚,将他老人家交给杏花,说自己“要去捞河”,就往河滩奔。
  “今儿捞到些甚?”杏花冲着他的背影喊:“有赵家人么?根子……”
  “河上全是雾,甚也看不清。”河子边走边道:“或许过会儿,雾散了日头出来了,根子就能捞着哩!”
  杏花还想和河子说什么,却被她母亲阎玉水吼住:“就算你和根子好,也不能这样张扬呀,我听说王家最近要来送聘礼,贵贱不能……”
  “我才不稀罕哩,”杏花没理睬母亲,又挥手嘱咐河子一番:“大水无情,可要小心哩!你告诉他,甚事都想着来——听下哩?”
  河子已经走远。杏花回转脑袋,抻抻衣角,遵照母亲的指示,给落难的孔秀才舀粥、发窝窝。
  阎玉水和孔秀才相认之后,扼腕痛惜一番,便抹着泪,吸一口长气,让人把孔秀才安置好,转身对杏花说:“何等有才学的人啊,竟落到了如此田地!”又回望鲤鱼滩的庄稼地说道:“依我看,甚也不济粮食宝贵!”
  母女俩叨叨时,鱼儿却独自玉立,目送着远去的河子,自言自语道:“真长成大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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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滩云雨 第十五章 5(1)
河子返回河滩,大雾已经逐渐散去,东山的阳光,直直地射了过来,许是水气和阳光搅在了一起,天上居然出现了少见的一道彩虹。他心情特别高兴,张开双臂高喊:“出虹哩——出虹哩……”
  阎大浪也激动起来,他将腰间的裤袋勒紧,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或者雾珠,朗朗笑道:“尔等知道吗?清晨天上出虹,必有祥瑞呈现——今儿,咱有好运哩!哈哈哈哈……”
  一会儿,五颜六色的彩霞,就映红一河锦波。河滩之上,也是绚丽多彩,美不胜收。
  岩子、路子、王二愣等人,也为天地大象欢呼了一阵,个个手持长竿等物,渴望今儿能有意外之喜。
  一会儿,他们看见:
  ——从彩虹里,依稀飘出了一缕红色,袅袅娜娜,融进河里。
  ——满河的波浪,在这一美好时刻,皆都成了飘飘浮浮的彩绸。
  ——万顷锦波之上,闪呀闪的,亮起一团时隐时现的红点点。
  河子说:“看,彩虹落哩——红霞飘过来哩!”
  根子说:“是像霞哩,这般彤红!这般好看!”
  井子脸黑得像焦炭,但身板却壮如健牛。他擦擦被翻腾的水光晃花的眼,仔细看后大喊:“甚虹哩?甚霞哩?是女人,是个妮儿……”
  一听“妮儿”,河子顿时精神亢奋,热血沸腾,认真张望起来。
  阎大浪也认定,从上游漂下来的,是个女娃,发话道:“皆甭吵,皆甭闹,根子,河子,做好准备!贵贱要把这女娃捞上来!”
  河子兴奋地应下这差事,脱下了褂子,露出铁疙瘩似的肌肉;阳光照在上面,闪闪发光。
  的确,翻腾飞溅的波涛之上,果然漂呀漂的,漂过来了一个妮儿。她乘船而下,浪里飞着“嘻嘻”的声音:
  天地混沌嘻嘻
  日月清明嘻嘻
  ……
  鬼知道她唱得是些甚?绕过大漩涡,她并不摇橹划桨,而是立在船上“嘻嘻”复“嘻嘻”地笑闹。
  波涛是五彩缤纷的,晃花了人们的眼睛,只有浪间那彤红的衫子,把人们的心勾了去。
  面对这情景,阎大浪抠了抠脑门,不可思议地说:“这妮怪哩!但凡从上游逃下来的人,皆是抹泪痛哭,她却笑个不停!”
  锦波之上,那“嘻嘻”之声如是银铃一串接着一串地响,清脆悦耳。
  河子们呆住了,既没有下河去捞,也没有向那小船喊话,不知如何是好。
  阎大浪亮起嗓门高喊:“停——船——听见没?快停下……”
  河心,万顷锦涛之中,却传来阵阵笑声——那船,渐渐漂向下游。
  河子们看见:红衫妮儿站在小小的船上,仿佛是踏着此起彼伏的彩波,迎着彤红的旭日:她在唱、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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