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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嘻嘻嘻嘻”直笑,只管拣些好东西,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填,并不作答。
夜晚,阎一石瞅着一堆干枯后被拔来的苗儿直叹气,对身边的孔秀才、阎玉水等人说:“如此看来,那妮儿的话,不能信;都三天哩,还是一滴雨也没有下呀!”
孔秀才用干爪捻着山羊胡子,凝神沉思。他缓缓说道:“这妮儿怪哩……在上游,“浪里仙”赵家的子女个个水技高超,天下无人可比……他全家被白龙旋风害死后,据说,有一个女儿,逃出去就疯哩,会不会是……”
忽然,所有人都听见,河子在狂喊:“下——雨——哩……叔呀,舅呀,大家皆快来看,真的下雨哩……”
人们一溜烟蹿出棚去,见天上果真掉下了比命还金贵的雨疙瘩。
阎一石一把抓住孔秀才的胳膊,就向天上举:“老天开眼哩——给咱降甘霖哩……”
孔秀才也老年聊发少年狂,像只老猴,又蹦又跳,也在沙哑地喊叫:“好啊……好啊……”
最近以来,他总是在回忆平生,觉得自己满腹经纶,一生坎坷,老了老了,应该为后人留下些文字——祖上先圣孔夫子,晚年结束游历,专心编撰《春秋》;屈原被削去功名后,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我也应该写一部《春秋》,将平生所历之事,记录下来,传之后世……这样筹划着,他就先从光绪即位,广招人才写起,再写戊戌变法……写着写着,觉得不行。因为这六七十年来,自己目睹的血泪太多,先有李家被杀,后有赵家灭门,中间还有慈禧西逃,义和团抗洋,大清国灭亡……忽然有一天,他想到了河子,这娃孕育于上世纪之尾,出生于本世纪初年。所谓历史,就应该按纪元写成编年史。于是,重新拟订大纲,首卷的题目为:“慈悲母献子血染河,襁褓儿得名娘娘庙”,一下子思路就顺了,便自豪地说:“我要做司马迁第二,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这件大事,使他亢奋不已,夜夜加班加点,脑子里一会儿是鲤鱼娘娘的形象,一会儿是滚滚滔滔的黄河——就拿黄河来说,只要是流着,别人分不清哪是泥,哪是水——他却看出了泥便是血,水便是泪……
此时,天哭了,泪水下来了,鲤鱼滩沸腾起来。
久旱的人们,尽顾了欢呼。哪知在雷鸣电闪之中,河子像黑色精灵似的,独自朝鲤鱼娘娘庙飚去。因为他看见:在浩瀚天宇之间,垂起齐天的雨幔,像一个无边无垠的大舞台。
那好看的妮儿,正在上面跳呀笑呀,欢乐无比;闹得尽兴之后,便向远方飘去……
他追呀喊呀,根本无法接近她——自己浑身是水,却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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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滩云雨 第十八章 1(1)
豪雨,整整下了一宿。到第二天上午,仍然美美地闹着,只是劲儿比先前略为弱了些。
阎大浪听着“哗哗”的雨声,听着庄稼“滋滋”的生长声,甭提有多高兴哩,心里比甚都快活。他是昨天晚上带着岩子、王二愣等人回来的。虽然此番出去没有结果,但是一回到鲤鱼滩,就见漫天的大雨,心里也有了些许安慰,把一切不顺心的事,暂且抛在了脑后。命大伙歇班儿,他独坐在棚前的石头上,掏出烟袋锅,想过把瘾。然而,火镰怎么也打不着,就只好作罢。
“有日子没去看她哩……这场雨,不知会不会把她的坟给冲坏哩……”就这样嘀嘀咕咕,阎大浪将烟袋别在宽宽的裤腰带里,背着手,大步流星,径直向坟地走去。
路过阎一石家,见大门敞开着,阎一石正在摆弄他的菜园子;院儿里,屋檐下,鱼儿正在用心喂着她的鸡。前些日子,为了救人,鱼儿忍痛割爱,将鸡给难民、纤班和村里都分了,连李老六也吃过她的鸡肉,只留了一只抱窝的老母鸡。这会儿,它又孵出一窝小鸡仔,黄球球似的,都在“唧唧”地啄食戏耍……望着一派充满生机的情景,鱼儿开心地笑着,当发现阎大浪后,急忙说:“叔呀,快屋里来坐。”
阎大浪却脚下没停,跟这父女俩打了个招呼,嘱咐他们照顾好阎柳氏,就匆匆离开了。
天,灰蒙蒙的……
地,湿漉漉的……
此刻,虽是白天,但却像夜间;眼睛看啥也是模模糊糊的,不甚分明,不甚了然。
他要到自己老相好阎赵氏坟前,叼着旱烟,眼睛望着黄河,有一句没一句地向阎赵氏说上几个时辰的心里话。这里,是他倾诉委屈的大堂;这里,是他表白心迹的地方;这里,是他发誓赌咒的场所……
一生之中,在滩里拉纤,大河上下,十里八村,他也串过些女人,做过一些荒唐事。然而,让他刻骨铭心的,只有与他真心相爱一二十年的阎赵氏。她被土匪祸害:下身被剜了去……可以想见,这女人,是怎样惨烈地实现对一个男人所做的承诺;这女人,是怎样用生命来捍卫真挚爱情的……这段时间以来,他越来越不愿和旁人交谈,无论遇到甚唠唠事,都乐意来到这里,跟她说个没完没了。
——有时,慷慨激昂;有时,也痛哭失声……
——有时,和颜悦色;有时,也暴跳如雷……
百感交集的他,揉揉湿润的眼睛,却发现:在阎赵氏坟前,已经有人。像是杏花?他自语道:“她——这么早,她在做甚哩?”扑朔迷离的天地之间,阎大浪看不真切杏花的举动,但是,随着飘来的一阵阵风,他能听见,杏花在阎赵氏的坟前,呜呜地哭着。那哭声,混着风声雨声和黄河的波涛声,更显得悲切和凄惨:“安息吧……我可怜的……你被土匪祸害,好悲好惨呀……呜呜……我一定替你报仇……呜呜……你就安心吧……”
听到这儿,阎大浪脸膛好热。他心想:“报仇?那是我们大老爷们的事情!想不到,杏花这孩子,平日价像个男娃似的,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原来却有这般侠义胸怀!如此看来,不要说我过去低瞧了她,只怕连她妈阎玉水也不晓得这娃心有多烈哩!”
雨中的他,疑惑着,揣度着……
忽然又想起,井子汇报说,杏花毅然答应去当河伯娘娘,他就不由觉得:杏花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女娃——眼前发生的这一切,的确是合情合理的。过去,他上坟,从来都是独自一人,不想让别人知道。今天,见杏花在场,又是晚辈碎女娃,就把一肚子想要说的唠唠话生生地咽下,转过身子,背着手,返了回去。
雨,仍在下,似乎比刚才猛了些。地里的庄稼,像不知饥饱的细娃,皆张着嘴,伸着手,冲向天,且要且吃,且吃且要,发出一片欢声。他乐呵呵来到村子,见场院上、杏树下、枣树下、路边边的难民们,为了躲雨,皆搬进了村里。
孔秀才正被阎五家的、阎立木等一群人围着,神色古怪,表情乖张,不知在说些甚唠唠话儿。阎大浪一出现,人们急忙让开,跟他打招呼,请他到里边来避雨。
孔秀才这就上前,惊慌失措地说:“阎班主呀,可不得了啦,我遇着鬼哩……他们皆不信,我真的遇着鬼哩……”
阎大浪轻蔑的“哼”了一声,说道:“尽瞎扯,哪来的鬼?你带我去瞅瞅;我当钟馗,今天就演一出捉鬼的大戏!”
孔秀才紧张地扯了扯阎大浪的胳膊,瑟瑟地说:“圣人有云,‘敬鬼神而远之’……阎班主啊,这世上,真有鬼神哩!可别说出些冒犯的话,当心被鬼神听了去,遭到报应啊!”
阎大浪想了想,就直盯盯地望着这伙人,似乎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真伪来。他问道:“鬼在甚地方?鬼长甚模样?”
三滩云雨 第十八章 1(2)
“我昨晚做了个噩梦,”孔秀才绘声绘色地说:“李老六变成饿死鬼来抓我哩。今天天没亮,我拿包袱包些吃食,去看他的坟开没开……雨下得正猛,喀嚓一个霹雳,把柿子树劈断。我吓了个半死,刚在发抖,天上就打了个亮晃晃的闪;电光之下,就见一个女鬼下界哩。她且舞且跑,像长了翅膀似的,在雨里飘飞。我疑心,这女鬼是来勾我魂的,便吓煞哩,扔下包袱,一口气逃了回来……”
阎大浪耐着性子,几次想打断,但又压下了。最终,没等他唠叨完,就拉着那些难民的手说:“走!我就不信——大家都跟着,咱非把这鬼事闹个明白不可!”
阎大浪果然像个钟馗,“忽忽”在前面奔走;孔秀才等人唯唯诺诺,忙跟在他屁股后面小跑。
冒着雨,他们来到柿树下,见黑黝黝的大树,并没有被劈成两半,只是些许枝叶断了,胡乱散落在地上。人们分头寻找,三遍五遍过后,仍然找不到孔秀才所说的包袱和圆馍。于是,阎大浪一挥手道:“算哩,我就不信有鬼——许是你老人家心里有事,没睡安稳,迷迷糊糊做了梦!”
孔秀才急了,抖着山羊胡子嚷道:“我都这把年纪哩,还能说瞎话?我真的看见鬼啦!”
阎大浪挥挥手,对阎五家的、阎立木及一帮难民道:“都回吧——没事就睡大头觉,别闹些莫名其妙的唠唠事来烦人!”回过头,他就朝前面的阎玉水家走去……
三滩云雨 第十八章 2(1)
昨晚,河子几乎没睡。
先是梦游似的在雨里转悠了大半夜,没追上女娃,垂头丧气返回棚棚,就见阎大浪领着王二愣等人已经回来,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就半夜了,才将自己身子放平,又翻过来,覆过去,烙了一晚上大饼。女娃的形象,总在他的眼前浮现,让他的心,一会儿亢奋,一会儿沮丧。“要是真的能逮住她,搂在怀里,该说些甚?该做些甚……”他自问自答,絮絮叨叨,不停不息,觉得心里有那么多好听的话儿,要对她讲——如是绵绵不绝的黄河,永永远远,生死生死也说不完,道不尽。想要形容一下这女娃的模样,他才发现自己没学问的害处。只忆起戏文里那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唱词,知晓是好话,却不明白是甚意思。想了想,他觉得用这戏文形容女娃,并不妥帖,又搜肠刮肚,想到老舅孔秀才讲的西施故事里,用了“鱼儿儿眉,杏仁儿眼,悬胆儿鼻,樱桃儿小嘴一点点……”便不知不觉唱出了声,被身边的井子骂了几句,才知自己刚才是在做梦。睁开眼,就见根子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离开了棚棚;又见井子翻了个身,继续呼呼大睡,鼾声如雷;他就悄悄起来,蹑手蹑脚,溜了出去。
棚外的雨丝,美得无法形容,像垂天的竖琴,亿万条琴弦,呼唤着人们去弹,去唱……
河子跑啊、跳啊、笑啊,那颗年轻驿动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他这便学着戏班子的模样,在无边无际的雨幔之中,高高叫一声长板:“好——雨——耶……”想唱《浣纱女西施》,却一下子想不起戏文来了。直奔鲤鱼娘娘庙,他希冀能见着自己的西施。然而,今天的这里,却空空荡荡。
大槐树更加苍翠,那些千年古柏古松,被雨洗得又黑又亮,弯曲着古老的身躯,静穆地蹲在那儿,不声不响,像一尊尊坚实的巨石;上面的树冠,承接着雨水,发出“唏唏祟祟”的古怪声音。
迈进庙门,毛眼眼里充满了亢奋。他胸中“咚咚”狂跳不已,那颗心仿佛要跳出喉咙眼外来,暗自说道:“床上,她还坐在那儿,且吃且笑哩……”当他走到床边,眼前却一片灰暗;床铺,仍然是鱼儿当初铺下的,只是上面甚也没有。连供台之上,平时总能看到的杏儿、桃儿、李儿……此时也看不见了。他悲哀地说:“女娃走哩——昨晚上就不在这儿哩——她不会再来鲤鱼滩哩……”耷拉着沉重的脑袋,他来到粥棚,见草帘子已被雨打了下来,那熬糊糊粥的大锅,里面盛了满满一锅雨水,地上成了烂泥,无法下脚。摇摇晃晃,他向庙外的高台台踱去,渴望站得高一些,能够看得远一些,心情开阔一些……
此时,阎大浪深一脚,浅一脚地掠过一户户人家,见到皆都飘起了炊烟,知晓人们开始造饭,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他来到阎玉水家,见大门已经上锁,觉得有点蹊跷,自言自语道:“大清早的,这母女俩,不在家弄吃食,到外面做甚去哩——她……想必是阎玉水也去上坟哩。”正打算离开,耳朵就隐约听见,这屋里,有根子这小子的声音。他便贴着门楣,想弄个究竟。一会儿,屋里传来根子嬉皮笑脸的话,“嘿嘿……你说错哩!谁规定非得夜间上炕,哈哈……咱早晨弄,这才叫美哩……”他知道根子在屋里做甚,不想听了,又传来女人含含糊糊的笑声;仔细分辨,却搞不清她说些甚。抠抠脑袋,他自忖:“这是咋回事儿?根子不是老跟杏花串么?杏花明明在坟地,这屋是哪个女人?”他拔腿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