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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双艳:文姜与宣姜-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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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妘凄凉地笑了。

  “娘你别哭了,秾儿给你唱歌吧!”小楚秾从地上爬起来,煞有介事地敛衽施礼,字正腔圆地唱起来,“ 蔽芾甘棠,勿翦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翦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翦勿拜,召伯所说……”

  伊妘细巧的眉眼慢慢地舒开了:“秾儿唱得真好听,跟娘说说歌词的意思好吗。”

  “是哥哥教我的,哥哥说,这首歌是赞美召康公的。‘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小楚秾看见娘不哭了,喜笑颜开,“娘,你要是喜欢,我再给你唱几首,哥哥教了我好多歌。”

  “哥哥教的歌秾儿都能记住吗?”

  “能啊,娘,你听着……”

  小楚秾唱着唱着,突然蹲下来问伊妘:“娘,秾儿唱歌弟弟能听见吗?”

  “当然能听见了!”

  “弟弟快点出来就好了,秾儿每天教他一首歌!”

  
  小楚秾盼啊盼,等啊等,秋天过去了,寒冷的冬天来了。 

  这天清晨,小楚秾从梦中醒来,小小的身体蜷在锦衾里,瑟瑟发抖。她睁开惊恐的眼睛。室中幽暗,烛火将尽,重重厚幔将她隔绝在一个孤寂的空间。她的心扑扑地跳,噩梦仍旧缠绕着,呼吸困难。

  目光移到床头那六个神态各异的陶偶上,她心中稍稍安定。

  脚步杂沓,人声纷乱。一名侍女撩开帐幔进来,神情凄惶:“公主快起来,你娘叫你过去。”

  小楚秾的心又狂跳起来,任由侍女为她穿上灰蓝色的童袍,拉着她的手急匆匆往外走。

  小楚秾的眼睛被强烈的光芒猛地扎了一下,扑面的冷风夹着雪气,异常纯净清冽。

  啊,外面下着雪呢。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源源不断的鸟群。小楚秾很兴奋,想多看一会儿,却被侍女强行拖走了。

  穿过长廊时,风把雪片吹进来,落在小楚秾头上、身上,从她脸上冰凉地滑过,化成寒水,流进脖颈。她不由打了个哆嗦。身子被拖着走,头却执拗地往后扭着,纯澈如水的眼睛里映满了漠漠的飞雪。

  
  进入母亲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小楚秾的心马上紧缩了,呼吸急促起来。

  伊妘躺在榻上,紧紧裹着厚厚的衾褥,瘦弱的轮廓深深陷在幽暗的烛光里。几名侍女围着她忙着,将一盆鲜红浓稠的血水端出去,楚秾看呆了。

  伊妘脸色惨白,两眼无神,看见楚秾进来了,眼里闪过一丝神采,微弱地唤:“秾儿……秾儿……”

  小楚秾走过去,跪在母亲榻前:“娘,你怎么了?你为什么流了那么多血?”

  伊妘的目光异常宁静:“秾儿,娘终于要解脱了。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感与愧疚感,娘活得生不如死啊……”

  小楚秾似懂非懂,但母亲安宁详和的神情令她紧张的心稍微放松。

  伊妘吃力地抬起手臂,温柔地抚摸楚秾的脸,嘴角浮起一抹浅笑,深情地说:“秾儿,你跟你生父真像啊,可惜你不是个男孩……你生父自裁时,我已怀有身孕。他拜托我一定要为伊氏家族保住一条血脉,然而你……”

  母亲说话时,小楚秾脑海里陡然跳出“野种”一词,她不禁感到恐惧,惊慌地问道:“娘,我真的不是爹爹亲生的?”

  伊妘沉默了一会儿,眼里渐渐涌出泪水,凄然道:“当时我别无选择,如果回莒国,莒君不会放过我肚子里伊氏的骨肉。我只能进入齐宫,才能保全肚里的孩子……”

  楚秾担心地问:“爹爹他知道吗?”

  伊妘没有回答女儿的问题,眼神有些迷离,半晌方道:“秾儿,记住,你生父的死不是爹爹的过错。娘死以后,你要好好孝敬爹爹……”

  突然之间听到“死”这个字,小楚秾吓哭了:“娘——!娘你不会死!秾儿不要娘死!”

  伊妘握住女儿的手抚慰道:“秾儿不哭。娘不会死的,娘答应你。好了,好了,秾儿不哭了,看见秾儿哭,娘很难受……”

  小楚秾立即就不哭了。

  伊妘怜爱的目光像柔软的手指,反复抚摸女儿的小脸。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失血,神志也逐渐恍惚,发出迷迷糊糊的喃喃低语:“我是有罪的……我……我本是为了伊氏血脉才……才委身齐侯……但我竟……我竟爱上他了……”

  国人都称禄甫为“国君”、“君上”,只有国外的人提到他才称“齐侯”。伊妘是莒国人,她至死都习惯性地从一个异国人的角度去称呼他。

  “君上驾到!”帘外内官高声喊道。

  许许多多纷乱而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可以听见帘外有一名内侍在劝阻禄甫:“君上止步!阴人的脏血大为不吉……”

  话没说完,就听见沉闷的撞击声,大概是禄甫一脚踢翻了他。

  然后禄甫悲切而焦急的脸出现在伊妘和楚秾视线中,几位太医也鱼贯而入。

  禄甫命侍女将楚秾带到扶鸾宫去住。

  楚秾回头望了一眼,只见母亲无限深情地望着父亲,嘴唇蠕动,微弱地呼唤着什么,楚秾的泪水从眼中汹涌而出。

  
  这晚,小楚秾睡在扶鸾宫临时清理出来的一间寝室。深夜里,她透过金红色锦帐,看见影影绰绰的烛火,听见宫女的低语,一些片断模模糊糊传进她耳中。

  “听说是个男婴,唉,怪可惜的……”

  “君上抱着尸体躺了一天了,现在还没下榻。”

  “这一天也没用膳?”

  “是啊,连水都没喝。君上莫非要陪妘妃一起去啊?”

  “嘘——别乱说!”

  小楚秾霍地从榻上坐起来,盯着锦帐上的花鸟图案,心中“砰”地一下,像裂开了似的,一个念头迸出来:娘死了!

  她只穿一件薄衫,赤脚往外走。撩开帐幕,两名侍女冲上来拦住她:“公主,这么晚了,你去哪?”

  小楚秾一言不发,死命挣扎。

  这一闹,来了更多的宫女、内侍。郑姬接到侍女禀报,匆匆披了一件紫貂赶来了。她对楚秾说:“秾儿听话,快回房睡下。”

  小楚秾还在向前挣扎,咬紧嘴唇,不说一个字。她满脸都是泪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看我娘。

  郑姬心想,这小姑娘真倔。她俯下身,抓住楚秾双肩:“秾儿,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现在不能出去!你爹爹交待过,让你今晚呆在这里!你听见没有!”

  小楚秾拼命想从郑姬手中挣脱出来,她扑腾着,握紧了小拳头,咬破了下唇。

  郑姬摇晃她:“母亲问你话呢,你回答我,你说句话!”

  郑姬无奈,转头命侍女:“去把诸儿叫来!”

  诸儿一到,楚秾就哭出来了:“哥哥——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檐廊下的铜铃,在夜风吹拂下,发出悦耳的鸣声,如片片柔软的花瓣飘落。

  小诸儿和小楚秾站在宫廊尽头,扶着白玉栏杆,往下俯瞰。

  周代的宫殿通常建在高高的夯土台上,以示凌越于民众之上,接近苍穹神祗。临淄的宫城就分布着大大小小十数个高台组成的宫殿群,楚秾和诸儿所处的就是其中一座高台。

  下了一整天的大雪终于停了,厚厚的白雪覆盖了整个宫苑。一轮皓月升上苍穹,银白的月光洒下来,重重楼阁殿宇都仿佛琼玉雕成。雪光和月华交相辉映,飞檐翘角、山石寒木,宛如笼罩在一片纯银的光中,透现出如梦如幻的轮廓。

  小楚秾感觉自己好像是在仙宫里。

  小诸儿抬起手臂,指向明月:“不要伤心了,妘姨娘已经到月亮里去了。那里的宫殿比我们这里的还美,你应该为她感到高兴。”

  “真的吗?为什么娘不带我去?”

  “你还小,将来你也会去的。”

  “可是那要等多久呢?我舍不得我娘,我想现在就跟她去。”

  “你现在就去,你舍得我?”

  “你也去啊。”

  “我不去。”

  “为什么?”

  “我还没做太子呢,做了太子,将来我还要做国君。”

  “做国君有什么好?”

  “做了国君,所有人都得听我的。”

  “我也得听你的吗?”

  诸儿看了楚秾一眼,想了想:“好吧,你可以不听,寡人特许你不听。”

  “哥哥!只有爹爹才能自称寡人!”

  “我偏要称寡人!寡人,寡人,来人,给寡人更衣……”

  小诸儿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小楚秾的思路却又滑到另一边去了:“娘本来会给我生一个小弟弟的,现在她走了,弟弟也一起走了吗?”

  诸儿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不敢告诉楚秾,郑姬日夜盼着伊妘流产。不管怎么说,他名义上是郑姬的儿子,面对妹妹的伤心无助,他感到深深的愧疚和疼惜。沉默有顷,他说:“越来越冷了,妹妹去睡觉吧。”

  诸儿把楚秾送回房间。两名侍女跟进来,一名服侍楚秾*躺下,另一名往铜灯里加了半盏油,拨亮了灯心,让屋里有一点亮光——小孩子睡觉多半都怕黑。

  看到一切都稳妥了,诸儿准备告辞回自己房间。小楚秾突然从衾被下伸出一只手,拉住诸儿衣袖:“哥哥今晚不走了,哥哥今晚跟我睡。”

  两名侍女互相看看,掩嘴而笑。

  诸儿说:“好,我陪你睡。”

  他转头看见两名侍女还站着,挥手怒道:“都下去!都下去!”

  侍女们垂首窃笑着退到帷帘外。

  诸儿利索地除去外袍,爬上绣榻,搂住楚秾:“好了,好了,快睡吧。”

  “哥哥身上好暖和。”

  “恩。”

  “哥哥让我捂捂手。”

  楚秾的手像两块冰,放在诸儿肚皮上取暖,他被冻得叫起来。那两个侍女赶紧又掀帘进来:“小主子们又怎么了?”

  诸儿气呼呼道:“没你们的事!以后没叫到你们,不许擅自进来!”

  
  第二天一早,从荟蔚宫过来一名内官,向郑姬传禄甫之命:整个齐国后宫,以“缌麻”之制为伊妘服丧,丧期三月。当时服丧是分级别的,伊妘是侧妃,不是正妻,所以用的是最末一级。如果是正妻,那就要用第二个等级“齐衰”来服丧了。

  郑姬令人取来了五套细麻布制成的小号丧服。当时禄甫已经有五个孩子,除了楚秾、弗儿、诸儿,还有公子彭生,公子纠。公子纠是鲁姬所生,公子彭生是宫女所生。

  公子彭生和公子纠的丧服,郑姬差人分别送到了他们母亲的寝宫。扶鸾宫的三个孩子则在郑姬监护下,由几名宫女为他们着装。

  弗儿撇嘴道:“这么丑的衣服,我不穿……”

  郑姬厉声道:“不穿也得穿!少罗嗦!”

  弗儿呜呜叽叽地哭着,就是不肯穿,郑姬一个耳光甩过去:“不许哭!赶快穿上!”

  弗儿挨了打,转眼就变乖了,任由侍女为她穿上了丧服。小姑娘哪里知道,她的母亲心中正忍受着煎熬呢,一想到禄甫抱着伊妘尸身躺了一天,郑姬就心如刀割:如果死的是她,只怕禄甫不会这样伤心吧。

第六节 克母
伊妘死后,禄甫让侧妃陈妫认养了楚秾。楚秾一向跟不熟悉的人很难亲近,她对陈妫的生疏感还未消弭,陈妫就暴病而亡。于是,楚秾克母的传闻在宫里甚嚣尘上。楚秾虽小,但也敏锐地感觉到别人异样的目光和背地里窃窃的议论。她变得很孤僻,平日里足不出户,对人也是爱理不理的,侍女们常常看见她跟那六个小陶偶说话。

  这天夜里,她独自坐在室外玉石台阶上玩耍。朦胧月色下,柳条舞弄清影,杨花漫天纷飞,飘落在一地如水的月华中,泛着细碎的光芒,宛如点点清冷的泪光。小楚秾伸手接了几点杨花,在掌心中慢慢捻碎了。不知为何,她突然很想哭。

  这时她听见了玉佩清悦的撞击声,叮咚叮咚,在夜色里像流水绵延不绝。有人穿过濛濛花雨,足踏月光走来。从小楚秾的视野,只能看见他脚上白色的丝履和他腹前朱黄色的蔽膝。

  小楚秾知道那是谁,但她没有动。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自从知道他不是亲生父亲,她对他有些疏远冷淡,他也感觉到了。他低头久久凝视这个小女孩,心里涌动着疼爱和悲悯。

  “秾儿,爹爹再给你找一个娘亲好不好?”

  楚秾垂着头,很犟地:“不好!我不要!”

  禄甫缄默良久,伸出大手抚摸她的小脑袋,笑道:“可是今天有人主动跟我说,想收你做女儿。”

  楚秾惊讶极了,宫里盛传她克母的当口,竟有人站出来收留她吗?她抬起头,瞪大了眼:“谁?”

  “你猜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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