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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着了?
他回头才发现她已合上双眼。长长的睫毛随着车子的轻微颤抖律动着。一望即知其柔软的嘴唇无意识地轻微撅着,由于冬季的干涩和润唇膏的作用,有几道纸折似的微痕。粉红色的围巾裹住了嘴唇以下的部分,厚而圆的脖子像卡通片中畏寒的熊。发丝从脸侧垂下,被轻暖的呼吸偶尔吹起,让人代她脸上发痒。柔滑的脸儿,还没有不食人间烟火到电视护肤品广告的程度——那些模特儿的肌肤简直是微波炉壁——该有痘的地方也不出意外地有一片红色的痕迹,却并不妨碍肌肤本身的温润。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露出一角信封。明信片或者圣诞卡?男友?他没来由地感到一丝轻微的嫉妒。不能看了。不能看了。如此的窥视显然失礼。而如果她没有睡着,忽然睁眼的话会如何?又或者她出于害羞,故意装睡,势必更为不妙。
他应当想起他的妻子,因为这可以避免他忘乎所以。然而某些新鲜的感触,某些甜蜜的况味使他觉得,再看几眼也不妨。是报复吗?是对悍妻的报复欲才决意在冬季的午后万物沉睡或凋零的时节,爱上一个甜蜜而圆润的女孩?理智一些吧,报复欲?你以为这是电影和小说。也许昨夜并不完美的睡眠使你神魂涣散(被肥皂剧、啤酒、放了太多香辣料的食品和电话搅碎的冬夜暖梦),也许妻子在电话里那似乎变温和了的声音使你兴奋(发觉原先设想的离婚不再板上钉钉),也许是分居以来不规律的生活使你以为自己又过上了单身生活(那种可以整夜打电子游戏把最后一枚硬币送给乞丐的生活)。你现在经历着人生的重要阶段,理智一些吧,报复欲!笑话。成年人理应有使生活有规律的自觉。谁说的?呃,太太,太太大人,等待我去劝回头的,对邻居哭红眼睛的太太大人。太太小生这厢有礼三拜九叩您就给笑一个如何?恶俗的小幽默,却可以引回女人的芳心。对这个姑娘有效?不。
华丽忧伤(17)
六只麻雀站在电线上,像五线谱间的音符。它们下方是甜品店,红衣的圣诞老人在递发促销卡片。少年男女脸冻得像红色的苹果,在街上川流不息。只有他们不畏惧寒冷——而我这样的半老头——在社会体系的某个褶皱里栖息的穴鼠,不了解他们的热情所在。冬季,甜品。只会使我懒惰和发胖的东西,像大而无用的泡沫塑料。如果我活到七十岁并死去,我的肚脐将会被用来作蜡烛燃烧。他们会发现我的内脏充满脂肪,放在火上烤会发出滋滋的油香。“太恶心了。”谁说的?呃,是她,是老婆大人。打毛衣的老婆大人,将脚搁在温暖的拖鞋里打毛衣的老婆大人,抵制一切关于内脏的东西,包括放屁。“老婆大人您难道不放屁吗?”这句话憋了好久。我没有说出来。不,不要有怨气。你要去面对她,面对她的娘家人,面对那些探头探脑的邻居。你要微笑。
他被玻璃窗上自己龇牙咧嘴的笑容吓了一跳。
奇怪的轻浮,十足的玩偶。为何你会不断胡思乱想?因为你想掩盖自己已经心绪跳荡的事实?你本应该继续点数衣袋中的硬币——与之做伴的是发霉的电影票、曲折的纸钞,以及不知何处觅得的猫形邮票。何必强迫自己去想念妻子——那注定已是怨偶的,使你遭致离婚风险的,双臂紧抱随时会哭泣的,像只久饿的大猫样的女人——以及保持理智——如此平庸的生活你岂非已过了多年。仅仅因为一个美丽的女孩——她莫非真有如此美丽——你便如此蠢蠢欲动。你坐着公车所要去谋的岂非是那质朴的婚姻生活?像一个老男人一样吧,不要去触犯那些不该触犯的东西——妻子,结婚证书,家庭亲属关系,八爪鱼般的娘家人——仅仅满足于窥视这个女孩吧。你既非有德的君子又不是青涩的少年,你正适合窥视这个女孩。你不妨占一点便宜——等下了车,这一切便烟消云散。这是成年男人保持愉悦的方式:你必须随时向世界攫取一些什么,譬如美好。
他转过头,开始认真打量那个女孩。她确实美得具有启发性——像他的某个中学同学,不,是另一个中学同学。一样果冻般柔润剔透的肌肤,一样毫无防备的睡姿。冬季午后的暖阳清冷如月,细密如丝,在她脸上掩映。抚一下吗?不,那样就真的成为老色狼了。中学同学,哪一个呢?那些一起在校长室拨弄地球仪、为铅笔裹上彩色画片、在花圃边折下芭蕉枝、身上洒的香水让地理老师打喷嚏的的女孩,哪一个呢?我莫非牵过哪一个的手,载过哪一个骑车回家?太太的交代材料。呃,扫兴。那时没有她,那时她在另一个城市的中学,戴着眼镜苦读数学题,对男生递来的纸条置若罔闻——且慢,这个细节是她说给我听的,难保不是她的自我吹嘘。她年轻时可有过魅力?可会有十五岁的男子对她充满兴趣?噢,我想不起她年轻时的样子了。每个男人必经的阶段。对妻子产生厌憎。那时的她?我真的不知道。那时这个女孩还在襁褓之中——他看一眼身旁的女孩——完全不知道十多年后她会被一个男人在车上窥视。摇篮,旋转的铃铛,欢笑,润肤露,棕色的玩具大脸猫,那想必是她的童年,有别于一个未老先衰者与他悍狠的妻子那让人渴望用刀划破的家庭气氛。不,不能再无休止地抨击妻子。从传统意义上而言——为何我如此厌恶这照本宣科的话语——她是个好妻子。拖鞋,毛衣的织针,从她母亲那里学来的怪味道的汤,她的化妆品。不,一个平凡的妻子配一个平凡的丈夫。这个城市里有一百万对如是的夫妇。你要学会对过度修饰的眉毛、色调退淡的唇膏、枯涩的皮肤和俗艳的布满怪异图案的外套表示宽容。他又一次转过头。美人,真的是美人。我像一个枯槁的老头,在踏进坟墓之前想吻一下牧羊女的光滑脚踝。蹩脚的比喻。那不是青春的甘露,那不是返老还童的良药。即使吻到了她的脚踝又如何,即使能够拥抱到她又如何?尖叫,公车里激于义愤者准时的包围,执法人员的问讯,证件呢?证件呢?丢人的照片上城市的晚报,被煲汤的主妇用以教训她们愚蠢的男人。妻子和她的父母会知道——她们什么都知道——然后用手指点戳我的额头。那是什么时候?这个动作曾经甜蜜过吗?是的,大学,田径场。长跑,我干呕着,被她微笑着点戳我的额头。嘲弄和讥笑。我居然爱上她了。是那时吗?不,要更早。辅导员点名。她站起来。不漂亮,但飒爽。衣领上挂着卡通树袋熊的佩饰,那在结婚前一天太太转赠与我的东西。
华丽忧伤(18)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青色外套衣领上的卡通树袋熊配饰——一只棕色的树袋熊,无辜的眼神——自嘲地笑了一笑。定情信物?一个老男人带来显得不无附庸风雅追悼青春之呆滞。濒临离婚却依然佩戴着她爱情的证明——那已被婚姻证明既无趣又无效的爱情。不。当我开始对这个女孩动心时,我之前的爱情岂非已经结束了吗?那枯死的、需要折辱一个男人的自尊去挽救的爱情,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是个胡思乱想的人,不如您思虑周密,我的太太,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挽回?我已经坐上了公车——普通男人身份的象征——去执行挽回的任务——所有面临婚姻危机的被动方柔弱的表示。我的挽回可有什么意义?莫非失去她我便不快乐了?莫非失去婚姻我便会不快乐了?为何我依然能够感受到甜蜜?——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孩,她睫毛的颤抖一如雨点轻打在树叶上的韵律,使他想起将他困在学校的周末黄昏之雨,想起某个女同学——究竟是哪一个?——对他倾诉父母离异时的泣声,以及他大胆放诸于那个女生腰际的手,想起在伞下某个女孩递来的淡紫色纸笺。可是我无法与你相爱,这位美女,这位天使。我是个懦夫,只有胆量在不违背大前提的条件下,在意识中背叛、扼杀、焚烧我那可怕的妻子。那可怕的妻子睡着时会有轻微的呼噜声。不,不要想那些扫兴的事。我知道你命中不属于我。好,如果这是命运,如果命运规定我们可以相爱,那么,请让我看到她的微笑。他想。在我下车之前,在我低声下气对妻子甜言蜜语之前,请你再给予我一点青春的甘露——请原谅我那耽于青春小说的庸俗头脑!——给予我一点美好的记忆吧。
她依然睡着。
他抬起了左手,胆怯地、甜蜜地、温婉地、殷勤地向女孩的脸伸过去。既然公共汽车依然在无聊的行驶,既然坐在海绵堆里的乘客依然像沉默于屋檐的麻雀,像陈列馆里的标本一样,远在另一个世界。那么,就请继续闭上眼睛。一下就好,让我的手指抚触到她的脸。她会惊叫吗?会像被乞丐玷污的公主一样将我踢倒吗?这无关紧要,我隔一会儿再去想它。一下就好,一下就能羽化成仙。我的手与我的全身将与你的脸颊一样白而柔软,长出带满羽毛的翅膀。羽毛拂动着,阳光穿透冬季的阴霾,普照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我将与你携手飞翔。我将永远不对你表白爱意,以免打破这缄默的美丽。一下就好,请你,睡美人,继续你的美梦。如果你要梦见王子与钻石,那就悉听尊便。我不是王子,我只是要……
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他的手随着震动划上了女孩的脸。女孩的睫毛震动了一下。他惊恐万状,忘了缩回手来,眼看着女孩将眼睁开,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背面定在女孩的脸上——冷冷的,仿佛一尾鱼的触感,他想——完全无法动弹。女孩向他看了一眼,表情困惑。一阵机械运动声,车门打开。女孩倏的站了起来——他的手指忽然就孤独地悬在了空气中,美人鱼的尾巴变成了泡沫一般的空虚——走向车门。喧嚷的语声,川流的人群。麻雀嘲弄似的聒噪声。他忽然间被扔在光天化日之下,身体像忽然干涸的水井一样没有了流动的欲望。皮鞋的粗重踏声。只属于成人世界的烟味。劝阻声。他的身旁空空如也,她的微笑不失时机地在他记忆里开始荡漾。“对不起。”她说。
他趴上窗玻璃,她在令人怨恨的人群中穿插掩映,走向人行道。她的美没有因醒来而逊色。仿佛为了辨认方向,她站定了,将围巾拉了一下以遮蔽寒风,顾盼。在遇到他那穿越窗玻璃、充满渴念的目光时,她的眼神定了一下。
没有要退避的意思。
他相信他看到了她那被他长久注视的、如蜻蜓翅膀般颤抖的睫毛下的眼色,没有怨怼之意。他相信他看到她的嘴角微微勾起。
她笑了。
随即是车门闭上的声音。
车子的发动像所有机械运动一样令人乏味,他不无厌恶的警觉身旁坐下了一个肥胖的老太太。应当提醒她这个座位不容亵渎吗?应该提醒她提起年高德韶的臀部,保留天使那白莲花般笑容的余影吗?不,不要冲动。他想,可是必须为左手找些事做。应该继续数硬币吗?这句话如同冷笑话。他把左手插进了口袋,但指端却没有去拈起硬币的渴望。手指。她的感触还在,虽然只是一瞬,短暂到不如花间的露珠落地,但他触到了她的美。年轻、丰盈、润泽、如画一般的美。就是那一瞬间,她的眼睛缓慢睁开,一如传说中妖魔培植的花朵开放,那一瞬间的光芒使他的记忆清晰无比。她是另一种奇妙的可能,另一种路程,那儿的路径开满了白色的莲花,以及黄昏的轻雨。
。。
华丽忧伤(19)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背景已经挪动。鸟群站在屋檐,像诵讽喻诗的教士。
就此结束,忘记?
不对。她就在身后,离他不远处。他们曾经如此接近,现在也并不远,触手可及。那又如何?妻子还在等待,三姑六婆还在等待,邻居还在等待,等待他自投罗网赴鸿门宴。不,那是生活的旧隧道。为什么要进去?只要朝司机怒吼,让车子停下,离开这空气污浊、仿佛巨大棺材的公共交通容器,跑向她的身边,看到她的微笑,以及并无怨怼之意的、澄澈的眼神——以此来对抗他平庸的生活,回答他的记忆,回答旧拖鞋与温暾暾的茶、漫长的毛线织物、喋喋不休的关于以往恋爱史的追问、对私人习惯的挑三拣四,以此来回答自己的怯懦与苟安,对自己的安于现状给予雷霆一般的回复。以缄默与温柔来重拾记忆,用巧合与冲动来构筑故事。这必然是命运,毋庸置疑。她的微笑已经给出了回答。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在一瞬间,她出现了,像火焰,像露珠,像黄昏骤然袭来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