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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亦学着宗弼盘腿坐到炕上,竟发觉炕是热的,大为惊奇,他却不知这乃是女真人特有的火炕,一直传到后世,有了它,即便是数九寒冬,室内也温暖如春。
自从名为“胡床”的椅子传入中原之后,宋人一改古人“席地而坐”的传统,习惯高坐椅凳、杌子,小五如此盘炕,颇有些不习惯,他俯就木盆,先观后动。
宋人饮食讲究色香味俱全,这女真美食至少在色彩上不输宋食,一盆金灿灿的粟米粥,一盆油晃晃的煎炊饼,另两盆更加丰富多彩,居然是夹带血丝的半生肉片和内脏血羹,还撒上了生韭菜和葱叶、姜丝,端的姹紫嫣红,绿意盎然,看得小五心里直嘀咕,这是人吃的吗?都说北方鞑子茹毛饮血,倒非误传。
宗弼却视若珍馐,急不可待地接过侍女递上的木碗和木勺,动起手来,喝一口酒,吃一块肉,鼓着颊边嚼边嚷:“自家兄弟,莫客气、莫客气!”
小五自拣尚能入眼的粟米粥和煎炊饼吃,没想到煎炊饼面上抹了一层蜂蜜,甚是可口,本就饿了的他一口气吃掉五张饼,喝掉半盆粥,把边上的侍女看得掩嘴直笑。
“笑甚么笑?别跟木头似地呆站着,把我阿哥给伺候好了!”宗弼吃得嘴角血红,额头冒汗,不亦乐乎,还得兼顾主人之宜,真够忙乎的。
侍女们应了一声,就如花蝴蝶一般穿梭起来,一个端着一碗酒,一个捧着一碗肉,弯腰半躬,送到小五面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语道:“小阿哥,快请吃酒啖肉。”
小五从未被人如此伺候过,一则盛情难拂,二则入乡随俗,惟有硬着头皮将一块血淋淋的肉片送进嘴中,囫囵吞下,腥气冲鼻,赶紧将酒一口干掉,劲辣过后,余味香醇,却是好酒!
“小阿哥好酒量!”侍女赞一声,又给小五斟满酒。
“我陪你!”原本一口一口喝酒的宗弼见状,亦将一碗酒喝干。
为避免吃那生肉血肠,小五只有不停喝酒。偏偏女真人以善饮作为衡量勇士的标绳之一,号称女真第一勇士的宗弼自然不甘示弱,居然跟小五斗起酒来。
小五自从跟着使队入辽,一路受到辽国地方官吏的款待,酒量渐长,初时尚是无心,后来见宗弼较真,那酒意上头,便要挫一挫这女真第一勇士的威风,越喝越猛。
两人你来我往,连干了三坛酒,都有七、八分醉意,大呼小叫着,浑忘了各自身份,仿佛回到草原同行时的亲密状态。
忽然帐外一阵喧哗,伴随着清脆的娇斥声,帐门一晃,两个侍女半拦半跟着一个少女冲进来。
少女披着一头半湿的乌黑秀发,浴后的嫩脸如玉泛红,身着女真贵妇才有的雪白貂裘绒裙,衬托得整个人冰清玉洁,宛若天山雪莲,偏又明眸含怒,樱唇微嗔,恰似孤霜傲菊。
“观音下凡了?”宗弼眯着一双醉眼,看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一句女真话脱口而出。北族人心目中的美女没有汉人那么多讲究,什么环肥燕瘦、沉鱼落雁的,只认观音乃世间最美,而能称上观音的,自是天姿国色。
“是嫦娥坠月了!”半迷半糊的小五也被少女的绝世之美所所打动,难得地冒出一句戏赏之言,却又觉得这个嫦娥仙子煞是眼熟,分明在哪里见过。
“臭木毂辘,你倒喝得痛快,把我丢到一边!”不曾想,少女凶巴巴地走到炕前,一把拧住小五的耳朵,以汉语斥问,“你把我带到了甚么地方,怎么外头竟是些鬼头兵?咦,这儿还有个小鬼头。”
“你是……”小五扭头挣脱,兀自浑浑噩噩的,没反应过来。
侍女们见这个大胆的小妮子,既没把四太子的贵客当棵葱,又把四太子骂作小鬼头,个个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女真话“把某人当棵葱”乃是赞语,只因北地不产葱姜,物以稀为贵。
“小阿嫩,你是哪家的千金?可曾许了谁?”宗弼不以为忤地改为汉话,在炕上嬉皮笑脸地爬过来,完全被这个汉人小妮子迷住了。
古人本就早熟早婚,宋制男子年满十五、女子年方十三即可婚配。女真人更无年龄限制,又崇尚自由婚,有“女*贞”之说,其实是指女子婚前可自主选择夫婿。宗弼跟小五年龄相若,虽未娶妻,但侍女众多,自通晓男女之事。
“五哥!”少女吓得尖叫一声,像个受惊的小鹿似的,一头缩在小五怀里,“这个小鬼头想欺负我。”
“小九?”小五待软玉在怀,青馨沁鼻,方打个激灵,醒悟过来是换回女装的韩九儿,酒意顿被吓退,忙将她扶坐在炕沿,“九姑娘莫怕!这是金国四太子,是他……救了你。”
小五心想是宗弼先害了人,才又救的人,却怎好实说。韩九儿闻言,大着胆儿抬头看了宗弼一眼,星目扑闪,撇撇嘴角:“四太子?就这厮模样……”
“岳飞阿哥,你的伊尔哈真是个小观音啊!”宗弼也清醒好多,满眼羡慕,没想到这个小九扮男装时貌似青嫩,改回女妆却美若天仙,魂不守舍地应道,“小观音,你看我哪点不像四太子……”
“甚么伊尔哈、小观音……你、你的鬼头好丑!”韩九儿虽不知“伊尔哈”的意思,却也晓得“小观音”是赞美之辞,和羞颔首,又扑哧一笑,那种汉人少女所独有的娇怯烂漫,直把个宗弼看得痴了。
小五也不插话,只顾打量着韩九儿,看来毒性已解,小妮子除了双颊略略清减,完全恢复如常,可能因为秀发披散的缘故,感觉褪了几分青涩,多了一丝妩媚。
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喧哗,却是人声欢腾,越来越沸,显示参与者愈众,连帐内诸人也不由为之所动。
“岳飞阿哥、小九阿嫩,走,看看去!”宗弼不由分说,将小五和韩九儿连拉带搂,拽出大帐,几个侍女业已抢先跑出。
只见刚刚还晴朗的天空,已蒙上一层灰朦朦的薄纱,一片片鹅毛大的雪花儿,正自天而降。寨帐内外,不分将士主奴,个个手舞足蹈,口呼“撒的乐甘”,任雪花落在面上、口中和手心。
“撒的乐甘!”宗弼也手舞足蹈地大叫,“你们两个是贵人,带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带来了吉祥安康……”
韩九儿见每个人的头上都冒出缕缕白气,乃是雪花遇人体所融,如同人间仙境,受到感染,拉着小五的手儿在雪中转起圈来。
小五身不由己地随着韩九儿转着,只觉天在旋,地在旋,四周在旋,惟有对面的人儿如影相伴,那飘发、那秀靥、那妍姿,无不令他恍恍惚惚,不知身在何地,心里竟隐隐冒出一个念头,只愿这一刻定住,定在永恒……
“嘭”!一个雪团正中小五的脸上,这对习武之人简直是不可想象之事,若是利器却又如何?他晃晃脑袋,怎么睡了一宿还未醒酒?
原来昨日小五被韩九儿在雪中一转,不知是被酒所醉还是被人所迷,抑或二者兼有,居然酣倒在地。
当他今晨醒来,懵懵懂懂出了鹿皮帐,外面已成银妆素裹的世界,一袭轻裘雪帽的韩九儿宛若银狐,领着一班侍女跟单枪匹马的宗弼互掷雪团玩得正欢,见小五出来,当即报以雪团为他醒寐。
“岳飞阿哥,快来,我们并肩作战!”正陷于“苦战”的宗弼找到了生力军,一面揉雪团一面躲闪。
“好!”小五不由童心大起,用雪搓搓脸,便加入战营,伸手接住一个抛来的雪团,对准一个侍女反掷回去。
本来势均力敌的双方,因小五的出现而打破了平衡。一群娇弱女子如何是两个身手敏捷的少年之对手,顿时被打得钗斜裙乱,东倒西歪,欢快的嬉笑响彻太子帐的上空。
大伙儿正玩得开心,忽闻号角长鸣,便见四面的大小毡帐内冲出无数全副武装的甲兵,各自提兵上马,在一面面黑白三角旗的引导下,迅速地在寨门前的大空地上集结。
要打仗?小五吃了一吓,却听得身后甲环叮响,回头一看,两个士卒各捧了一副盔甲过来,另一个士卒最辛苦,身背两张弓、挂着两袋箭、怀抱两杆枪跟在后面,其一正是小五的铁枪。
“岳飞阿哥,这是我族传统,抛雪过后便是围猎,这可是勇士们的节日。”宗弼嘴里哈着热气,在亲兵的帮助下披挂起来。
“好哇!”小五难掩内心的欢喜,早想学习宗弼的猎兽枪法,没想到天从人愿,遂笨拙地张开手脚,乐呵呵地让士卒为自己穿戴甲胄,也难怪,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披甲,自是兴奋。
当戴好那止露双目的铁兜鍪后,小五竟举步惟艰,好家伙!这身盔甲足有五六十斤重。昨日看那些女真骑兵披此重甲却行动自如,原以为自己也能行,没想到今日一穿,才真正识得利害。小五如何肯服输,故作轻松地走上几步,便见一个士卒从帐后牵出一黑一白两匹骏马来,心中叫一声苦:这等累赘,可如何上马?
那边厢,披挂整齐的宗弼打个呼哨,那匹黑马扬蹄奔至,他伸手拉缰,左靴踩上马镫,右脚一蹬地,嗖地蹿上马鞍,对小五挤眉弄眼问:“我女真重甲非勇士穿不得也,感觉如何?”
“尚好!”小五心知宗弼考较自己,想着要为汉人争脸,挪到白马前,扳鞍认镫,第一跳竟没起来,倒将马儿惊了一下,前蹄乱蹶,他心知要糟,急中生智,双手一使劲,那三百斤的臂力生生地将马儿拉得跪地,顺势跳上去,一抖缰绳,马儿老老实实地站起来,他却感赧颜,毕竟不是正经骑上。
“好手段!”宗弼却喝一声彩,按女真人想法,不管用何种手段,只要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是好手段。
“五哥,我也要去!”从未像今日这般肆情玩耍的韩九儿小脸红扑扑的,张开双臂拦在马前,自不肯错过更为精彩的盛会。
“九姑娘,这可使不得!围猎非比寻常,不定遇上甚么野兽!”小五连连摆手,自不愿冒此风险。
“小九阿嫩,跟我在一起,保证安全!”宗弼大喜,如何放过亲近“小观音”的机会,纵马过来,一弯腰,将韩九儿抄上马。
“啊!小鬼头……”韩九儿一声惊叫,已斜坐在宗弼的鞍上,忙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生怕摔下去。
“这丫头!这厮儿!”小五见宗弼宛若行刺辽帝时的一幕重演,径自拥着韩九儿策骑远去,又担心又无奈,把两个都骂一声,忙抖缰绳追上去。
但见寨门口正中插着一面绣虎大纛,俨然帅旗,以此为标帜,足有上千的重甲骑兵迅捷有序地纵成小队,横一长列,在那骄阳之下,雪白大地间,一队队骑甲黑亮,煞是威耀。小五跟着宗弼来到大纛下,对面的将士一齐注目抚胸,行个胡族军礼。
宗弼挥起马鞭向部属致意,只是鞍前坐着个小妮子,有些不伦不类。韩九儿一时慑于眼前的声势,没敢乱*问,只白了小五一眼,对他的表现甚不满意。
小五没有动作,以他此刻的装扮,自跟女真兵别无二样,心头忽地滑过一念:女真有此铁骑,连擅长马战的辽军都不是其对手,若进入中原,对上只擅步战的宋军,却会如何……
这时,自队列中奔出一骑,拔起大纛当空一摇,众骑兵齐喊一声,震动寨野,便有十数个小僮,手持一人高的青枝,从两边奔来,按各小队的间隔在寨门两侧的雪地上插成一列,那青枝上还系着各色手帕,将小五和韩九儿这两个外族人看得云里雾里。
“岳飞阿哥、小九阿嫩,这是我族传统,打围前的射青定序……”宗弼自要讲解一番,不知是否韩九儿的原因,讲得甚是耐心详尽。
小五上了心,竖耳倾听,原来“射青”源于辽人的“射柳”,大致相当于宋人的“射亲”,均是骑射。射青是以青枝插地,系以手帕,于离地数寸处削去青皮为“鹄的”——靶心,射断青枝“鹄的”并以手接之飞驰而去者为胜,射断“鹄的”而不能接之者次之,射断“鹄的”以外地方或射中而不断以及不能射中者更次之,以此决定围猎队伍的前后左右次序。至于围猎队伍,则按五、十之数划分,凡五、十、百、千皆有长,五人长击柝,十人长执旗,百人长挟鼓,千人长则旗鼓俱备,金国兵制便由此而来,不过增设了万人长。由于女真话管千人长叫猛安,百人长叫谋克,故金军又称“猛安谋克”,而像宗弼手下的这些皇子嫡系兵马,又称为“合扎猛安谋克”,即太子亲军。
就在宗弼捉词解说的当儿,每一行百人队各派出一骑出列,那大纛一挥,这十数个好手绕场加速,风驰电掣地穿过行列纵深,直奔各自队前的青枝,左弓右箭,飕飕齐射,再俯冲上前,去抄那被射断弹空的青枝,如此一串起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