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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也!”忽听得帐角一声喊,呼啦一下,一人已从围席上方空翻而过,稳稳地落在场中,却是一青年侍卫,生得相貌堂堂,身材伟岸,向高壮者躬身见礼,“渤海铁州人氏郭药师,敢请赐教。”
“好,手下见真章!”高壮者亦躬身回礼,燕王手下自无弱兵,只看郭药师下场身手,已不敢小觑。
满场皆静,瞩目场内。两人几乎同时发动,双手向对方抓抢,却只一个照面,又各自跳开,乃是彼此试探虚实。
小五观两人身形,侍卫虽然魁梧,却仍比高壮者矮上一截,自忖换了自己,必然攻高壮者下三路,方是扬长避短。
似乎应小五所想,侍卫也是不停地瞅高壮者下盘。高壮者也看出来,双脚左逼右探,引诱侍卫进攻。
不曾想,侍卫闪电而起,一头抢入高壮者怀里,右手扭住他脖子,左手插入他裆下,用肩胛一顶,居然把偌大一条汉子横身托将起来,借力旋转数圈,一松手,高壮者头下脚上栽倒在地,竟已输了。
帐内众人一时全没反应过来,倒是韩九儿最先鼓掌,带起全场喝彩。韩九儿神采飞扬地盯着青年侍卫,直觉此人才符合心中英雄的形象,又白了小五一眼:“看到没,这才叫好汉子!”
小五也称许点头,这个侍卫可谓兵行险着,声东击西,若一击不中,必输无疑,委实果敢过人。
“好手段!”高壮者输得不甘,也只能灰溜溜地离场。
郭药师接过燕王赏赐的玉如意,出人意表地再抛战牌:“小的素闻南朝相扑、白打高明,强手如云,可有人愿意指点在下一二?”
辽宋两国习惯以“南朝”、“北朝”互称,皆以天下并未一统,实非石敬瑭等割土称儿之流可比。面对北朝侍卫的挑战,南朝使队却哑然以对,按说使队护卫皆选自大宋最精锐的马军——龙卫军,不乏拳脚好手,却皆顾虑事关国体,赢则无妨,输则担罪不起。
尚勇斗狠的辽人却视胜败乃兵家常事,无宋人诸多顾虑。素有野心的郭药师如何放过这样一个让主公赏识的机会,见无人应战,故意哂笑道:“莫非南朝无人矣。”
此言一出,等若挑衅,激起围席上宋人嗡嗡不绝,自有热血男儿欲起应战,皆把目光投向亭里的韩大使,只待他一声令下。
韩肖胄却满脸尴尬,出使责任重大,一个处理不当,可能影响仕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干笑一声:“燕王手下,果然卧虎藏龙。南北通好,以和为贵。本使借花献佛,敬壮士一杯……”
韩肖胄本想打个哈哈,搪塞过关,却惹恼了一人,顿身而起:“河北汤阴县永和乡孝悌里人氏,岳飞鹏举,敢请赐教!”
按宋人习惯,自报家门细至乡里。小五本非卤莽之人,一则趁着酒意,另则骨子里的报国血性被激发,也顾不得此举越阶逆上了。
韩肖胄心里头那个恼啊,这个泥腿村夫实在无礼,竟敢拦住自己的话头,擅自应战!又是那个虚啊,这个小五可不要太弱,折了朝廷的颜面,可也不能太强,万一伤了燕王手下,可就……唉,自己怎么带了他来?
韩九儿则紧张地盯着小五走向场内的背影,既欢喜他的这股英雄胆气,又担心他不是那个侍卫的对手,关乎国之荣辱,她再瞅着郭药师,也觉得不顺眼了。
郭药师打量着迎面走来的少年使从,颇有些轻敌,对方体格还算强壮,却比自己矮了许多,长得窄眉宽额,其貌不扬,不过既敢应战,应该来者不善。
“可有规矩?”小五把白袍下摆撩起塞在腰带上,双手抱拳,不卑不亢问。
“不拘拳脚,倒地者负!”郭药师有心显露身手,撇开角抵的规矩。
那侍女又自亭中走出,手举一锭大金:“燕王说了,赢者加赏黄金十两。”
郭药师闻言一振,拽开双拳,摆个起式,观察着小五的破绽,欲再一击制敌。
小五见对方高出自己一头,心知只能巧打,不能力夺,故作轻率,上前一记黑虎掏心,当胸打去。郭药师侧身一让,单腿使个绊子,小五收拳不住,一个踉跄,勉强站稳。
二人强弱立判,使队上下尽皆摇头叹息。小五似乎急了,拧腰掉臀,力贯于腿,一脚踢向侍卫面门。郭药师这下不闪不避,化拳为爪,抓向小五脚髁,只要拿实,便可顺势将小五扛起,摔将出去。
虽是外行看热闹,韩九儿也感觉小五危险,忍不住惊呼一声,竟忘了掩饰女声,幸巧,鼓声适时响起,帮她遮盖过去。
好个小五,等得就是这一刻,踢出的那腿在空中生生定住,以此为轴,上身一个旋转,双手如仙鹤探针,啄向侍卫中盘,绞住其腰,向前一冲,将全身的重量压上去。
郭药师哎呀一声,晓得着了对方的道儿,被小五的冲劲一压,再强的腰力也抵受不住,眼看就要倒下去。
值此输赢一线之间,郭药师不愧辽东硬汉,四肢咚地着地,宛若巨龟擎天,死死顶住小五的重压,按照规矩,只要身子未着地,便不算输。
形势转化之快,众人眼未及眨,小五已然占了上风,叫好声当即四起,连一干辽国侍卫也纷纷动容,全没想到这个南朝少年居然如此好身手。两人虽然僵持不下,但明眼人都能看出,小五是有赢无输,郭药师是有输无赢。
亭中的韩肖胄暗暗松了口气,斜睨对面的燕王察言观色,那燕王依旧满脸微笑地注视场内,不住颔首。
如此结局最好,韩肖胄忙不迭起身宣裁:“此是和局,正应了以和为贵。”
燕王也借阶下马地举起酒樽:“哈哈,果然英雄年少啊,待本王敬两个好汉一杯!两件利物,各取其一罢。”
各主既然发话,小五得饶人处且饶人,放手而起,道一声“得罪”,又谢了燕王赏酒,自取了玉如意,昂然归座。
郭药师镇定自若地爬起来,捧起金锭,向燕王叩拜:“小的习艺不精,愧对元帅栽培,请将赏金分于众家兄弟。”
“不辱本王帐下。”燕王眼露赏识,“郭药师,你是辽东人,既不要利物,就去怨军做个统领吧。”
怨军,取报怨于女真人之意,乃是辽军为金军连败,兵力不足,招募辽东饥民所建,分八营近三万人。所谓时势造英雄,郭药师就此登上历史的舞台。
宴会在高潮中结束,接伴使引领着大宋使队前往燕京丹凤门外的永平馆歇息。到了驿馆,韩肖胄本欲将逾违己令的小五叫来斥责一通,奈何不胜酒力,只好上床就寝。
夜已起更,驿馆别舍,独自占了一房的韩九儿毫无睡意,匆匆洗把脸后,便去找小五,却没见着人,一问同舍者,道他解手了。
韩九儿顾不得入夜,竟往茅厕寻他。借着月光,远远地瞧见一人,正扶墙大呕,听声音,不是小五是谁?
小五长这么大,从吃过今天这样多的酒肉,又和辽人打了一场,食物早在胃中翻腾,好容易撑到驿馆,结果尽数孝敬了土地公公,正可惜间,忽听得身后一声厉喝:“方才不分胜负,你我再比过,先吃一拳。”
小五一惊,以为郭药师来寻衅,耳朵辨着出声方位,反身拿住来人咽喉,这般容易?却感觉入手滑腻,竟无喉结,吓得忙松手。
“咳、咳……臭岳五,你要谋财害命呀?”韩九儿咳嗽着恢复本音,她一贯拿这仿人声音的本事戏弄人,没想到今天搬起石头砸了自家脚。
“啊?是小九!有没有伤着你?”小五更惊,凑上前察看,奈何天黑,他就是凑得再近也看不清,却嗅到一股久违的少女青馨。
“你想做甚?”韩九儿与小五鼻息相闻,一股酸酒之气袭来,本能地推开他。
“九……九姑娘,小人不是成心……”小五才想到自己触犯了男女之防,情急地口吃起来,越发解释不清。
“自家晓得你并非成心……多谢你的玉如意……”韩九儿没由来地两颊发热,还好天黑,脸红了也看不见。
“这么晚,九姑娘可有事?”小五也一阵心慌,只想赶紧回房。
“五哥,幽州城就在眼前,咱们不是说好的,去见识一番。”韩九儿生怕小五拒绝,可怜兮兮道。
“这个……”小五明知自己跟她并没有说好,却受她的语气影响,不忍回绝,沉吟半晌,“好吧,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燕京全城方圆三十六里,城墙高三丈,宽一丈五尺,皇城建于城内西南隅。外城设有八门,永平馆临近的丹凤门为南西门,亦即皇城南门,设而不开,要进城去,可走临近的开阳门。
小五和韩九儿溜出门去,在就近的一家客栈找到专载夜客的驼车,只说去夜市。原来宋辽之代,正是商业空前繁荣之际,夜市应运而生,尤其在都城府州,夜市三更才止,五更又开,耍闹去处,通晓不绝。
车夫欺生,开口两百文铜钱,韩九儿倒是爽快,甩手五两银子,要去最好玩热闹的去处。天降财神,车夫喜得眉开眼笑,挑起灯笼,毕恭毕敬地请两个贵客上车,一路滔滔不绝,讲述燕京风情。
小五和韩九儿也不多话,挨着车窗,边看夜景边听车夫海讲,方知刚经过的巍峨城墙就是皇城根下。先是郊区,民居星火稀疏,待进了城门,灯火罗列,照着屋宇雄壮,星罗棋布,街道井然,宽阔端直。
车夫介绍,燕京繁华之地,乃城北三市,山珍海货尽荟于此,吃喝嬉游任君畅快。小五初入大城,看得应接不暇,心想这原本我汉人山河,终有一日要收拾回来。
驼车或直行或绕弯,不经小路,走了大约半个时辰,一股热浪腾地扑面,喧嚣声忽然而至,但见好大一座牌坊,坊内灯火如昼,男女士庶,人来人往,端的热闹无比。
“客官,到地了,这便是燕京城内最好玩热闹的北罗坊。”车夫收缰停车,殷勤道,“城门三更即关,客官可是要住下,我识得好宿处。”
“车丈,我们要回来处,烦你在此等候,车费另加。”韩九儿谈话待人甚有分寸,倒显得比小五老练。
“甚好、甚好!”车夫乐得合不拢嘴,今个儿的运气恁是好啊。
“小九,我们去哪逛?”小五也自安心做个跟班,问韩九儿拿主意。
“自然是哪儿人多去哪逛。”韩九儿转脸恢复了天真烂漫,怯生生地伸出小手,“五哥,牵着我,别把人家弄丢了。”
“哦!”小五觉得有道理,笨拙地一牵,纤手凉软,忽想起这是第二次跟她触手了,心中竟有了一丝异样。
“五哥,你牵牛啊?”韩九儿亦有觉察,芳心微萌,又觉得好笑,逗趣道。
“不是……”小五闹个大红脸,怎好意思说,自己从未跟女子牵手逛过坊市。
这一宵,是小五此生未有的快乐一宵,在此喧繁陌生的异国之地,他仿佛挣脱了所有沉重的负担和枷锁,伴着一张无邪无忧的灿烂娇靥,回到无拘无束的童年时光……境如梦,人如幻,心如醉!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君不见沙场争战苦,至今犹忆飞将军。”韩九儿幽幽吟诵着高适的千古名篇《燕歌行》,有意无意地改了一字,原文乃“至今犹忆李将军”,她却吟做“飞将军”,虽同指一人——边功卓著的大汉飞将军李广,却又跟眼前之人一语双关。
小五听得壮怀激荡,想那飞将军李广一生悲烈,弓射天下无双,曾令匈奴数年不敢犯边,却一生未得封侯,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而自刎身亡,正应了一句“好汉子,不好死”,徒教后人痛哉叹哉!
此时,大宋使队正行走在居庸关古道之上,但见两山夹峙,绝谷累石,层峦叠嶂,艰折万状。正是浓秋,漫山枫叶,红波起浪,端的秀丽。
辽帝住在上京临潢府,使队风尘仆仆,自燕京向东北,过了居庸关,经顺州至中京,再继续北行。沿途所见,日渐荒凉,人烟稀少,枯草丛生,真真山穷水尽之地。
眼看上京既近,前途驿馆却传来消息,辽帝不在临潢府,而是去了秋山捺钵。原来辽帝秉承游牧民族的传统,不喜久住宫殿,而喜四处渔猎,所谓“春水秋山,冬夏捺钵”。秋山,就是秋季打猎之山。捺钵,是契丹语,即皇帝的行帐。
秋山捺钵在庆州群山之中,使队只好转头疾行,以免误了辽帝生辰。其时秋风呼啸,中午尚暖,夜间骤冷,加之路上驿馆不继,有时却要搭帐露宿,更有经过荒漠戈壁,须要携水而行,可谓苦不堪言。
小五和韩九儿却浑不觉苦,本是少年心性,对陌生环境充满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