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他什么时候走的?”
“四天,四天前!他说去理发,就没有回来了。他只从我手里拿走了四角钱!”这是妈妈的话。
我们徒劳地找了七八天。每天晚上,我入睡时都缩在床尾,很懂事地伸开双臂,把妈妈和幺姑的脚抱紧,让她们感到我的温暖和我的存在。我觉得她们的脚都很冷,都干缩了,像一块块冬笋壳子。
父亲终于被找到,是机关里两个中年人从派出所回来,让我们辨认一张照片。上面有一颗模模糊糊的人头,放出光亮,赫然胀大,把每一条肉纹都绷得平整,像吹足了气的一只大皮球。照片上的表情很古怪,是一种要打喷嚏又打不出来时不耐烦的那种表情。
我心惊肉跳地瞥上一眼,再也没有去看他。那就是他么?就是我的父亲么?不知为什么,我永远记不清他的面目了,大概是最后一眼看得太匆忙,太慌乱,太简约,太有一种敷衍应付的性质。印象模糊到极处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存在过。当然这也没什么。叫祖父的那个人,我甚至见也没见过哩。那么祖父的父亲,祖父的父亲的父亲……他们是些什么人?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的面容以及嘀嘀咕咕,同我现在牵着小孩去买泡泡糖,同现在笼罩着我的阳光,同我将要踢到的那块小卵石,有什么关系吗?老黑就从不想这些问题,所以她衣袋里总有那么多零食,嘴里总有那么多脏话,她还可以很得意地把下巴一挺,说:“拿掉啦。”。 最好的txt下载网
女女女(8)
后来,幺姑常到我们家里来,总是在傍晚,总是在节假日的前夜,总是沉沉地提着那个草编提篮。提篮是通向市场的一张大嘴,源源不断地吐出一些鸡蛋、蔬菜、水果、布料、鞋袜、刚领到的工资等等,吐出一切即将转化为我们身体和好梦的东西,吐出了我们一家人整整几年的日子。那真是一个取之不尽的聚宝篮,直到最后丢在我家厨房的门后,装着一些引火的炭屑,蓬头垢面,破烂不堪。
她从篮子里还总是取出一份小小的晚报。她一直遵守着父亲关于订报的严格家训,甚至在很多党团组织也退订的时候。
于是,有时她就放下报纸,从眼镜片上方投来目光,满腹心事地感叹一两句:“毛佗,越南人民真是苦呵。”
或者说:“非洲人民真是苦呵。”
“毛佗,哲学真是个好东西,哪么会有这么好呢?学了人就明白,事事都明白呵!”有时她也这样说。
停了停还说:“私心要不得呢。你看看,焦裕禄的椅子都烂了,他还革命到底。要是人人都没得私心,这个世界就几多好。毛佗,你说是不是?”
我自然大声吼出我的附和。
我没有太多工夫去理会她。倒是老黑细心一些,以干女儿的身份依偎在她膝边,大声向她讲解高尔基的《母亲》和雨果的《九三年》,有时也说说知青点的趣事,还说未来一定是美好的,只要革命胜利了,就会有洗衣机、电视机、机器人,人人都享清福,家务也无须幺姑干了。
幺姑大惊失色,半晌才讷讷地嘟哝一句:“什么事都不干?那人只有死路一条?”
我们都笑起来,不觉得这句话里有什么警世深意。
幺姑无事的时候,就呆坐,不愿上街,不愿去公园,不愿看电影看戏,也不愿与邻居串门交道,甚至六月炎天屋内火气烘烘,她也极不情愿抽张椅子出门歇凉,宁可闭门呆坐,警觉地守护这一房破旧家具和几坛酸菜,守护自己的某种本本分分的恐惧。门一关,她的毛巾也就很安全了,那是不知从哪条旧裤子拆下来的一块蓝布,用粗针粗线绞成。她的茶杯也很安全了,那上面覆着一个用针线绞了边的硬纸壳权当杯盖,杯里有厚厚一层泡得又肥又淡的茶叶,可能是哪位客人走后,幺姑偷偷从客人杯中捞到自己杯中去的。她的伞也很安全了,那把黑布伞永远撑不满也永远收不拢,上面补丁叠补丁,光麻线也许就不下二两——而我给她买的不锈钢折叠伞,照例又无影无踪。
她坐着坐着,许久没有了声响。我看一眼,她正抄着袖筒瞌睡。脑袋缓缓地偏移,偏移到一定的角度,就化为越来越快地往下一栽。她猛然收住,抹去鼻尖一滴清清的鼻涕,嘴舌一磨一挪,咽下一点什么,又重新开始闭眼和偏移……
我触触她,催她去睡。
“嗯,嗯。”她力图表示清醒地回应两声,不知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抑或表示一下应答也就够了。
“你——去——睡——吧——”
“哦哦,火没有熄吧?”
“睡——觉——听见没有?”
“对对,我看看报。”
她又打开手边的报纸,硬撑着眼皮看上两段。不知什么时候,报纸已经从她手中滑落,她又开始闭眼和偏移,鼻尖上照例挂有一滴冰凉的鼻涕,晃晃荡荡地眼看就要落下。我的再一次催促显然有点不耐烦,使她不好意思地揪一把鼻涕,抹在鞋跟上。“毛佗,你不晓得,睡早了,就睡不着的。” 。 想看书来
女女女(9)
可她刚才明明白白是在睡。
也许在她看来,过早地躺到那个硬硬的窄床上,实实是一种罪该万死的奢侈,以至她必须客气地推让再三,才能于心安稳地去睡上一盘。
她买回几个臭蛋,喜滋滋地说今天买得便宜,还特意把这些蛋留给我吃。我哭笑不得,筷子根本没有去碰它。这倒没什么,但事情坏就坏在我开始说话,而且说得如此恶毒。我说这些蛋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该买,买了也只能丢掉。我一开口就明白事情坏了,但已经来不及,幺姑如我所料地迅速洞察形势和调整布局。她愣了一下,立刻把臭蛋端到她面前,说她能吃,说臭蛋其实好吃。事情还坏在我居然执迷不悟,竟敢对她流露出体贴和担忧,不由自主地说出第二句:“你会吃出病的。”
她的客气由此而得到迅速强化,笑了笑:“则是,则是。”
“怎么则是呢?”
“费了好多油盐的,哪么不能吃?”
“你这不是花钱买病?”
“吃蛋也吃出病来?诳讲!”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满满夹起一箸,夹进柔软而阔大的口腔,吃得我头皮直发炸。
我终于把那只碗夺过来,把剩下的倒进了厕所,动作粗鲁野蛮。她气得脸色红红,噘起嘴巴,在厨房里叮当叭哒摔东打西——锅盆碗碟都是重拿重放。她把家务都做了,甚至没忘记为我烧上洗脚水,但她冷眉冷眼,大声数落:“哪有这样的人,哪有这样的人?看我不顺眼,拿把刀来把我杀了算了。我也不想活了,活了有什么意思?有什么用呵?白白消耗粮食……我早就想钻个土眼,一了百了,安静,就是没得土眼给我钻呵……不光是人家看不上眼,自己也看不上眼。是没得用呢,连个蚱蜢都不如,连个苍蝇都不如……这老骨头死又不死,我自己恨得没法,没法呵……”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诅咒自己。为了弥补某种损失,她大张旗鼓地吃尽各种残汤剩菜,连掉在地上的菜叶也捉来往嘴里塞,只吃得自己头发烧,步子软,眼皮撑不起来,像烈日烧枯了的茅草。这当然又牵带出一连串我与她之间的激烈对抗,关于她吃不吃药,关于她喝不喝开水,关于她坐在床上时背后塞不塞枕头,关于她背后应该塞枕头还是应该塞旧棉裤……我惊讶地发现,她对利与害的判断十分准确,然后本能地作出有害选择。为了保证这种自我伤害步步到位,这位软弱妇人依靠她刀枪不入无比顽强的客气稳操胜券。不用说,这种昏天黑地的客气大战,经常把事情弄得莫名其妙,双方的初衷不知去向。
我的胡须更多了。
四
我看见了蒸汽中的一只手。
然后我看见了软软的手臂,其实只是裹着一圈老皮的两节瘦骨。老皮并不很粗糙,倒是有一层粉粉的细鳞,如同冬蛇的一层蜕皮。然后我又看见了散乱的头发,太阳穴和眼窝都深深下陷的脑袋。这种下陷,连同偌大一个突出的口腔,使整个脑袋离未来的骷髅形态并不太远。她的头发湿淋淋地结成片,还带着肥皂沫,向一边拥去,发根处暴露出白白的头发,使人突然觉出女人的神秘全在于长发,而她们的头皮同样平常以至粗陋,与光头莽汉们并无多大差别。然后,我又看见了一个平瘪的胸脯,肋骨根根块块地挺突,大概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薄薄的胸皮磨破。两颗深色*马马虎虎地挂在骨壳子上,大概是一种长期等待孩子*的希望,使它们伸展得如此瘦长,而现在终于绝望地低垂。顺着骨壳边沿塌下去的,是裤带勒出的深浅肉纹,是空瘪的腹腔,还有两轮陡峭山峰般的盆骨。倒是小腹圆鼓鼓的,拖累得整个腹囊下垂,挤压出一轮轮很深的皱褶。我当然还看见她腰间几处伤疤,看见了她尖削臀部的一个锐角侧面,还有稀稀的*,从大腿缝中钻出来,痉挛着向四处张扬。令人奇怪的是,她的两腿仍然算得上丰满,有舒展的曲线,有大理石的雪白晶莹,几乎与少女的腿无异,似乎还够格去超短裙下摆弄摆弄。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女女女(10)
我突然发现她少一只手,定神细看,那只手却还在。我使劲地挥赶着蒸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幺姑的身体。这条白色的身影让我感到陌生、惧怕、慌乱,简直不敢上去碰触。好像从未做过母亲的这位女人,还有一种处女的贞洁不容我亵渎。一瞬间,我脑子里掠过幺姑年轻时的模样。我看过她的一张照片,黄斑交叠的那种,上面隐隐约约有几位妖娆女子,抹了口红,穿着旗袍,踏着皮鞋。我很难辨认出谁是她,很难知道那口红和旗袍联系着另一个怎样神秘的世界。她们不也有过青春吗?是不是也有过爱情乃至风情万种?
老黑也有两条很好看的腿,还曾逼着我评点这样的腿,追问我为何面对这样的宝贝居然不犯错误。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她甚至在我裤裆摸了一把,检查我的生理,显得特无耻。
她哈哈浪笑的时候肯定没有想过,她就不会老去?在暗香袭来的全身洋货里,她的身体是否也将要长出皱纹和粉鳞?
老黑说过:“幺姑么?—— must die!”她冲我挺了挺下巴:“她这样活得太受罪。让她结束,绝对人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弄出个自杀的现场,根本不成问题。”
我的心差点变成了一个空洞,每个细胞几乎都砰然爆炸,“你在说什么?”
“你明明听懂了,装什么孙子?”她冷笑一声,“你也明明知道,她这样活一天就是受罪一天,但你就是要让她受罪。为什么?因为你要博一个好名声,你要别人说你孝顺,善良,有情义,思想觉悟高。是不是?你要把你的善名建立在她痛苦的基础上。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做人做到这一步,累不累呵?”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是说我伪善?好吧,伪善就伪善……”
“但一个伪善者总比杀人犯好吧?”她倒替我说了。
“对,是这个意思。”
“那不叫杀人,叫安乐死。”她耸耸肩,“你爱听不听。这事反正与我没有关系。你不要指靠我帮你什么。对不起,我根本不会帮你。看在青梅竹马的分上,我这是为你好。”
她冷笑一声,瘦肩一耸一耸,笃笃笃地冲走了,从此再也没来过病房。我知道,她这几天大汗淋淋地帮着幺姑擦身喂饭塞尿盆,甚至对邻床的陌生病人也有求必应,是真的。但她不会再来了,也将是真的。她什么时候想起幺姑来大哭一场,同样会是真的。动情和无情,在她那里都很真实。可真实地杀人也值得把下巴一挺一挺么?幺姑是她的奶妈和保姆且不去说,她以前的手表,以前的毛衣,还有当知青时往返城乡的路费,也全是幺姑给的,但现在她居然视感恩报德为庸俗可笑,甚至还可以说出大篇深奥哲学来证明自己无懈可击,就像平时谈起气功,谈起声乐,谈起性,总要居高临下地灌来几句“你不懂”。然而现在根本不是一个理论问题,不是。把这件事打扮成一个理论问题,就不那么真实了。她不必自居侠女地把香烟抽得那么老练。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那次她从城里返回乡下知青点去,说是要磨练革命意志,故意不坐车,准备花十天时间独身长征。这个消息真把我们吓坏了。我们接到电报后上路接了三次。最后一次,从村里跌跌撞撞迎出去五十多里地,才在一片白雪茫茫的大山里,发现公路尽头一个隐约闪动的黑点——她身穿破棉袄,几乎挪不动脚了。她当时扑到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女女女(11)
现在她根本不愿谈起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